见愁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顺着玉简的内容,往下看去:“夜航船那一战……”

眉梢忽然挑了一下,虽已有白寅那一句“引起了整个十九洲注意”在前,但她还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大的关注!

明日星海地处中域,乃是右三千的范围。

事情一出,便已为诸方大能所感知。小宗门尚且没有什么反应,但底蕴深厚的宗门,各有老怪大能镇守,且相互间有传递消息的渠道,各种风信雷信和传讯灵珠,几乎立刻就穿梭在整个十九洲大地的上空。

崖山,昆吾,望江楼,望海楼,禅宗,阴宗,阳宗,甚至是西南世家之中与各门派有交情的几支……

无一不投以关注!

昆吾首座横虚真人的雷信,第一时间便抵达了崖山。

只是扶道山人依旧闭关未出,只好由掌门郑邀出面,与横虚交流了此事。

“横虚真人说,这交战的双方里面,有一者的气息与他昔年察觉的那一道至妖至邪之气相合,猜是妖魔作乱。但这二者具体是什么存在,却是连他们也不清楚……”

白寅想起自己收到这消息之时,也是不很敢相信的。

只是这一点,又在见愁意料之中了。

若横虚真人能清楚察觉傅朝生的存在,对方也不会这样逍遥地穿梭于各处,还敢来这解醒山庄找自己了。

按理说,傅朝生确系妖邪,见愁该将此事告知中域。

但……

傅朝生是妖邪,他横虚、他昆吾便不是吗?

眼底一抹嘲讽的笑意划过,见愁若无其事地按下了玉简,询问道:“如此,师门应当已经知道我无事的消息了。白寅师弟,接下来应该也要回崖山吧?”

“都知道了,可有好几个家伙念叨着大师姐你呢。”

白寅自然想起了今日通过传讯大阵去联系师门时候,掌门师兄三句话不离见愁的烦人劲儿,一下便偷笑起来。

“若是大师姐此间事了,我想还是尽快回去为好。”

好几个家伙。

不用白寅明说,见愁都能知道他指的是谁,尤其是四师弟沈咎那咋咋呼呼的模样,几乎已经在眼前了。

只不过……

“的确是早些回去比较好,只不过,我还有一事未毕,一愿未了。”

“一事,一愿?”白寅一怔。

见愁却是慢慢地眯了眼,抬眸看着虚掩着的窗外,昏沉沉的夜晚,想起了当日天地逆旅客店里,乍遇王却时候的场面。

“白师弟此次探听消息,可有听闻昆吾谢不臣如今如何?”

“……不曾。”

不知为什么,白寅瞧着见愁这样子,生出了一种心惊肉跳之感。

“看来是外人都不知道了,不过也好。”

外人不知道,那她干脆去问问昆吾的人好了。唇边一抹笑容染上,见愁双眸却在黑暗里闪烁着隐隐的光华。

“当日白银楼上,王却有也曾出手相救,此人的消息又如何?”

“王却?”

白寅还是一头雾水,但提起王却,他却恰好知道。

“我方才回来的时候,还字道中遇到王却,他朝碎仙城西南面走。大师姐是找他有事?”

“夜航船地牢蒙他一剑相助,白银楼上他也有出手之意,不管怎么说,都是帮了忙的。”

见愁语气淡淡,温热的指腹,只从冰冷的桌案上无声地压了过去。

“明日一早,还请白师弟带着左流先回崖山,我先去寻王却道友,道一声谢。”

道一声谢……

真要道谢,随便一道雷信发去昆吾不就行了?他身上又不是没有往昆吾的印记。

白寅不傻,也知道见愁不傻,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所以,他略略一想,目光穿透黑暗,在这位还不很相熟的大师姐那一张波澜不惊的脸上转了一圈,最终点了点头。

“那明日我带人先走,大师姐一切当心。”

“放心。”

见愁心里有数。

两个人谈完,她便将白寅送了出去,待回了屋走到桌案旁,却是忽然笑了一声。

手腕一翻,那藏在她乾坤袋中已久的人皇剑,便悄然出现。

在这样没有半点光亮的黑暗里,它烙印着山河舆图的漆黑剑鞘,仿佛已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只要不拔剑而出,没人知道,这剑鞘下藏着怎样动人心魄的光影。

人皇剑,谢不臣。

还记得当初重获新生后,第一次踏上十九洲大地,抬首所见,西海广场九重天碑上,他大名高悬,而她还寂寂无闻。

如今,九重天碑上已没了他名姓。

“王却……”

见愁翻转着手中人皇剑,打量着其上一枚枚古拙的烙印,思考着谢不臣的轮回与那旧宅主人的轮回,身内心底,却是万丈烈焰重燃。

“第四重天碑,第一。”

是时候,去会会这一位隐者剑了。

第351章 剑皇论剑

自己的实力到底有多少,见愁心里大致有个数。

但在当初夜航船地牢之中她也不是没有见过王却出手,在那样危急清醒之下的一剑,可以说已经足够惊艳。

王却,横虚真人座下第四弟子。

如今的第四重天碑第一,也就是元婴期第一人,一如当年曲正风还在这境界的时候。

早在当日初见之时,见愁便有一试其深浅的想法。眼下白银楼棘手之事已经了结,若是直接回了中域,归了崖山,只怕是找不到“切磋切磋”的机会。

所以她的打算也很明确:离开星海之前,先打一架。

白寅说,道中遇见王却,看对方往东南方向走。

她随意在心里画了画方位,也就知道对方的目的地所在了——当初他们遇到便是在碎仙城东南的天地逆旅客店,怕是王却便是要回那边去。

加之白寅是见他从酒楼下来,该还有几分闲情逸致,不急着走。

所以……

见愁定定地看着掌中人皇剑片刻,便微微一笑,也不着急,只将长剑一收,在屋内盘膝坐下,静心调息。

每一场战斗,都会为她带来全新的收获。

白银楼一役虽然已经过去,但见愁内心中的领悟,却有渐渐深刻之趋势。她之在内心中衍算着当日几场战斗的种种,从旁观者到自己的对手……

不知觉间,长夜消逝,天边已有亮色。

寅时末。

见愁重新睁开了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便起了身来,直接将屋门推开,顺着一条条交错的回廊,径直朝着解醒山庄外而去。

昏暗的清晨,雾气很重。

解醒山庄毕竟建在江边山上,秋日里微凉的水气,被奔腾的江水溅了上来,飞到了山上,也将这一座山庄笼罩。

一时之间,亭台楼阁,花树假山,都在朦胧隐约中。

见愁步于其间,一时有登幻境之感。

她倒没有想要去跟曲正风告别,反正过不了一会儿,白寅也会去辞行顺便说明一下她的情况,她自己去不去,都不那么要紧。

此时此刻,她脑海里想的,都是一会儿的战斗。

出了山庄门外,便直接化作一道流光,欲往碎仙城那天地逆旅客店而去。解醒山庄,几乎瞬间就被甩在了身后。

见愁脚下,便是那层林茂密的山峦,前方则隐隐传来浪涛之声。

是澜河。

顺着这一条奔流的大河往上,不多时就可以抵达目的地,她也知晓。只是,在听见这涛声的时候,一股奇异的心悸,忽然让她的身形慢了下来。

“哗啦啦……”

涛声。

可仅仅是涛声吗?不,不是。

没有寻常江水喧嚣的杂乱,反而透出一种隐隐的韵律之美,像是善于操琴的琴中大家随心信手而拨,便成一段天然的江流浩荡之音。

合乎自然,贴乎本心。

白茫茫的雾气,覆盖了大半的江面,也模糊了江心那一座饮雪亭陈旧而飘逸的轮廓。

见愁慢慢靠了过去。

以这一座石亭为中心,周遭的江水在奔流,四面的雾气也如有了生命一般滚动。

隔着这浓重的雾气,她隐约能看到亭中那一道身影。

挥剑的身影。

剑只是一口普通的铁剑,持在那修长手掌中,在身周,在雾气中,轻轻地转动。

剑起时,如蛟龙腾跃出水,有雷厉风行之态;剑行时,似惊鸿翩然留影,却如轻羽一般不留下半点声息与痕迹;剑落时,则若百川东归于海,万千洪流汇聚于一股,分明势极浩荡,却不露半点声色……

这是……

剑皇的剑。

见愁的身形,不由得就停了下来。

虽知道曲正风不过是在这饮雪亭中练剑,定然没有使出平日对敌的那些招数,眼前所见也不过只是一些寻常劈砍挑刺的基本剑法,可她却无法从中收回目光来。

不是任何人练剑,都能这般浑然天成、赏心悦目的。

分明没有用一分一毫的灵力,可不管是饮雪亭周围的江水,还是这江上一片的浓雾,竟都为剑势所引,随之旋转奔腾。

这该是何等恐怖的造诣?

见愁即便是不很懂剑,却也看得出这里面的深浅来。

曲正风这“剑皇”之名,人人都说是因有崖山剑这等神兵在手,可依着她如今所见和对曲正风的了解来看,只怕不全然正确。

正如一线天不认魂魄残缺之修,崖山剑又岂是甘认凡主之剑?

她没出声,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曲正风自然也感觉到有人来了,只是眼眸沉静,持剑之手未有半分停下手的意思。

旋身走剑,身负龙蛇之变;引剑轻吟,则有造化之光。

足足半刻之后,他才慢慢地收了剑。

宽大的玄黑色袖袍,在虚空的雾气里划过一道长长的留影,在这渐渐明亮的天色中,却显得过于深沉厚重。

“要走了吗?”

见愁人还在江岸边,听得此言,脚下一迈,落足之时,便已经在饮雪亭中了。

先前在雾气里模糊的身影,也因为距离的拉近,陡然变得清晰起来。

曲正风就站在亭前,背对着她,脚下是奔流的江水,眼却望着河对岸远远那繁华的明日星海城池。

见愁道:“该传的话已经传到,我已离开崖山多年,同门师长多有挂念处,所以不便久留。方才本也是路过,偶然察觉江边有人练剑,所以驻足一看,还望剑皇陛下莫怪。”

剑皇陛下……

曲正风垂眸看了手中凡剑一眼。这是昨日刚磨完的那把剑,看上去与之前的那些剑也没有什么不同。

“那见愁道友看了这许久,有何看法?”

“剑?”

见愁怔了一怔,随即失笑。

“于此道,我是一窍不通。不过在旁边看着,但觉剑招平平无奇,可剑势极强,能引周遭气机相合。想来外面人传,剑皇之剑已臻至化境,所言非虚了。”

“果真是一窍不通的。”

换了任何一个门外汉,也能说出这一番似是而非的话来。曲正风听了,忍不住也笑了一声,回头打量她一眼,却是摇头。

“崖山主剑,剑者三要:剑式,剑气,剑意。式为表,气为里,意为神。你虽崖山门下,可从未学剑,到底枉了这‘大师姐’的名头。”

她倒是也想学。

但魂魄的残缺,无形之中限制了很多东西。

见愁并未为自己辩解什么,只道:“听剑皇陛下此言,似有指教之意?”

未学剑是见愁的遗憾。

但大道千条,殊途同归。剑也好,斧也罢;拳也好,刀也罢,到了最后其实都没有什么差别。

见愁并不在乎很多,但开口反问的这一句,却实在没有多少善意。

曲正风已经叛出崖山,如今再说这许多,多少都有点“多管闲事”的意味儿。见愁不过是在提醒他。

他听得出来。

只不过,“若我说,确有指教之意呢?”

清晨的澜河,波涛流荡。

白银楼之事余波未平,见愁现在仿佛都还能闻见雾气里隐约飘荡着的残余血腥味道。

而今听见曲正风这似真似假的一句话,她只慢慢抬了眸,看向了他。

这简单的“指教”二字,只让她想起了当初,还鞘顶那一战。

还记得,此后他们还曾约过一战。

但因曲正风叛出崖山,此战一直没有机会履行。看眼下二人实力的差距,见愁也不觉得自己有实力与其一战。

曲正风想必也明白这一点的。

所以他说的“指教”,便值得深思了。

见愁慢慢一笑,可没管曲正风这话是不是说着玩。别人递了梯子来,她哪里能不顺着往上爬一截儿?

“哦?剑皇竟有指教之意,那可真是巧了。这几日来,见愁心中恰有一惑与修行有关。”

见愁唇边的笑容,分明带了一种难得地狡黠之感。

曲正风本不过是觉见愁之前那一句话刺着了他,所以才出口“指教”之言,但他哪里想到,她竟还真的要问。

换了旁人,他是半点也不想搭理的,多半转身就走。

但若是这一位“大师姐”……

曲正风侧了身来,看着她,略略一思索,便饶有兴趣问道:“白银楼中,你虚张声势,诈了梁听雨的那一式?”

“……”

见愁的瞳孔,猛地缩了缩,过了许久,才慢慢放松下来。

“不愧是剑皇陛下,观察入微。”

如今她所苦,也无非是那一式罢了。

“拔刀拔刀,如今空有其形,却难出其意境。是当时危急之下,在夜航船地牢中的领悟,但困顿其中已有数日,不得其门而入。”

当日见愁对战梁听雨,曲正风就在雅间看着。

见愁有多少本事,他其实都清楚,从翻天印到人器炼体,再到帝江风雷翼道印。

唯一出乎意料的,便是那只使了一半的一式。

这一式,见愁明显不会。

但它却能吓得梁听雨惊慌失措,以至于失去了所有的优势,最终命丧见愁之手,想也知道威力惊人。

见愁只会那起手,至于后半截却难以为继。

落在旁人眼底,这无非也就是虚张声势,但在曲正风的眼中,一切就很不一般了。

天下万法,一法通,万法通。

当剑之道修至极致,其他的一些东西便可触类旁通。

曲正风轻轻一弯身,只将手中那一把铁铸的凡剑靠在了饮雪亭那粗糙的石柱边上,而后目视远处江面,忽然问了一句:“真正的拔剑,你见过吗?”

拔剑。

崖山门下,人人拔剑。

可以说,自打见愁入门的那一天开始,就成日里看着他们“拔剑”,甚至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所以,对于“拔剑”二字,她绝不陌生。

但若论曲正风口中的“拔剑”,见愁不觉得自己看过,于是她没有说话,更没有回答。

曲正风也没有介意。

或者说,他问出这个问题,其实本就没有需要见愁回答的意思。

先前练剑用的凡剑,已经搁下。

曲正风只右手朝着充斥着雾气的虚空中一伸,顷刻间,便有一片大海般深蓝的漩涡出现!

“哗啦啦……”

浪涛之声喧嚣,翻转于漩涡之上的浪花晶莹而雪白,空气里甚至有一股独属于海潮的腥咸味道弥漫开去。

曲正风的手掌,便缓缓握紧。

握住的是海水,是浪花,但随着他手掌缓缓拉出,漩涡里无尽的海水,朝着他掌中凝聚,渐渐就成了一点长剑的形状。

暗蓝。

平和。

却让人感觉到一点深藏的暖意。

这是一种何等奇诡的感觉?

此时此刻,见愁就置身于这一片海光剑的漩涡之中,只觉得自己周身窍穴都在这一股气息之下颤栗,不由自主地想要朝着它靠近,朝着它归附!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这一把剑,无疑是曲正风当初成名之剑——海光。

它明明还未出鞘,可那一种“沧海百年,有容乃大”的意境,却已在这一瞬间,覆盖了方圆十里!

清晨的凉风停了。

飘荡的雾气止了。

甚至是前方那一条波澜壮阔的澜河,也在这一刻消没了声音!

再也没有半点流淌的波纹,更没有飞卷起的浪涛,寻不着一处暗处的湍流……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人暂停!

见愁眼前一切都是静止的,除了曲正风,除了曲正风那一把正往外拔的海光剑!

他拔剑之时,速度极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