逶迤的群山,辽阔的平原。

大夏王朝便在最富庶的那一片土地上,遥遥可见城池密布,繁华热闹。

这里,便是人间孤岛,她的来处。

远眺的目光,变得渺茫了些许,见愁如同一缕风,飘摇而起,直直向西而去。

脚下群山起伏,飞快闪过。

直到瞧见前面那一片村落,她才慢了下来,降下身形,落在了村头。

这是一座山坳里面的小村落。

四面都是高高的大山,下方却坐落着几十户人家,时近中午,炊烟从中飘起,还能听见里面偶尔的犬吠之声,笑谈之声。

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

她从村口重新走过来的时候,只见得茅屋柴门,大多已经不是旧日模样。道中行走的村民不多,但也尽是陌生面孔,见了这么个穿着打扮迥异的外来客,大多投以好奇的目光。

见愁的脚步不快。

但这村落,似乎一直都这么小。用不了多久,便已经到了最中间,一抬头就能瞧见那一棵高大的古榕。

茂密的枝叶朝着天空伸展,临近地面的枝桠上,却拴着不少的红绸。有的新,有的旧,有的长,有的短。

风一吹来,树叶沙沙作响。

那挂了满枝的红绸,也跟着飘拂起来,在秋高的湛蓝天幕映衬下,格外地艳。

她忍不住想起来:

当初离开这里,经过此树的时候,扶道山人说,“把你那一把银锁挂上去吧”。

但她拒绝了。

而今垂眸,摊开手一看,那系着一根红绳的银锁,就在她掌心里静静地躺着。

只是她在这树下站了良久,终于还是慢慢将手指收紧,握了回去。

不管是活着,还是修行,都得有个念想的。

现在还没到割舍的时候。

见愁慢慢地弯唇一笑,又看了这遒劲的古榕一眼,便继续向着东面走去。

越往前,人家越少。

记忆里的道路,已经荒草丛生,因着秋日到来,一片枯黄,越见荒凉冷落。

尽处,只有陈旧的茅屋三间,倒塌的篱墙半片,朽坏的木门两扇。

她踩着已经被杂生荒草遮住的旧路,一路走到了门前,停住脚步,便看见了那门。

还是离开时候的样子。

紧闭着,上头挂了一把小小的铜锁。

只是毕竟岁月流逝,风雨相侵,原本光泽的黄铜小锁上,已经生了斑驳的铜锈。

这么多年来,似乎没有人再来过这里。

两扇朽门,一把旧锁。

门里是她曾经有过的柴米油盐平凡日子,锁住的是她曾经幻想的举案齐眉患难时光。

在一切发生之前,谁能料到后来的结局呢?

见愁凝望了许久,终于还是走了上来,朝着右边门框外三寸处隐蔽的空隙处伸出手去。

是一把与锁头一样,已经铜锈斑驳的钥匙。

这是她离开时候放的,现在还在原处。

莫名地笑了一声,她低头看着,只觉得世事难料。怕是谢不臣当初杀她的时候,也不会想到,她也正因此才踏上了十九洲那一片风云变幻的莽苍大地吧?

该是太久没人碰过,钥匙上已经落满了灰尘。

见愁下意识地,就想用手指,将其擦拭干净。可在刚碰到钥匙的时候,脑海中却忽的闪过了什么,一下停了手。

这灰尘……

她抬了眸,看了一眼那铜锁,又看了一眼那原本藏着钥匙的缝隙。这一把钥匙上的灰尘,比起其余的两处,却是少了太多。

就好像……

在过往的某个时刻,也有一个人,如她一般,从远方而来,行至门前,将这一把钥匙取出,下意识地擦拭干净。

“……”

手中这一把铜锁钥匙,有些冰冷。

终究是昨日之日不可留。

见愁盯着,看了许久,终于还是没碰它,重新放回了那孔隙中,如同之前一样藏了起来。

第358章 扶贫道出关

于此地,她已不是归人,只一过客。

放好钥匙之后,见愁便没有再停留,直接从人间孤岛回到了崖山。

此时日头未落,天色还不晚。

只是还没等穿过护山大阵落到灵照顶上,她便瞧见了翘腿坐在归鹤井边的身影。

这姿态,实在是太熟悉了。

一身脏兮兮的道袍仿佛这辈子都不会换下来,干瘦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是贼亮,格外有一种精明通透的感觉。但若配上他左手边放着的破竹竿,右手中握着的鸡腿,还有那一脸为口腹之欲所惑的迷醉表情……

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这一刻,见愁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将自己内心的思绪整理妥当,下方的扶道山人就已经瞧见了她。

手中那金灿灿、油汪汪的鸡腿,本已经啃得差不多了。

这时候,只用力地朝着天上一扔!

“啪叽!”

稳准狠!

这哪里是什么鸡腿,简直堪称能秒杀十九洲大部分元婴期修士的独门暗器!

还在半空中的见愁,只觉得眼前有东西晃了一下,接着就觉得脑袋一痛,像是被人用大铁锤砸了一样。

“嗡”地一声。

她周身原本运行顺畅的灵力,竟然一下就散掉了。

当下,还在灵照顶上或者崖山山壁上的诸多弟子,只听见了“噗通”一声巨响!

一道月白的影子,从天而降。

竟然像是一块石头一般,凄凄惨惨地砸落在地——

无巧不巧,正正好在扶道山人的脚边。

再定睛一看,这不是昨日才返回山门的大师伯见愁,又是何人?

无数弟子倒吸一口凉气,吓得噤声。

唯有“罪魁祸首”得意洋洋,非但不对自己辣手摧残得意爱徒的行径心生愧疚,反而以此为荣,甚至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看来此番出关,山人我非但宝刀未老,果然修为大有精进。这鸡骨头,扔得比以前都准了!”

“……”

这一瞬间,见愁忽然有种跳起来给自己这鸡腿师父膝盖上来一下的冲动!

只是毫无防备,被人从高空击落,即便修炼过《人器》,可以这种丢脸至极的“五体投地”姿态坠落,也足够她喝上一壶了。

一时之间,只觉得整张脸都麻了。

头脑晕眩,眼冒金星,就差没看见如花公子那妖妖娆娆的衣袍了——百花盛开!

她艰难地抬起了头来,咳嗽了两声,从地上爬起来,原地只留下了一个人形的大坑,看得她一阵愤怒。

“师父,你——”

“我?山人我可是练过的!”

对自己作下的孽一无所觉,扶道山人嘿嘿笑了起来,这一句话差点就把自己如今的爱徒给噎了个半死,甚至还犹嫌不够,补了一句刀。

“怎么样,准不准?”

准?

准你个大头鬼啊!

如果不是自己修炼过《人器》,此刻说不定已经死在这儿了!

见愁艰难起身之后,心里有一千一万的憋屈想吐,更别说抬手一摸额头,油腻腻的一片……

“……”

为什么忽然有种弑师的冲动?快来个人拉住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一脑门子的官司给按了下去,努力平心静气地开了口:“师父,下次这鸡骨头,能不能别乱扔?”

“山人没乱扔,扔的就是你个小没良心的!”

扶道山人坐在归鹤井边上,斜睨她一眼,冷哼了一声,又摸出一只鸡腿来,啃了一口,嘴里咕哝个不停。

“真是长出息了,不好好等着你师父我出关,在外面瞎逛荡什么呢?啊 ?”

“我……”

即便早知道自家师父少有个靠谱的时候,成日里念叨的不是吃喝就是玩乐,可他这么一顶不讲道理的大帽子扣下来,见愁简直有一种吐血的冲动。

“徒儿这不是有事要去隐界办吗?况且您也知道,您在闭关啊。”

“哦,那是师父的错了?”

眼皮一翻,啃鸡腿的动作一停,扶道山人的白眼已经怼过来了。

跟不想讲道理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这一刻,见愁终于算是深刻地理解到了“向大佬低头”这一句话的真谛。

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俯首躬身:“都是见愁的错,让师父您担心了。”

话没出口的时候不觉得,前半句也还不很明显,可说到后面半句,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有些哽咽起来。

到底是六十年来音信杳无。

从青峰庵隐界到极域鼎争,闯过了多少重生死关?

能平安回来,是真的不容易。

端听自己刚回十九洲时,崖山昆吾之间的“冷战”,就能知道,崖山上下,尤其是扶道山人,为了自己的行踪和安危操了多少心,付出了多少心血。

所以原本只是句低头的玩笑话,可见愁不知怎地就动了几分真情。

就连那眼圈,也莫名有些发红。

倒是扶道山人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鸡腿都差点掉到了地上,连忙摆手,再也不敢装什么大爷了。

这一时,只眼珠子骨碌碌转转,看了看天。

“咳,那个什么,反正能活着回来就好。也没跟山人想的那样凄惨,没缺个胳膊啊,断个腿儿啊什么的……”

“……”

喂,在您眼中我到底是有多差啊?

才酝酿出来的一点真情实感,在扶道山人这一句话之后,成功地飞去了爪哇国。

见愁忽然不想说一句话。

一张脸彻底平了下来,跟块板子一样,毫无表情,就这么幽幽的看着他。

“你有意见?”扶道山人看她。

她摇头:“不敢,只是骤然得见师父出关,喜不自胜罢了。”

你家喜不自胜的时候都面无表情?

扶道山人才不相信她呢,但也懒得计较。毕竟说句心里话,能见她平安回来,修为还有所精进,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只不过……

“你说说你,个三魂七魄都还没补全呢,这么着急突破干什么?眼瞧着都已经迈入元婴后期的门槛儿了,回头一出窍,指不准什么时候就遇到问心道劫了。你一个当徒弟的,修炼得比山人我这当师父的还快,有天理没有?”

这话听着像是很担心见愁,但她仔细品了品,合着后半句才是重点啊。

见愁抬眸瞅他一眼:“徒儿也是生死关头,不突破就一个死字,早死晚死,当然是选后面那个了。”

“是哦,说起来好像都还没问过你经历了什么。”扶道山人一拍脑袋,似乎现在才想起来,“成,你就说说你这六十年混得有多惨吧!来让山人开心开心。”

“……”

忽然之间好心累。

见愁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被扶道山人一把拉住,便像是当初跟掌门郑邀坐在揽月殿地上一样,坐到了归鹤井边上,把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之前她是已经跟郑邀讲过了一遍,很明显那么冗长的事情,郑邀并没有再给扶道山人复述一遍,她也只好自己慢慢讲了。

再次从隐界开始,一路往后。

说到隐界外面不语上人留下的诗句、意踯躅之中的雕像,还有她有关于心魔飞升、正主身死的推论之时,扶道赞同地点了点头;

说到鲤君出事之时,扶道也面露惋惜;

再说到偷袭算计谢不臣,在佛顶与其争夺不语上人有关于《九曲河图》的感悟卷轴,也就是《青峰庵四十八记》,以及最后那一场激战——

扶道山人终于没忍住,气得跺脚:“昆吾那老怪物教出来的小怪物!早知如此,当初山人我就该多给你几件好东西,即便凭本事打不死,咱们也能用法宝砸死他!”

见愁汗颜。

她跟谢不臣之间的争斗,倒没有想过扩大成崖山昆吾两派之间的恩怨,况且谢不臣自己也没借横虚真人的力量来与她都。若是两派师长都插手进来了,那可不好。

所以她干笑了一声,只道:“反正也没让他讨了便宜去,如今看,青峰庵隐界这一役,还是我略胜一筹的。”

“哼。就这一点你就满足了不成?没出息!真是懒得教训你。”

扶道山人颇为不屑,但想了想,又话锋一转。

“不过还好没被昆吾讨了好去了。真不是山人我诋毁他,横虚这老怪物,心眼子没一万也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可贼着!”

这话见愁赞同,静静听着没反驳。

“当初《九曲河图》本在八极道尊手中,也是他们昆吾的。后来八极道尊飞升,这河图就被绿叶那老妖婆抢走,参透了之后,跟扔破鞋似的扔给了不语。所以才有不语杀戮明日星海这一遭的冤枉事情。”

“你说说,昆吾能甘心吗?”

“《九曲河图》不仅有玄之又玄的道术,也有些天机在里头。老怪物虽然没说,可我觉得他一直觉得这东西属于昆吾。所以在隐界里,姓谢那小怪物的目的,怕是正正好就在这河图上头。”

这些事情,扶道山人以前都没有说过,这会儿却是难得地开诚布公。

毕竟见愁的修为到了,也该是时候知道更多的事情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类同此理罢了。

在进隐界之前,这些陈年往事,见愁是听谢不臣提过的,也在意料之中。

她倒是听明白了扶道山人的意思。

“看来师尊对我抢了半拉《青峰庵四十八记》很满意了?”

“哈哈哈,那是!”

扶道山人一得意起来,就忘了嫌弃见愁,一张脸上都是喜滋滋的,高兴得直搓手。

“能坏老怪物的事儿,山人我就高兴。来,赶紧的,快把那一半拿出来我瞧瞧。”

《青峰庵四十八记》,就是见愁与谢不臣在隐界最后争夺之物,是不语上人在研究修行《九曲河图》时候的心得和一些从上面转录下来的玄妙术法。

当时这卷轴就放在大佛佛塔最上头。

还好见愁眼明手快,撕了一半下来。

只不过,这“一半”,怕跟扶道山人以为的一半不一样。

见愁瞧着自家不靠谱师父那期待的神情,僵着一张脸咳嗽了一声,才掩饰住这笑容,然后将那半拉卷轴拿了出来。

雪白的卷轴,也不知是用什么妖兽的皮毛制成,显得光滑无比。一行行竖着写下来的暗金色小字,乃是清晰可辨的篆字,还与卷轴本身一道散发着浅淡而莹润的白光。

然而,扶道山人一看,脸都绿了!

半拉?

原来是这么个“半拉”法儿?!

谁听了见愁说的撕了一半卷轴走,都会以为她要么撕走了这《青峰庵四十八记》的前半部分,要么撕走了它的后半部分。

可谁能想到!

她这卷轴,不是从竖着撕的,而是横着撕的!

这还能看?

看个屁啊!

把一封竹简横着给你切了,拿个上半截给你,你能读懂吗?

扶道山人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抬起手指来指着见愁,嘴唇连着手指一块儿颤抖:“你,你,你……”

“师父,我这个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能怎么办?

她也很无奈啊!

见愁试图为自己辩解两句:“其实您这样想,这卷轴,我只拿了这半拉,谢不臣那边也只有一半。我看不成,他也看不成。左右没让他们昆吾得手,不也很好吗?”

“好个屁!”

扶道山人可不是什么都没见过的人,即便是当初翻天印在见愁手里,他都没多看一眼。可如今对这与《九曲河图》有莫大渊源的《青峰庵四十八记》却是格外在意。

“你这事儿,真是又损人又不利己!这下好,连你自己都看不成了。”

要知道,上古今古之交飞升的三位大能,都跟《九曲河图》有牵扯,能多看看,就有多一分更强的把握。

更不用说,如今见愁魂魄不全。

天知道上面是不是有什么秘法呢?

扶道山人其实不在意谢不臣是不是得到这卷轴,毕竟这人为什么存在,他很清楚。

据闻昆吾还要靠着他度过那狗屁倒灶的“百年浩劫”。

但他很在意见愁能不能看到。

见了她撕回来这半拉卷轴竟然是这样,心里面别提多怄气了。

见愁打量自家师父的神色,眼底光华流转,思考了片刻,便笑起来,安慰他道:“别生气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是我拿了一半,谢不臣拿了一半。这两份,合起来就能看了。找个机会,跟他合作,或者把那一半抢过来就成了。”

“啪!”

扶道山人猛地一拍大腿,举着那油腻腻的鸡腿指着见愁,就夸了一句:“有道理!”

不过他一下回过神来,又以手握拳,放在自己唇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道:“那什么,咱们崖山与昆吾,到底还是同舟共济。你们俩,最好还是‘友好合作’,‘友好合作’,别闹出什么乱子来。”

友好合作……

恩,见愁点了点头,露出个浅淡纯善的微笑来:“您放心,徒儿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