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吾这等的大派,势力分布极广,内部也错综复杂。

似横虚真人这般能稳稳执掌昆吾六百余年的修士,又岂是简单人物?

谢不臣的眸光,深暗了几分。

他最终还是伸出手来,第一次将这悬挂在墙上已久的凡剑取下,轻柔地拂去了剑鞘上的灰尘。

但他没有抽剑来看,只是手掌间金芒一闪,此剑便消失不见。

若有大能修士在此,便可轻而易举地看出,这剑并不是被他收入了乾坤袋中,而是去往了别的地方。

比如,青峰庵隐界。

整个屋中,仅有一豆昏黄的灯火。

前不久才物归原主的人皇剑,就静静斜靠在灯盏旁。

谢不臣走了过去,轻轻将那灯盏吹灭,才在黑暗中拿了人皇剑,脚步平缓地出了门,又返身将门带上。

挂在门上的小铜锁,看着已经有些陈旧。

那一瞬间,竟然跟他脑海中那忽然浮现出的、长满了铜锈的锁头,重合在了一起。

修长如玉的五指,僵硬了片刻。

如水的月光落在他的背后,斜斜照着他掌心的铜锁,于是有淡淡映射的光亮,进入了他的眼底。

但谢不臣最终还是放下了。

对于过去做出的选择,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当初不后悔。

将来更不后悔。

他缓缓地松手,任由这锁撞在木质门扇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便没有再看一眼。

秋日的寒风,送来了山中的枯叶,在木屋前铺了一层。

谢不臣走下了台阶,便沿着那开辟在后山林间的小道,渐渐走远,消失在重重幽暗的树影间。

*

雪域密宗,在北域的最东。

原本就是个气候苦寒、人迹罕至之地,相传只有一些避世远居的苦修士才会住在那里。

所以,也没有谁会想在这种地方建造传送阵。

而在十一甲子前,阴阳界战后不久,佛门北迁分裂,雪域便被禅密二宗之中的密宗占据,从此成为了一块与世隔绝之地。

外界的传送阵,已经足够普通修士行遍十九洲。

可其中,并不包括雪域。

对于十九洲其他地方的修士而言,这还是一块处子之地。

目前,还未有任何一座已知的传送阵通向雪域。

就连前些年各派派去雪域暗中探听消息的长老与弟子,都是凭借自身之力御器或御空而去。

更不用说,如今雪域的上空还有一片奇怪的屏障笼罩,只怕是即便有传送阵也用不成了。

但谢不臣也并未直接从昆吾前往雪域。

他先经由传送阵,从昆吾到了中域最东的明日星海,又从碎仙城的传送阵转至星海最北的瀚海城。

而后才出了城,一路向北而去。

这样的路程选择,无疑能节省大部分的时间。

毕竟昆吾在中域左三千,直接去雪域实在路途遥远。而从明日星海最北的城池出发,则能让行程变得最短。

因为庞大的明日星海,往北连接着神秘的雪域。

不出半日,所有盆地的风光便已经消失不见。

谢不臣的眼前,只有越来越高、越来越险恶的崇山峻岭,偶尔灵识扫过,还能察觉到生存在莽莽丛林间一些精怪妖兽。

修士的踪迹,几乎都消失不见。

除了一座特别的茶寮。

谢不臣是次日中午看到它的,就在他从群山间飞掠而过的时候。

就修建在那一片山岭中最高一座的峰顶上,用简单的茅草盖着,几卷竹帘垂下来,一杆藏蓝的旌旗高高挑出一个“茶”字,被凛冽的山风吹得不住鼓荡。

他不由得心中微动,体内运转的灵气一收,便落在了这峰顶茶寮前。

往内一看,人竟然还不少。

都是修士,看其中有老有少,服饰五花八门,多半都来自明日星海。但也有几个显眼的,一头剃过的青皮,穿着一身迥异的红色僧衣,竟是僧人。

此地可说已经在中域与北域的交界处了,这茶寮便在明日星海与雪域之间。

出现在这里的僧人,且还是这般的打扮,怎么想都不会来自禅宗。

人皆言,明日星海三教九流汇聚,自来混乱无序。

这些僧人既然从雪域而来,想必便是去到明日星海的。再看此处气质不一、各式各样的落脚茶客,便知道此言不虚了。

“客官可是要去雪域?”

茶寮内一名打扮成店小二的年轻男子,手里拎着个大茶壶,刚给里面一僧人添了茶,转头便瞧见了谢不臣,立刻热情地招呼。

“这些天雪域那边情况可不一般,您还是进来喝口茶,再想想吧。”

这种茶寮,就像是大夏那边的边陲小镇一般,来往的各种人极多,所以往往也是消息传递和交换之地。

雪域出事,谢不臣当然知道。

但他瞧见茶寮中那几个坐在一起的密宗僧人,便没拒绝,道一声“有劳了”之后,走了进来。

那一瞬间,茶寮中坐着的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但在发现他仅有金丹后期的修为之后,便有不少人扭回头去,显然没放在心上。也有人觉得他容貌太好,气度不凡,多打量了一会儿。

其中一个满脸横肉、耳朵上挂个大金环的胖子,更是看了许久。直到谢不臣进了茶寮,挑了靠外的一张桌案背对着他们坐下来,他才收回了目光。

“您的茶。”

小二动作倒是利索,他才刚一坐下,他便拎着茶壶跑了过来,一只粗陶碗往桌上一摆,就倒了满满一碗茶。

茶寮建在山顶上,简陋得很;里面这些桌凳也都陈旧简单,甚至摇摇欲坠;至于这茶碗……

谢不臣顺手将右手握着的人皇剑,搁在了桌上。

面前的茶碗,不用摸,对着光都能看到那凹凸不平的表面。

至于其中的茶水,茶色淡泊,水色浑浊,更没有半点茶香。

哪里像是能喝的样子?

他脑海中这念头才刚刚转过,还没想喝是不喝这问题,茶寮外面,便又传来一道声音。

“小二,来碗茶!”

竟是个女人的声音,说清脆也不清脆,说沙哑也不沙哑,可听上去却有一种格外平和的味道,仿佛春风拂面而来。

茶寮中人听了,都不由得抬起了头来。

谢不臣听见这声音,更是眼皮都跳了一下,熟悉的感觉从四肢百骸、从灵魂深处升起,让他跟随着众人,一起抬头看去。

一道纤细清丽且挺拔的身影,已经自茶寮外步入。

精致的五官镶嵌在她白皙的脸上,本是偏向温婉柔和的样貌,却因为那一双明眸中点缀的淡漠霜雪,染上几分触不可及的冰冷艳色。

她见到了谢不臣,便貌似惊讶地一挑眉,然后朝着他走了过来。

“啪嗒。”

一声响。

那一柄隐约着古朴禅意的燃灯剑,便不轻不重地搁在了冷肃威重的人皇剑边上。

见愁利落地一掀衣袍下摆,月白的衣袂飘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就像是见到了交情甚笃的老朋友一般,直接在谢不臣右侧坐了下来,唇边笑意和善而明艳。

“人生何处不相逢。谢道友,真是有缘呀!”

第368章 碗茶

剑与剑排着, 只隔着半掌宽的距离;

肩与肩并着,中间有一尺的空隙。

一个似深潭水墨般儒雅淡静, 一个若霜雪桃李般剔透粲然, 任是谁见了这场面, 也只当是故人知己重逢,实在没什么更多好说的。

可偏偏……

这一刻,整个简陋的茶寮中, 听不到半点的声音, 甚至比先前谢不臣进来的时候, 更安静!

自古穷山恶水多刁民,换到十九洲修界, 也一样。

这茶寮虽还在中域明日星海的范围内, 可已经十分靠近雪域了,而今又值大乱将起时, 能出现在这里的, 哪个能是善茬儿?

更何况,这被称为“谢道友”的修士的反应,可不像是遇到了什么老友。

一时间, 周遭的目光都递了过来。

也有人悄然地探出了自己的灵识, 靠近了这一名刚出现的女修, 可在查探到对方修为的一瞬间,却是纷纷面色大变!

元婴后期!

竟然是个实打实的强悍老怪!

只消片刻, 大半修士便后怕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撤回了自己的灵识。

就连角落里那几个疑似密宗僧人的红衣修士, 目中也露出了几分骇然,悄然转回头去,不再看那靠窗的一桌。

元婴期在整个十九洲已经极为难得了,更不用说是元婴后期。

此刻茶寮中的人可没一个有这修为,却偏偏能发现这女修的修为,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人家就是摆出来给你看的,好叫你识相些。

弱肉强食,他们又怎敢轻易冒犯了这样的“前辈”?

这,就是修界。

谢不臣好歹也金丹巅峰了,对这片刻间汹涌的暗流,不可能一无所觉。

只是他一动没动,好像真的没有发现一样。

目光,从始至终,只落在自己的右侧——见愁就端端地坐在那里,挂着一脸堪称亲切的笑容,衬得整张脸更为昳丽,但那一双正注视着自己的眼,却深邃得看不到底。

人生何处不相逢……

有缘吗?

傻子都不会相信。

他这才离开昆吾多久?

前脚落下进了这茶寮还没片刻,她后脚就进了来,足以证明这一路上她都是缀着自己走的。偏进来的时候,她还一副与自己偶遇的模样……

一层阴霾,慢慢地蒙了上来。

但面上,谢不臣那因为意外、警惕和戒备紧缩起来的瞳孔,却慢慢地松了开去,唇角扯开勾出个淡泊的笑容,竟未反驳:“确是很有缘了。”

不喜不怒,似无起伏。

谢不臣的反应,着实是有那么几分无趣的,但见愁对此一点也不惊讶。若有一日,面前这男子忽然大惊小怪、慌慌张张,那就不是谢不臣了。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才是他。

眉梢微微挑了一下,她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但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昨日与扶道山人在昆吾交谈时的一幕一幕……

平素何等洒脱浪荡的人?

可在她说出那一句“想带余师弟回来”之后,竟是老眼发红,蹲在山道旁就哭了起来……

见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扶道山人。

也从来没有见过那一位殒身在雪域的余师弟。

直到离开昆吾,一路追上谢不臣,那一幕都无法从她脑海中抹去。

于是,一直沉沉地压抑着,回放到了此刻。

“您的茶。”

兴许也是看出了见愁修为的深浅,先前给茶寮中诸多过路人上茶还挥洒自如的小二,都多了几分拘谨,透着点毕恭毕敬味道地,斟好了见愁那一碗茶。

“有劳。”

见愁微微颔首,神情倒也柔和。

随手把那粗陶的茶碗端起来,便抿了一口,她面上没露出半点的异色,就好像喝的是一碗很普通的茶一样,不好也不坏。

修长纤细的手指,搭在那深色的茶碗上,产生了一种近乎惊心的对比。

谢不臣的目光,落到了她微抿的唇上,也落到了她毫无半点异色的脸上。心底那一片沾染着血色的灰烬里,却偏有一点火星,亮了一下。

顷刻间,复燃。

“多年过去,物是人非,谢道友却还是昔年模样。”

瞥了他面前那没动过的粗糙茶碗一眼,见愁唇边的笑意,多了一点似真似假的凉薄,却也不无讽刺。

“席丰履厚,列鼎而食。非长诗不佐酒,非雪剑不煮茶——”

昔年京中,谢侯府的三公子,是个一等一的雅人。

只可惜……

后来那些事,谁人想得到?

谢不臣没有答她的话,只是抬了眸,就这么看进她眼底。

于是当初那些本应该已经久远了的记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冒了出来……

那一年,谢侯府被抄,他与她一路奔逃。

出京往南三十里就是运河,捉拿的官兵和负责抄家的廷尉府的官差,已经封锁了四面的城门。但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有人从府中逃出。

于是他们大胆地混入了一群要出城的贩夫走卒之中,想要趁机出城。

见愁扮作进城买药的农妇,他则纡尊降贵地换上了挑夫的衣裳。

因为出城的人很多,所有两个人隔了好长一段距离,坐在城门口附近的一间茶肆中等候,等着出城的农妇和挑夫更多了,才准备一起出去。

那时候,朝中那个被人称作“死人脸”的廷尉张汤,驾马而来,就从他们身边过去。

当时谢侯府三公子逃走的消息,还未传出。

两个人到底还是有惊无险地出了城。

但他没有想到,还不到两个时辰,他们才到了运河边上,身后就有大批的官兵追了出来。当先一骑便是张汤!

一声令下,便是喊杀声震天,箭落如雨。

纵使他有千般才智、万般谋略,彼时彼刻也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除了逃,再无第二条路。

于是他拉着她的手,在官兵抵达之前上了船,一路顺流。

半道上,又趁着夜色悄然跳下。

他被后方来的箭射中了肩膀,但她当时没有察觉,直到浮水上了岸,躲到了江边的芦苇丛里,她才为那滴落在白苇上的鲜血所惊。

脸是白的,唇是青的,手也是抖的。

她的神情里带着几分强压下去的仓惶和不愿叫他看出来的担心……

可那时候,他脑海中其实只有一个问题:张汤,怎么会来得这样快,这样准?

直到他因伤病倒,见愁照顾他,为他取水来喝时,他才忽然明白,当日百密一疏之处到底在哪里——

茶肆。

一如此时此刻的茶寮。

谢不臣眉眼清冷淡漠一片,目光收回,落在面前这茶碗上,便道:“长诗悉假,雪剑皆空……”

旁人看到的,都是虚假。

他做每一件事,何曾不藏点目的?从来没有“因为喜欢,所以喜欢”这样单纯的意图。

说着,他便端了这茶碗起来,慢慢地饮了一口。

苦涩,粗糙。

还带着点说不出的奇怪味道。

但谢不臣的脸上一如方才的见愁,就连两道眉都是一样的舒展,一样的纹丝不动,没有半点的端倪和破绽。

见愁于是笑出声来:“早有这道行,当年怕也不会险些死在张汤手中了……”

当初张汤之所以追来那么快,就是因为一碗茶,一碗谢不臣喝了一口,便悄然皱眉放下的茶。

要知道,谢侯府的三公子出身极高,即便不穷奢极欲,也是七窍玲珑,结交了不少的朋友,素日里的茶酒绝不会差了。

而市井贩夫走卒,哪里有什么喝茶的嗜好?

茶肆歇脚,不过是润润嗓子,一解干渴。生计都尚且艰难,又岂会计较和浪费?

张汤当时路过,看见谢不臣喝茶的细节,没当回事。

可等到谢三公子出逃的消息传来时,这一个细节就立刻蹦了出来,才有之后的神速追兵,甚至险些要了谢不臣的命。

似他这样力求完美之人,岂会容许自己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所以从那以后,他便改了。

只是见愁有些没有想到,到了十九洲,今时今日,又仿佛透过这一碗茶,看到了当初的谢三公子。

对他的一切,她了如指掌。

她知道。

他也知道。

谢不臣的手很稳,垂着眸,到底还是慢慢将茶盏放下了。

他不会再喝第二口。

若能人就我,何必我就人?

说到底,不过是一碗茶罢了。

如今的他,不可能再在一碗茶上犯错,再让自己面临生死之危。

“看来你也往北去。”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谢不臣都不愿意绕圈子浪费时间。

见愁脸上依旧带着笑意,目光却在这茶寮中扫视了一圈,在那几个疑似密宗僧人的身影上多停留了片刻,只道:“是啊,往北去。我与谢道友也是出生入死的过命交情了,这一路,不如同行?”

“……”

出生入死,“过命”的交情。这话,换一个角度想,是真真一点也不假的。

谢不臣侧着脸看她,暂时没回答。

燃灯剑和人皇剑就并排搁在他们中间,近极了,差一点就能靠到。可偏偏,也是这两把剑,将这坐得也很近的两个人清晰明确地分隔开来。

人皇剑左是他,燃灯剑右是她。

谢不臣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想起了九疑鼎,想起了横虚真人的嘱托,也想起了自己的……

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