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愁闻言一怔,只觉得这情况实在出乎意料:前者多半是昨夜那个倒霉的宏仁上师,是她自己做的,她一清二楚。可后者,是哪里来的?

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她心里觉出了几分古怪。

一般来说出了什么事情,圣殿都不会大张旗鼓,因为容易扰乱人心。可现在不仅传成了这样,就连这些还未正式成为明妃的姑娘们都知道了,还闹得人心惶惶……

没有别的解释,唯一的可能是——

这件事太大,压不住!

心头忽地一跳,见愁看了看众人,也没说话,便直接走了出去。

她们住的地方在圣殿的西面,要到东面去得走很长一段距离。但没想到,出来之后,竟然看到大殿前那一片覆盖着薄冰的广场上,不少的圣殿弟子都朝着东面去,显然是要去看个究竟。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惶惶不安。

见愁未动声色,顺着人流的方向,很快就看到了那一片事发之地。

一排东西向的僧舍,约莫数十间僧房,房门尽数被人打开。

最中间的廊下站着三个面色冷肃的新密僧人,深红色的僧袍上透出一种森然的压抑,脖子上挂着的佛珠则静止不动。

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一种恐怖之感,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僧舍前面的空地上。

这里原本是僧人们进出僧舍会经行的地方。

此刻,却整整齐齐地排上了四十具已经没有了温度的僧人尸体!

一色的红色僧袍,有的服帖,有的紧皱,各有些细微的差别;可相同的,却是那一身的死气,那微微发黑的面部!

见愁一眼扫过去,眼皮便狠狠地一跳!

曾在河滩上见过崖山昆吾两门弟子尸体的她,甚至昨夜亲手炮制了宏仁上师之死的她,如何能看不出这些人的死因来?!

都是因为那奇诡的黑色气息!

只不过,夺走宏仁上师性命的黑气是她所放,可眼前这些呢?

纵使知道如今留在圣殿中的新密僧人只怕没一个是什么好东西,可如此切切实实地看到四十多具毫无生机尸体,在眼前整整齐齐地排开……

见愁心底无法不为之震动。

这里面有摩迦,也有一路上她见过的那些僧人,更有她完全不认识的僧人。

一夜之间,四十条人命。

这该是何等高明,又何等冷酷的手段?

那一瞬间,见愁其实有想过,也许是少棘。

可仅仅是下一刻,前日傅朝生临去极域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就回响在了耳边——彼时彼刻,少棘并不在雪域!

杀人者,并非这一位凶戾的远古神祇。

眸光微微闪烁间,她回忆起的,只有昨夜她杀宏仁上师之后,谢不臣赞赏她计谋时那若有所思的微妙神态……

良久,她抬起了头来。

视线越过了无数张暗藏着惊恐的面孔,就这般巧合又精准地,落在了那拥挤人群中一道平静的身影上。

谢不臣站在人群的边缘,也与其他人一般朝着场中看去。

四十具尸体铺排在平地上,每一张脸上的表情都与昨夜失去性命时没有任何的两样,落到他的眼底,便是一种一成不变的乏味。

他身上有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平静,连着眼神里都没有半分涟漪。

只是这一刻,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目光轻轻地一转,便对上了见愁那落到他身上的视线。

静默,无言。

一双深暗眼底,了无痕迹。

第389章 灌顶之夜

这一天, 见愁没有同谢不臣说话。

毕竟还是在白日,人多眼杂,而且他们之间实在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见愁不觉得自己需要上去问问这件事是不是谢不臣做的, 因为心中已有定论;谢不臣也觉得有什么需要同见愁解释的, 因为此事与她无关。

说到底, 他们不过看似同行罢了, 实则不相关。

只要一个做的事情没有未及到另一个人,那么都与另一个人没有什么关系。正如见愁杀宏仁上师,正如谢不臣屠戮雪域弟子。

她只是与谢不臣对视了有三息, 便转开了目光。

桑央梅朵等小姑娘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几十具尸体一起躺在地上, 还都是雪域的僧人, 如何能承受得住?

才一见到,便已经吓得花容失色。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几位前来查看的上师都是满面的凝重。

眼见着围过来看的人越来越多, 都冷了脸色, 只命令众人散去, 若无吩咐不可出门。

如此一来,众人才慑服于他们威严, 匆匆散去。

只是议论是免不了的。

回自己居所的一路上, 都能听到擦肩而过的种种惊恐和猜测的声音。

“你们说,会不会是前阵子传说中的那个干的?”

“什么那个?你也真是敢说!”

“是是是……”

“也不一定啊, 万一是这几天山下那个女妖呢?”

“女妖?”

“对, 你们还没听说吗?就在咱们圣山附近, 听说出现了有一阵子了,一身月白袍子,长得可好看。但她来无影去无踪,谁也看不到,也有人说是看到她的都死了。反正山下都已经死了好些人了,也有几个是僧人。”

“这个我听说啊,但也没有这么夸张吧。”

“是啊,那女妖杀人才几个?这一次可是四十多个人,连宏仁上师都不能幸免。我看不可能。”

“唉,真是吓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查出眉目来。”

……

见愁一路上听着各种靠谱的、不靠谱的推论,心底里却是生出一种难言的讽刺,只觉得谢不臣这一手玩得也算漂亮。

杀宏仁上师一个,也不过只是一个,即便有栽赃嫁祸给那一位“神祇少棘”的想法,又能有多大的作用?

可一杀四十个,效果就不一样了。

都是年轻的弟子,数量极多,死状也相同,怎么都会怀疑到那一位给了他们力量的存在身上。

于是,怀疑有了。

可即便是雪域,只怕也没有能与这一位神祇一战之力,更不用说是在这种山雨欲来的时候。

就算真有怀疑,也不敢提出,只会这么强压下来。

如此一来,原本近乎完美的鸡蛋壳上,就悄无声息地添了一丝裂缝。谁也不知道,这裂缝会在未来某个时刻发挥怎样的作用,但见愁相信……

以谢不臣的本事,这一手棋在将来必定大有作用。

毕竟,对人心和人性,他实在是太了解了。

回到自己的居所之后,见愁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打坐静修。

到了黄昏近暮时刻,便有僧人前来传话,并且带来了明妃行灌顶之礼时候需要的特殊服饰,要她今夜前往弘忍上师处。

几乎与此同时,宝镜法王那边也已经出关,今夜指明要桑央前去。

那圆脸小姑娘本就是所有人之中心思最纯粹的一个,听说要为自己灌顶之人竟然是宝镜法王,高兴得脸都红了,引来旁人不少钦羡的目光。

如此,注意见愁的反倒是少了许多。

唯独当日在圣湖前与她说过两句话的梅朵,站在角落里带着几分不解地看她。

见愁在来的一路上,不配合的态度十分明显。

而且,那一位长得很好看的怀介法师,似乎还倾心于她,道中对她多有照顾。如今她却要去侍奉弘忍上师,不知是什么感受?

梅朵那迟疑中带着几分不解的眼神,见愁自然感觉得到,但她却没跟这小姑娘多解释,只是趁着众人都没在意,悄悄递了一枚玉简给她。

“藏好了别叫人知道就好。”

那玉简触手温润,几乎在摸到的瞬间,里面写着的东西就已经涌入了脑海。

梅朵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仿佛遇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想要说什么。但见愁只是对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便回到了自己的屋中。

屋外,梅朵攥着那玉简傻傻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有人喊她,才忙慌慌地跑开了。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一抹醉人的红云悬挂在雪域的天边,可从这圣殿之上看去,晚霞却都在圣殿之下。这样的高绝,无论是谁,都会生出一种凌于绝顶的心旷之感。

见愁也不例外。

一到时辰,她已经在外面穿上了今夜需要穿的那些衣裳,厚实的布料上绣着各种艳丽的花纹,白皙的脖颈上也挂了一串不大的玛瑙珠子。

本来负责此事的摩迦死了,来接她的是另一位从没见过的小法师。

夜幕下,他们从明妃靠西的居所出来,经过那空旷的、月光照落的广场,便穿过了上师殿,到了后方上师们住的僧院。

弘忍上师是百年前突破元婴的,如今已有元婴中期的修为。

他所住的地方,与昨夜唯一一个出事的上师宏仁,相距不是很远。见愁被带着从僧院之中走过的时候,甚至就从那院子外面路过。

走不到半刻,那小法师就垂着头道了一声:“道了,你进去吧。”

昨夜杀人,她是瞬移进的屋,倒没仔细看过僧院里面是什么样。

如今走进来,却是趁着这机会打量了一番。干干净净,地板的缝隙里面连青苔都不怎么长,墙壁上还绘着种种凶神一般的佛像,地面上则刻着各种独属于密宗的花纹。七级台阶通向屋内。

见愁才走到下面,就已经看见了谢不臣。

严格来说,那并不是一间屋子,更像是一间小一些的大殿。

两道门朝外大开着,中间的位置却用黄色的不透光的幔帐隔开,以至于外面的人不能一眼看到里面的模样。

谢不臣穿着一身深红色的僧袍,就盘坐在这黄色幔帐前。

这一刻,谁看都觉得他是“怀介”。

双腿盘着,五指修长的两手捏着的莲花印诀,轻轻搁在膝上。

也许是因为此情此景,也许是因为他此刻盘坐的姿态,那原本清冷的五官之中都带着一种隐约的肃穆,有如这雪域圣殿一般给人以高高在上的寡淡之感。

深邃的眼眸,被垂下的眼帘遮挡几分,看不分明。

见愁从他身后一步步地走过来,又从他的身边经过。

这时候,他那古井不波似的深暗眸底才闪过了微微的波动,目光略略地一抬,似乎想要看过去。

但看过去的时候,只有一片鲜艳的衣角从他身旁划过。

于是这一幕,竟奇异地与当年的一幕重叠到了一起。

她倒在血泊里,朝着自己伸出手来,似乎想要留住他,又似乎想要问点什么。但最终,他提着剑转身走了。

留给她的,只是一片抓不住的衣角。

见愁没有特意回头看谢不臣一眼,毕竟两人之前已经商议过了今夜的计划。至于怎么做,那就更不需要担心了。

两个人见机行事的能力实属一流,实在不需要商议更多。

所以她没看到谢不臣的神态,也或许看到了都猜不出来,所以只是注视着那一片高高的黄色帷幔,在距离它还有六步远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你就是恰果苏巴?”

还不等见愁开口,帷幔里面已经传出了一道声音,透着几分苍老,几分轻浮,应该就是摩迦的师尊,弘忍上师了。

见愁没做出更多的表情,只是平静地应了一声:“是。”

“今日由本座为怀介主持灌顶之礼,听闻你与他颇有几分亲厚关系,所以格外施恩,特意选你成为本次灌顶之礼的明妃。”

弘忍没有走出来,话是这么说着,声音里却带着几分讽刺和得意。

“时辰就要到了,想必怀介也已经迫不及待,你进来吧。”

“……是。”

见愁又不是个傻子,哪里能听不出弘忍方才那一番话的言下之意?心里面只觉得这一位弘忍上师又蠢又毒,以至于顿了一顿,才回了话,朝里面走去。

但这样的停顿,听在弘忍的耳中,却是毫无异样。

相反,若见愁半点反应都没有,他才要怀疑呢。如今有这个反应,说明人还不算特别笨,可也没发作,想来识时务也会忍。

于是那目光,便随着幔帐外的那一道影子移动。

没几步,见愁便已经绕过了幔帐。

先前在幔帐遮挡下显得模糊的身影,顿时变得清晰了起来。

这一刻,弘忍上师一双眼都差点看直了,即便到了元婴中期,可那一向平顺的呼吸,也跟着乱了几分。

雪域的衣裳,是比不上中域的,但胜在鲜艳。

可这样深红艳丽的色彩,竟然都无法盖住眼前这女子的一身风姿。鲜艳的衣裙,只更衬得她一张脸雪白如美玉,五官清丽至极,看似柔和间又隐隐带着一种冰霜里开出来的艳冶。

整个人翩翩步入,竟仿佛从瑶台仙池中走下!

恰果苏巴,雪莲花。

真的是人如其名……

弘忍上师曾想过这个女人必定很好看,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名字放在这个女人的身上,竟然会如此地贴切。

而且这根骨……

起止一个“好”字能形容!

弘忍修行的时间已经很长了,看着有些苍老,两道眉毛压得两只眼睛一道落下来,很给人一种丧气的感觉。

自从进了元婴中期之后,他便步入了瓶颈。

既没有什么修行的心得,也找不到更好的佛母来修炼。所以这一次才会胆大包天,截下给宝镜法王的明妃!

若说之前还有什么担心,还有什么疑虑,可在看到“恰果苏巴”的这一瞬间,一切的担心和疑虑,都已经被抛之于脑后!

有了这样根骨的明妃,还愁什么瓶颈!

更不用说宝镜法王如今重伤,只要他突破,对方要对付自己也没有那么容易,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怕也只有吃了这个闷亏!

弘忍脑海中已然一片火热,双眸之中更是现出了浓厚的贪婪,竟然喜得大笑了三声,直接伸出手来,一把向见愁抓去!

“来,本座为你灌顶!”

灌顶?

见愁笑了。

脚步已经站定,眼见着对方对方一把朝着自己抓来,她竟然躲都没有躲一下,任由对方那一只有些干枯的手掌落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弘忍只觉得她的笑意似乎有些古怪,但这时手已经落到她肩膀上,大好事就在眼前,哪里顾得上想更多?

他手上一用力,就想要将见愁抓到自己身前来。

可让他忽然意外的是,竟没抓动!

见愁就站在他面前,看着挺拔纤细,却跟块石头一样,纹丝不动!

他这时还没反应过来,只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于是手上再次加了力,抓着见愁的肩膀想将对方往自己这边带。

可还是没动哪怕半分!

这一瞬间,弘忍先前发热的头脑,终于像是被人一盆冷水泼下来,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见愁浅浅地叹息了一声:“蠢到这地步,还活着干什么?”

第390章 桑央

有的人, 活了一辈子,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的大约就是弘忍了。

从发现这个“恰果苏巴”不对,到元婴破碎殒命而死, 前后都没超过三息, 根本来不及去细想自己死亡的原委。

“滴滴答答……”

尚且滚烫的鲜血, 从还睁着一双惊恐之眼的弘忍上师头顶上, 如注淌落,染红了他本来就深红的僧袍,也染红了他身下的蒲团, 朝着殿门的方向流去。

但在淌到距离幔帐三尺处的时候, 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住, 汇成了血泊。

见愁的目光, 就在那一片血泊上停留了许久,或者说,在那拦住血泊的某种东西上停留了许久, 才看向了那已经绕过幔帐走进来的一道身影。

谢不臣。

他这阵法, 布得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就是她刚才进来的时候,也未察觉。

以见愁如今的修为, 且又是有备而来, 瞬杀一个元婴中期不在话下。

可她没有想到,几乎就在自己对弘忍出手的同时, 谢不臣的阵法也发动了。两人夹击之下, 元婴中期的弘忍竟然半点没有反抗之力, 顷刻就不能动弹。

随后她一掌落下,对其进行了搜魂。

搜魂结束后,谢不臣的阵法便轰然收拢。

他人在外面,甚至都没走进来,直接一掌透过了幔帐,便在见愁收手的那一刻,分毫不差的一掌打了进来。

纵是弘忍有元婴中期,可神魂都被见愁控制,又能奈他何?

眨眼之间,就成了眼下这看上去很是血腥的场面。

见愁眼角微微跳了一下,半真半假地夸赞了一句:“谢道友的阵法造诣,真是出神入化,痕迹全无。”

“我到的时候,他还没到,所以略有点空闲,先布置了一番,以保万无一失。”谢不臣口气淡淡,只看向她,“不知见愁道友搜魂结果如何?”

“想知道的都知道了。”

一提到这个,见愁两道眉就忍不住皱了皱,显然搜魂得知的情况并不乐观。

她垂眸瞥见那沾了一点鲜血的鲜艳衣裙,伸出手来一扯,便将这一身不合时宜的衣裳随手扔到了地上,露出里面素净的月白长袍。

谢不臣见了,也没觉得此举太露痕迹。

因为如果计划没出什么差错,他们今夜就要离开圣殿,即便露了痕迹,也不怕被人发现。更何况,此时此刻的他们,正需要这样刻意留下痕迹。

不管是他,还是见愁,都十分默契地没有再动用那黑气来杀人。

原因无他——

栽赃嫁祸,也是有技巧的。

昨夜见愁杀了宏仁上师,谢不臣屠戮了四十名圣殿法师,除了杀人本身之外,更是想在雪域圣殿和那荒古神祇少棘之间埋下嫌隙。

可若他们今日再以这种手段杀人,必定暴露痕迹。

因为今天,他们杀了人之后就会离开,被人怀疑到他们身上是迟早的事。弘忍若与昨夜那些人一个死法,傻子都知道昨夜也是他们两人所为。

对自己的计策,谢不臣心里有数,见愁虽没跟他就此事聊过一句,可心里也十分清楚。

扔下衣袍之后,她将燃灯剑提在了手上,面色有些凝重。

“十日之后,神祇少棘将会从极域回来。”

“届时新密将开坛做法,为先前争斗之中受伤的僧人疗伤,同时增强其他人的修为。待做法完毕,极域八方阎殿,便会与雪域密宗一道——”

“两面夹击,血洗中域。”

十日之后?

谢不臣曾料想过今天会探知个大消息,可却没想过这比他料想的还要严重、还要恐怖。所谓的“远古遗族”和“神祇”之事,他知道得并不清楚,但联系着蛛丝马迹来看,应该就是雪域僧人实力突涨的根由所在。

“两面夹击,血洗中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