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也就这样了。

不能修炼就是不能修炼,此刻更不可能对见愁做什么,也不过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罢了。

当务之急,毕竟不是争斗。

人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谁没有自己的修炼方法呢?

所以仅仅也就是忌惮这么片刻,接下来,谢不臣便将自己所有的心思深藏,重新收束了心神,将自己的功法运转了起来,周身立刻有几分异样的气息,犹如水波一般,氤氲了开去。

在这一座与世隔绝的佛塔之中,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除了头顶上那不断泻下的流苏一般的金色佛光,除了见愁谢不臣两人修炼时环绕于身周的种种流动的气息与异象……

塔墙高伫,壁刻神佛静默,灰尘停留在他们慈悲眉眼间,一动不动。

时光地流淌了过去,在两人的身上刻画下了不同的痕迹。

佛塔内一切如旧,似乎什么变化都没有,;可佛塔之外、须弥芥子之外的世界,却已经是斗转星移,几度秋寒。

时间,在这一座佛塔中,被拉长,漫漫仿佛没有止境。

无比安静,也无比孤寂。

第一次,见愁对“修士”的存在,有了如此清醒又现实的认知。

凡人庸庸碌碌,一生也不过近百年,从出生到死亡,几乎都在为了生计和享乐而奔波,几乎没有时间去思考他们存在的意义。

可对于修士而言,时光却如此漫长。

他们需要修行,一闭关便是几十上百年,面对的是天地间只有自己的孤独,体味的是那种无法言说的寂寞。

所谓修士,不管是追求大道,追求力量,还是追求时间,都是在穷尽自己的一切,与这漫漫没有止境的时间斗争……

太长,太久。

一遍一遍,重复着枯燥的修炼……

若非睁眼还能看见斜对面盘坐的谢不臣,见愁几乎要以为自己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仅剩的存在;

若非睁眼还能看见下方依旧在修炼的见愁,谢不臣也会禁不住怀疑这世界本是一片虚无,也许就连自己也不存在。

在这漫长的、模糊了周遭一切的孤寂修炼中,他们既是对方咬牙坚持下去的宿命仇敌,也是相互提醒对方存在的、黑天里唯一的一线幽光……

仇恨,偏共生死。

在这近乎静止的佛塔中,一开始见愁还记着流逝的时间,可随着它越来越漫长,并且看不到边际,这样的计算便也跟着迷糊了起来。

三百年,四百年……

又或者是五百年?

没有谁能说得清楚。

见愁只知道,自己重新睁开眼的时候,那静静虚浮在她身后的八部天龙法相,已经剔透璀璨如琉璃。

其溢散而出的氤氲华光,甚至盖过了头顶上流泻的佛光。

这一刻,谢不臣似有所感,几乎与她同时,睁开了双眼,露出那历经了久长岁月而越发深邃的瞳孔。

四五百年的修炼,对这样的两个天才来说何等恐怖?

谢不臣在二十五层台阶上修炼到何种境界,见愁不知,可对于自己此刻的境界,她却是一清二楚。

若以极域境界来划分,已经突破玉涅,金身圆满,直达第六境合道!

身修元婴巅峰大圆满,魂修合道中期!

从古至今,从十九洲到极域,还未有一人能有如此骇然的成就!

身魂境界相差如此之大,一者还在第四境元婴,一者却已经在第六境合道,却还硬生生稳住了,并未因此爆体而亡,堪称奇迹!

“试试?”

太久没说话,不管是语气还是嗓音,都有一种异样的沙哑和刺耳。见愁终于还是打破了此间的沉寂,朝谢不臣问了一句。

谢不臣沉吟片刻,也一点头,并未多话。

两个人一道起身,数百年里第一次步下了台阶,重新站到了最底层。隐约的屏障依旧存在,地面上那两半《青峰庵四十八记》的卷轴也原样躺着。

他们各自收起了自己的那一份,便转而面向了这佛塔前的墙壁。

雕刻在墙壁上种种神佛之像依旧慈悲而庄严,一如他们初初陷落之时。

“嗡!”

双手重新结印,已经不复当初的吃力。

此时此刻,站在这墙壁之前,见愁再一次地施展出了“大五行破禁术”!

谢不臣动作也不慢,随后便跟上。

两个人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将此术施展出来。

五色华光所代表的五行之力,顷刻间汇聚在了两人手印之间,随着两人双掌掌心的距离不断拉开,华光越发炽盛,粲然不可逼视!

心念一动,历经数百年修炼而浑厚强横的灵识,瞬间覆盖了上去。

一幕震撼心魂的奇景,立时铺展在了两人的眼前!

从其中那一道金光开始,五色的华光竟然依次向着前面的华光迸射而去,紧接着如同散发出万千光芒的星辰一般,迅速聚拢!

千形万象,一闪而逝!

千变万化,藏于瞬息!

只在这一动念之间,掌中五行之力已经穷尽了他们先前推衍之中的种种变化,于无声处忽然天塌地陷一般,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轰!轰!”

两声震耳欲聋的炸响,仿若九天银瀑陡然降下,先后自见愁与谢不臣身前而起!

霎时间,见愁只见得五彩华光汇聚,眨眼间竟成为一道璀璨又炽烈的雪白光柱,向着墙壁激射而去!

“嗡!”

耳旁顿时有洪钟撞响后颤动的余音!

无数金色的经文竟瞬间浮现在了墙壁之上,填充了见愁整个视野!

隐约间,似乎有什么坚固的东西,已经被撼动。只是眼前这一片经文没有散去,眼前这一面墙壁也没有因此倒塌!

见愁顿时蹙眉。

可下一刻,屏障另一端谢不臣那一道大五行破禁术催发出的光柱,也投向了塔身!

神异的变化,便在此时,便在此刻!

在两道光芒都投落的瞬间,塔身上所有梵文写就的金色经文,立时大亮,随即便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一般,悄然暗淡。

伴随着其暗淡,塔身墙壁上雕刻的无数菩萨佛陀,也渐渐隐没。

三息过后,整面墙壁已经消失不见,出现在两人眼前,竟然是一片净蓝的天幕,几朵漂浮的白云!

成功了!

见愁与谢不臣见状,都是先愣了一下,接着便立刻反应了过来,想也不想便直接飞身冲了出去!

大五行破禁术也不过只能“破禁”片刻,天知道若迟上片刻,又会发生什么!

两个人的身影,简直像是两道电光!

只一眨眼,那曾困住他们的佛塔就已经消失不见。

他们两个人,就像是从空气中浮动着的一粒微尘里忽然冒了出来,一下出现在了这真实的天地之间!

清风拂面,隐隐还有幽香阵阵。

周遭都是连绵的群山,可他们脚下却是一片奇异的阴阳池。

宽阔的水面,被划分为了清晰的两色。左侧雪白,右侧墨黑。两片池水相接之处,却弯成一条奇异的曲线,让这一侧的雪白和一侧的墨黑看起来,就像是两条首尾相衔的鱼儿。

更稀奇的,是那两口水井。

一口黑井,不在墨黑池水这一侧,偏在雪白池水那一侧;一口白井,不在雪白池水这一侧,偏在墨黑池水那一侧。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隐约相和,却又泾渭分明。

两色池水相接的这一条曲线上,更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混沌气息,像极了见愁昔日在极域释天造化阵外感受到的那些混沌之气!

纵使以前从未来过这里,可这阴阳池对他们来说,却早已如雷贯耳!

又怎么可能辨认不出!

此处不是别地,竟然正是十九洲北域另两个相互对立的宗门的交界禁地,北域阴阳两宗的两仪禁池!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谢不臣皱眉,立刻就想开口说什么。

可没想到,就在他转眸看向见愁的这一刻,原本站在他身侧不远处的见愁,却陡然之间目光一凝,看向了两仪禁池的另一头——

同在这一条混沌的曲线上,这一头站着刚脱困的两人,另一头竟站着一名与见愁一模一样的女修!

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他们能脱困,这女修在看见他们的时候,也露出了惊愕之色。

可紧紧是片刻之后,她便意识到了不妙,猛然一个转身,乘风道印发动,就要逃跑!

今日之见愁,早非昔日之见愁。

当初雪域圣殿之上被她算计,困在须弥芥子之中不知多久,如今又怎么可能眼睁睁放任她从自己面前逃窜?

心中杀意,瞬间点燃!

见愁冷着一张脸,一个瞬移便已经追了上去,同时燃灯一剑劈出,昏黄的光芒已将整座两仪池照亮!

“留步,或者留命!”

第400章 敌我

几乎是一个闪念, 见愁持剑的身影, 便出现在了女妖见愁面前!

乘风道印固然精妙,对旁人来说更是随风而去, 了无痕迹, 难以捕捉。可她现在面对的对手, 乃是见愁!

别说她此刻修为暴涨,就是光凭对乘风道印的领悟, 都不可能让她脱逃!

毕竟, 这道印乃是见愁昔年在黑风洞之中所自创,又有极域关于吞风石的种种认识和经历, 对其理解和领悟,又岂是这女妖所能相比?

谢不臣尚且需要些许的时间来捕捉她的踪迹, 可见愁已经一剑劈到!

那一张与见愁一模一样的脸上,顿时闪过了更深的诧异。

比起二十来年前被困进须弥芥子的时候,对方的境界虽似乎没变,可修为竟似有了恐怖的提升。

一举手一投足,莫不带着一种沛然的威势!

仅仅二十年, 一个人的修为, 怎么可能精进如斯?!

几乎是瞬间, 她就已经意识到了不对,怀疑到了须弥芥子上面。可这时候, 又哪里容她再分神想这些?

见愁一剑劈来, 毫无花俏, 可仅仅是这一剑中流溢出来的气息, 已经令人胆寒!

心电急转之间,她竟然不闪不避,硬生生停了下来!

原本隐匿于风中的身形,也顿时显露。

只一眨眼间,见愁的剑锋已经朝着她落下,下一刻就要劈开她的头颅,令她神魂俱灭。

可就在这一刻,燃灯剑却骤然地停了一下。

因为,见愁方才说过,“留步,或者留命”,也就是说,只要她停下来,见愁还不至于动手就杀人,必定剑下留情。

而她,等的便是此刻!

“呼啦!”

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一阵狂风骤然吹起,竟然直接将这女妖一卷,瞬间从见愁眼前消失!

果然!

何其狡诈,何其大胆!

在自己一剑迟疑停顿的那一刻,见愁心底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己此刻的选择,似乎就在剑下那女妖的算计之中,她是故意停下来迷惑她,好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

这女妖任何一个举动,任何一种神态,甚至是刚才这电光石火间的选择和计谋,竟然都像极了她!

与她对战,居然让她生出一种照镜子一般的错觉。

易地而处,假设自己是刚才的她,见愁相信,自己会与她做出完全一样的选择。唯一的不同可能是实力导致的——

在那片刻的停顿中,女妖选择了逃跑,可若是此刻的她,会选择反扑!

因为,此刻的她,有这个实力!

太奇妙,也太玄奥了。

见愁隐约觉得这里面藏着什么秘密,一时竟没忍住笑了一声,视线循着那狂风去的方向一转,人便再次消失在了原地。

“困兽犹斗,你以为能逃得过吗?”

此时此刻,她们之间的差距,已经不仅仅是金丹期和元婴期那么简单,还有一个残破的神魂和已将八部天龙法身修至小成的神魂之间,那一道天堑鸿沟!

不管那女妖见愁向着何方逃遁,总是会被见愁半路截住。

只是她明显也不是什么轻易束手就擒之人,竟是几次三番急中生智,硬生生从见愁手底下逃脱!

若非她修为实在不够,见愁只怕已经着了她的道。

拼计策谋略,两人的胜负,竟在五五之间!

相比起来,见愁竟没有特别大的优势,顶多只比对方略略高出那么一线而已!

这可实在出乎了她的意料。

见愁只觉得这女修与自己之间应该存在某种奇异的联系,是以存了试探的心思,并未对其下狠手,只是控制着力量,逐渐探着对方的底线。

越是交战,那种奇怪的感觉也就越重。

渐渐地,这两仪池上的局面,开始了戏剧性的逆转。

谢不臣从始至终都站在这两仪禁池之中,袖手旁观,看了个一清二楚。

一开始是见愁没有防备之下,屡屡被其计谋得手逃脱;可是很快,见愁便隐隐意识到了什么,竟往往能料敌于先,仿佛另一个女妖见愁想什么她都能知道一样。

于是,场面就变得奇诡莫名起来。

往往那女妖才千方百计逃脱,似乎下一刻就可以逃脱,可下一刻,却正正好撞在了见愁的剑上;或者她才一抬手,想要使出翻天印,见愁更强的一式翻天印就已经劈头盖脸向她砸去!

顷刻间,就处于了完全的被动之中!

这时候再看上去,两仪禁池上这一场实力并不对等的战斗,便已经完全沦为了一场逗弄似的试探。

只是那处处为见愁所掣肘的女妖,竟没吐露出半个求饶的字眼。

在其紧蹙的眉眼之间,谢不臣居然看出了一点惊人的熟悉,一下令他有片刻的恍惚……

不知何时,周围已经来了人。

数十道法宝毫光犹如陨星一般,在澄蓝的天际留下浅浅的痕迹,随后便落在了这黑白分明又交汇的两仪池两侧。

此处本是阴阳两宗的禁地,此刻发生了这样大的动静,又如何能不引人注意?

北域阴阳两宗之间的对峙,已长达数千年甚至上万年,自上古时候便开始了,向来以这两仪禁池为界。

说来也怪——

禁池靠近西面阳宗的这一侧,恰是墨黑;靠近东面阴宗的这一侧,则为雪白。

此刻来的这些人,都是两宗的修士。

两仪禁池事关两宗根基,非同小可。几乎就在见愁和谢不臣破开须弥芥子凭空出现的时候,那异样的波动就已经传出。

两宗修士,也几乎是同时赶来。

阳宗在西,阴宗在东。

两宗都是各自的长老带着精锐弟子来的,可以说来之前都以为是争斗了多年的死对头要坏了双方约定,要对两仪禁池动什么手脚。

可来了之后一看,竟瞧见两名一模一样的女修在池上打斗,快得身形都看不清。

两仪池黑白交界之处,还站着一名男修。

见着他们来了,他虽然望了一眼,微微蹙眉,可似乎也没放在心上,接着便继续去看池上那两名女修的打斗去了。

隔着这一片宽阔的阴阳池面,阴阳两宗的修士,顿时面面相觑了起来。

长老们都不知道这三人是什么来历,可在两宗弟子之中,却先后有人道破了半空中那一名女修的身份——

“崖山见愁?”

“这不是崖山那个大师姐吗?”

谢不臣自然不知道这两人的身份。

可若是见愁此刻有空分神,只怕一眼就能辨认出这两个人来:

一者站在东面阴宗众人前方一些。

一身道袍纯黑,剑眉雪白,偏偏右边眉尾沾染着几许墨色。一张面庞,有着极具异域风情的深刻轮廓,配着那一双墨蓝色的眼珠,着实让人印象深刻。

不是昔日小会上凭九张机与炼体之术与见愁豪战一场的唐不夜,又是何人?

一者则藏身于西面阳宗众多修士之中。

雪白的道袍,面容俊朗,带着一身阳刚之气。那墨黑的双眉本也没有什么特别,可在右边的长眉上却沾了几许雪白。双目之间,隐隐有谋算之色闪烁。

恰是多年前与见愁偶遇黑风洞,还被她诈出身兼两宗功法的阴宗叛徒,裴潜!

这两人之间本就有些小过节,如今又身处两宗,仇人见面,自是分外眼红。只是此刻情形微妙,实在不方便动手,所以两人都没什么动作。

倒是托了他们两人的福,阴宗阳宗这边一下就知道见愁的身份。

这下,眼前的情况,便变得清楚了许多。

二十年前,雪域圣殿之上,爆发了一场震惊整个十九洲的争斗。

出手的大能修士,都是新密旧密两个派系的法王和空行母,甚至后来还有禅宗这边的高僧一尘和尚和雪浪禅师两人插手。

他们的手段何等恐怖?

整座圣殿都被夷为平地,就连圣山都崩塌了大半!

雪域新密的力量,在此战之中严重受损,直接影响了他们与极域联合,准备立即攻打十九洲的计划。

这些年来被迫蛰伏,直到最近才有了动静。

禅宗与旧密,也没有好受到哪里去。

倒戈旧密的空行母央金身受重伤,据闻已经前往禅宗休养;而禅宗新一辈的第一人,小慧僧了空,更因直面了宝瓶法王一击,为恶力所缠,生死未卜。

就连禅宗至宝须弥芥子,都为一女妖所夺,下落不明。

但更令整个十九洲侧目的,大约还是昆吾崖山那两位。

两人莫名其妙一场死斗之后,便被吸入了须弥芥子之中,可须弥芥子又为女妖所夺,二十年间下落不明。

除却各自命牌魂灯依旧亮着,竟是谁也不知他们更多的情况。

阴阳两宗因在北域,当初搜寻之时,也曾出过力,对此事也了解得很清楚。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两个大活人,在事出二十年后,竟然从自家的地界儿冒了出来!

一时之间,不由面面相觑。

闯入两仪池的,若是什么匪徒,他们只怕早就不由分说打将上去,让这些大胆之辈将性命留在此地。

可眼前这两人,偏偏来自昆吾崖山,且修为还都不低。

两宗的长老都犯了难,只拧眉警惕地观察着,暂时倒不敢动手。

此时场中激斗的两道身形,已经开始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