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见愁的目光里,浑然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甚至还用一种探寻的目光回视着见愁,仿佛在问她为什么又这样看自己。

唉。

见愁于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终是没忍住按了按自己的额角,苦笑了一声。

他是真的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且说这话时候的语气与神态都很寻常。在他看来,这的确就是在叙述一种事实罢了。

整个崖山,上上下下,的确没有一人能看破他的伪装,又谈何较量?

只是不知……

她忽然想起方才从扶道山人处听来的话:“那老祖宗呢?”

“是掌管弥天镜的那一把骨头吗?”

傅朝生看了地上那簪子一眼,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一抬脚就想把它从索道的木板上踢下江去。还好那簪子反应快,自己就飞回了他头上,又端端地插着了。

“说来都怪鲲兄,此来崖山寻故友不果,本欲探过弥天镜便离开。没料将离开之时,鲲兄忽然打了个嗝……”

“血口喷鲲!”

那鱼簪子立刻便没忍住抖动了起来,竟然发出了一道深沉的嗓音,只是接下来的语气里,到底多了几分心虚气短。

“吾修炼多年,乃天之宰,地之主,岂会作打嗝这般不雅之事?分明是那蠢蠹虫。吾就喂了它两三卷道法,谁料它竟撑着了……”

天上仿佛有锅在飞。

见愁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展露出何种表情比较合适,干脆漠然了一张脸,幽幽问道:“所以,就这么被老祖宗发现了?”

“然也。”

鱼簪子的簪头点了一点,看上去万分诡异。接着有蔚蓝的光芒一闪,一只小小的书蠹就出现在了簪头上,一动也不动,应该是睡着了。

于是鱼簪毫不犹豫趁机把锅盖在了它身上:“此蠹,便是罪魁!”

“小书蠹?”

见愁见了,却是一下惊讶起来。

因为眼前的这只也就婴儿指甲盖那么大的小虫子,不管是模样还是气息,竟都与她当初在青峰庵隐界之中见过的那只一模一样!

疑惑的目光,顿时递向了傅朝生。

她上次见到这书蠹是在青峰庵隐界,事后便陷入极域,再出来的时候,隐界已经落入谢不臣之手。至于其中的灵兽们,包括小书蠹,也消失不见。

红蝶去了曲正风那儿,可小书蠹又怎么到了傅朝生这里?

傅朝生约莫看出她疑惑来,便坦言道:“故友与其他的人一起去青峰庵隐界之后,我也去了,见它有趣,所以便收了养着。”

收了养着,说得也真是轻松了。

见愁不知该作何评价,索性也不评价了,毕竟虽然有些惊讶,可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

“你怎么又去隐界?”

“本是想去隐界寻《九曲河图》,看界中是否有留下与河图有关的东西,但翻阅过《青峰庵四十八记》之后一无所获。”

都传河图之中记载有天地诞生之秘,所以傅朝生才想看。

“所以便出了界,往人间孤岛那个大夏朝去了,而后又去了极域。直到从极域出来,才听说河图在明日星海新剑皇的手里。”

都说当年曲正风屠戮剪烛派,根本也不是什么为了崖山出口恶气,而是为了夺取被剪烛派私藏的《九曲河图》。

自他叛出以后,十九洲皆传,河图在他手中。

这些消息,见愁都听过,却没想到傅朝生还曾找过此物,而且已经看过了《青峰庵四十八记》。那就是在他们之前了。

这感觉,有些复杂。

见愁有些无奈,想起自己与谢不臣在须弥芥子中一顿的勾心斗角,只半开玩笑地叹了一句:“若早知你看过,我在极域便该问你了。”

虽是互利共赢,可她觉得谢不臣也得着好处了,心里就不很舒服。

“那若有下次,我便都告诉故友。”

傅朝生是不知道她在感叹什么,但听她口吻似乎略为惋惜,所以大约感觉到一点,便这般答道。

见愁不由得再一次为他对自己全心的信任所感。

她注视了他好半晌,才道:“方才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傅道友是不必当真的。你做了什么,想做什么,都是自己的事,并不需要一一告知于我。”

“玩笑话……”

傅朝生似乎觉得有些费解,这个词的意思他知道,但……

“对旁人我自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可我无法分辨你们人说的话,认真或是玩笑,在我听来并无分别。”

也就是说,她的任何一句玩笑话,他都会当真。

在某些细节上,傅朝生完全不像是开了灵智的大妖。

或者还是她当初感觉到的……

这一只大妖的灵智,并没有用在这些细节的地方。

所以,在听完傅朝生此话之后,见愁也只好闭口不言了,只拿弥天镜那件事来问他:“说起来,弥天镜是怎么回事?老祖宗又为何会留下你来?”

“被发现之后,我们便打了一架。我本想拆了他的骨头,可鲲兄说他对崖山很重要,我便没下手,与他解释了我的来意。没想到,他便不让我走了,且还以弥天镜开启之法相询。”

傅朝生一面回想,一面说着。

就这三两句话间,那鱼簪已经抖动了起来。

见愁看了那鱼簪一眼,也不知它是笑的还是气的,心里虽有一种格外无言的感觉,可她还是硬着头皮续问:“老祖宗想开启弥天镜,而你正好有方法?”

“原本不知道,但上次自雪域又去了一趟极域,正好听闻他们谈论此镜。说若有此镜,攻打十九洲将容易许多。相传此镜乃你们人族至尊盘古所留,可连通阴阳。只是上次阴阳界战后,不知因何奇异消失,自此没了踪迹。我便往八方阎殿查此镜,由此得了开启之法。”

傅朝生其实也没弄明白,崖山竟能弄回这东西来,可算是不可思议了。

嘶。

见愁一听,顿时就知道老祖宗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若连极域秦广王等人都能想到用此镜攻打十九洲,老祖宗这种活了,也不对,存在了无数年的人精,或者说骷髅精,能想不到?

只怕原来是没掌握开启之法的,可谁料天降一个傅朝生,当然不能让他跑了。所以,纵使扶道山人并不十分理解,老祖宗也强将傅朝生留了下来。

无他。

实在是此镜若真能开启,对即将爆发的战局,能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仔细想想,这前前后后,也算是奇妙了。

既然此事有老祖宗拍板,自然是半点不用担心了。

于是见愁便不打算问下去了,在索道上站了一会儿,才想起的确应该回去看看左流,见见诸位师弟,也得顺便小闭两天的关,熟悉一下自己如今的境界。

需知,争端不等人。

她虽是返虚初期,可境界一下涨太快,以至于她修炼的诸般道印术法都没能跟上。即便境界修为并不差,可与别的大能修士对上,吃亏的可能却极大。

所以她只与傅朝生聊了点极域和雪域那边的事情,便慢慢走了回去。

先是与诸位师弟聚了一聚,尤其是左流。

这小子是真正的天纵奇才,二十年前才刚突破元婴期不久,一眨眼竟然已经是元婴后期,修炼速度快出旁人不知多少倍。

几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连沈咎看着都忍不住哀叹后浪拍死前浪。

当然,对于最不合常理也最恐怖的那个见愁,他们已经下意识地忽视了。

毕竟左流那速度,还算是个人;见愁这速度……

得怕是个怪物。

之后天色便已晚了下来,到了与老祖宗约定的时间,傅朝生便自归鹤井下去,见愁则是想了想,打听了打听,又去了一趟议事堂。

在这里,她没看到扶道山人。

于是也没问,只对在堂中的郑邀讲了自己在雪域的见闻,尤其是与“神祇少棘”有关之事说出,并将昆吾戒堂长老玄阳子拼死送出,又被余知非以身藏下的雷信交予了他。

听她说的时候,郑邀就是一脸凝重。

待听她说完,接了那雷信过来一看,面色更是瞬间大变,目中隐隐露出几分骇然。

当即没敢耽搁半分,只跟见愁说他们虽隐约猜到一点,但没料想比想的还要严重。因干系重大,需要速召人商议,竟是立刻便去周遭群山寻扶道山人了。

见愁等了半天没人回来,心里虽然担心,却也没等了。

昆吾崖山屹立中域之巅这么多年,应对这些事情的经验应该极为丰富,想必接下来有事应该会来问她。

所以她直接回了自己的小屋,开始运转灵力,熟悉自己全新的实力。

但出乎意料的是,掌门和自家师尊都再没有来问过她此事。

似乎是因为昆吾横虚真人那边有什么事情绊着,所以只商讨了个大概,把要紧的先布置了,余者要留到改日大家齐聚明日星海的时候再行决议。

见愁只听说谢不臣是与自己同一天回到昆吾的,也记得他当时的境界乃是元婴巅峰。他才一回昆吾,那边就说横虚真人被什么事情绊着……

怎么隐隐觉得,这件事有点关联呢?

只是这也就是个猜测,无从验证,所以见愁也没想很深。

在这一小段时间里,她已经对返虚期修士的实力小有了解,只是在道术方面依旧很匮乏。

她从《青峰庵隐界》里学了三枚道印,能初步使用。但要说熟练,乃至于炉火纯青,发挥其全部的威力,见愁自问还做不到。

十五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一眨眼,便已经到了昆吾与崖山决意要出发前往明日星海的日子。

这一天,十九洲稍微有些头脸的宗门,都会派遣门中实力足够或者说得上话的修士前去,崖山也不例外。

他们的人不很多。

掌门郑邀,执法长老扶道山人,执事长老毕言、羲和,还有包括见愁、左流、寇谦之、沈咎、陈维山、姜贺、颜沉沙、汤万乘、方小邪等十余名精锐弟子。

当然,还有一个意外的人,或者说妖——

傅朝生。

一大早看见他也出现在灵照顶议事堂前面,见愁一下没怎么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了一句:“你也去?”

傅朝生还是前些日的穿戴,头上用以束发的那一根鱼簪也还在。

他走了过来,听见见愁此问,便点了点头:“事关极域,我去看看。另一则,上一次未能得着机会,此次想找那一位剑皇,借一下《九曲河图》。”

借、借一下《九曲河图》?!

跟剑皇?!

这也是能借的吗!

在场所有人,包括见愁在内,几乎齐齐地眼皮一跳,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曲正风那一张似笑非笑、貌似儒雅的脸来。

一时,竟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下冒了出来,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扶道山人更是鸡腿都掉到地上去了,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看着傅朝生的眼神像是看着个二傻子。

“借?你脑子真没毛病?”

绿叶老祖诶,这人别是极域派过来坏他们十九洲大事的吧?

第412章 再抵星海

就曲二傻那种黑心肠的, 能把《九曲河图》借给你?

你谁啊?

若谁得到此物之后愿意借出去,那成百上千年来,天下修士还用为了这河图你争我夺?相互传阅不就行了?

扶道山人格外纳闷地看着傅朝生:“敢借河图,是那么好借的吗?谁给了你开口的胆子和可以成功的错觉啊?”

“……”

隐约地, 傅朝生觉得自己似乎又说错了什么话。

听了扶道山人这话, 他下意识地就看向了见愁。

虽然他素来的习惯都是自己去拿去取, 可上一次他借宙目这等天下奇物, 见愁也轻易给了自己,似乎并不很在乎。

所以,难道说“借”也不对?

若非念及这一位剑皇与崖山颇有渊源, 与见愁的关系似也不是特别坏,他会自己去对方手里拿的。

目光里藏了一点不易见的疑惑,傅朝生少见地思考了一下自己此刻怎样开口。

可其实根本不需要他开口。

在他目光转向见愁的那一刹那, 扶道山人并此刻在场的其余崖山修士, 已经看了个明白。

合着这胆子是见愁给的啊!

扶道山人直接就问了一句:“你借什么东西给他了?”

见愁忽然觉得很累。

人在家中坐, 锅从天上来。

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回师父的话, 只是将宙目暂借给了傅道友。”

“宙、宙目……”

心大。

这心是真大!

甭说是扶道山人了,这一回就连沈咎等人的眼神都变得一言难尽了起来,看着见愁那目光仿佛在说:原来都是因为大师姐你, 难怪这一位傅道友会以为天下的东西都那么好借……

傅朝生还没察觉出有什么太大的异常来:“确是故友将宙目借给了我,帮了很大的忙。如今我也想借《九曲河图》一阅, 或许能帮上更大的忙。”

“有意思, 有意思!”

扶道山人自觉还没见过修为这么高, 脑子却不怎么好使的, 气过之后竟然乐了起来。

“哎,那到时候他要不肯借给你,你怎么办?”

“事关重大,我势在必得。”傅朝生语气平平,“他若不借,我便自己拿。”

不借,还能自己“拿”?

你确定这是拿?

这压根儿是“抢”啊!

看上去,他的表情实在是正常到了极点,半点看不出是在说这等惊世骇俗的话,并且没有半点自负与骄狂,就是在陈述自己打算而已!

仿佛说的是“走路太慢那就御剑好了”这种寻常之事……

见愁忽然有一种转身就走的冲动。

其余众人的神情也变得微妙了几分,其中尤以扶道山人为甚。

其实他一开始对这一位“不速之客”的感觉就不很好,只是前些日崖山弟子的尸骸毕竟由他收敛,人家对崖山有恩,所以他有什么意见都藏起来了。

但这时候……

他盯着傅朝生,再想想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细节,总算是看出了那种格外让人不舒服的地方在哪里。

十九洲的修士,但凡能到返虚的,必定已经经过了重重的磨难。

更不用说,个个都已经过了“入世”这一关,所以对这天底下的人情世故,没有不通晓的。

每一个大能,即便不是人精,心里也必定透彻。

可这个傅朝生,修为虽深不可测,可人情世故实在不像是很通的样子。

那种感觉,就像是常年闭关修炼不理世事的。

又或者,像是天地间生出的精怪妖魔,邪性未退,对人世也还懵懂。

借不来便抢?

扶道山人那一双眼底,思量的慧光微微闪过,一时竟有一种锋锐之感。只是在转眸看了见愁一眼之后,他并没有说什么,反而是摸着自己的下巴,嘿嘿笑了一声。

“说得好,那你到时候就去‘拿’吧。”

他话里其实是带着点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的。

可傅朝生半点没听出异样。

他本来就没觉得去“拿”别人的东西有什么错,所以听扶道山人说了这话,才觉得这很正常,跟着还点了点头。

见愁心下已经有些绝望,看了看天边已经高挂的日头,只叹了一口气,干脆不去管了,只提醒道:“掌门,师父,诸位长老师弟,我们是不是应该走了?”

郑邀被她这一提醒,连忙反应了过来,一下就觉得原本阴暗、沉重且压抑的星海之行,竟然让他充满了期待。

总觉得有一场好戏能看呢。

于是压下了暗暗的兴奋,笑道:“啊,对,是该走了!”

一行人终于不再飞废话,由郑邀与扶道山人两人在前,一道出了崖山,很快便来到设置在九头江支流下游位置的传送阵。

这一座传送阵,本是通向西海广场。

但在横虚真人代表中域乃至于十九洲其余各正道宗门,与明日星海达成了一致之后,各宗门对外的传送阵里便加了一座,可以直达星海。

谁都知道明日星海是什么地方。

渡劫没成功的散仙,犯下过种种罪孽为正道所追捕或为自己宗门追缉的叛徒,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亡命之徒,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这里素来是十九洲最自由,也最罪恶之地,自来保持着相对的封闭性。

数千年来,星海诸多城池之间往来的传送阵无数,可通向外界的传送阵只有一座,也就是西海。

不管是逃命还是追杀,要用传送阵进出星海,只能先去西海。且只有一座传送阵可用,到了明日星海之后也必定是在碎仙城的广场之上。

可谁愿意用呢?

逃命的不敢用,怕被人埋伏在传送阵外;追杀的也不敢用,一出传送阵就被人看见了,闹得人尽皆知,还怎么达成目的?

所以传送阵虽然有,数千年来却没什么人用,基本是个摆设。

但凡进出星海的修士,各有各的目的,多半都会避开传送阵,御器御空或者瞬移挪移,总归是不想让自己去星海这件事闹得天下修士皆知。

可这一次不一样。

事关十九洲大局,各大宗门都是堂堂正正,且已经和明日星海三大巨擘商谈过了,得到了应允,自然是各自建立直达星海的传送阵比较方便。

有能力的宗门,都是自己建造。

实力稍弱、没有精通阵法修士的宗门,则由昆吾崖山协调,请阴阳两宗的修士帮忙。

前后不到小半个月,几乎所有有点头脸的宗门,便都可以方便地来往于星海了。从通行的意义上讲,此刻的明日星海,可以说已经成为了整个十九洲的中心!

就连素有盛名的昆吾,也难以企及。

抵达传送阵之后,众人便走了进去,由郑邀控制发动了阵法。

眨眼间,清光濛濛。

光闪过后,一行小二十人,消失在了阵中。

早在崖山出发之前,便有很多宗门已经出发,更不用说他们还因为傅朝生耽搁了一段时间。所以到星海时,这里早已经是人头攒动。

空间波动消失。

见愁才感觉眼前一闪,还未来得及看清到底是什么情况,周遭那潮水一般嘈杂的声音,便涌向了她耳中。

“唉,不知此次是否能毕其功于一役啊。”

“听说横虚真人没来?”

“是啊,好像是有点事,但只是迟两天来……”

“有人说禅宗那群秃驴也要来?”

“我也听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