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经过这么一遭,他口气平和了许多:“昨夜我本在屋内打坐,没想外面一阵妖风刮过,一团妖影进来便扯下了我一条胳膊。此妖实力惊人,且凶悍非常,我勉力与其几番交手,实在不敌,被打成重伤。它未伤我性命,却以印符锁我咽喉,言语不得,直至今晨我方费九牛二虎之力,解开些许。说话,便成了这般。”

陆松脖颈喉咙处这一枚印符,是谁都能看见的。

众人不听则已,一听都惊出一身冷汗!

原以为即便是只通天大妖,应该也是与陆松缠斗过一番的。可现在听陆松这话,竟是半点没有还手之力?!

就是横虚都有几分意外。

他眉头顿时锁了起来:“但依陆阁主所言,此妖偷袭你时,只是一团妖影,并未见其真身?”

“是这样没错,可那一股气息,我通灵阁与妖魔精怪接触不知凡几,陆某人不会错认。”

陆松一口咬定,斩钉截铁。

横虚真人便思索了片刻,随后便一脸随和地看向了崖山这边众人,却也不跟见愁说话,只看向了扶道山人。

“扶道兄,听闻此妖乃是崖山带至星海来,你我多年的交情,崖山的行事也从来不需质疑。但今日出了这事,也不能不管。算起来,陆阁主实无什么过错,纵使断臂能续,也遭了一场无妄之灾。可否请这一位傅道友出来,辩明一二?”

“哦,辩明一二?”

扶道山人虽也觉得陆松倒霉,可听着横虚这话,是怎么听怎么不得劲儿,便嘿嘿地笑了一声。

“你横虚啊,不到则已,一到就来当和事老。还真把自己当这正道领袖了?”

看似玩笑,实则嘲讽。

横虚怎会听不出来?

但他面上笑意未变,更没有半点恼怒之色,仿佛已经习以为常,根本没放在心上:“若能当成和事老,也算是于此刻的情况有点功劳,何乐而不为?只是不知,这一位傅道友,现在何处?”

“是在找我吗?”

横虚真人话音才刚落,扶道都还没来得及接上话,斜刺里一道平静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众人顿时一怔,顺着声音望去。

不是昨日在烂柯楼上引起一场大乱的傅朝生,又是何人?

向他们走来的青年,身形颀长,面容俊秀,漂亮的五官之间透着一种融洽于天地的灵气,可那一双眼又格外疏离。

鱼簪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普通的乌木簪子。

他艾青色的长袍穿在身上,衣摆几道惨绿的花纹里有一道隐隐盘成了一条鱼的形状。

分明是从院子里面走来,却偏偏给人以一种从天地时光的洪流中走出的感觉。仿佛任由这时光洪流浩荡,他也不会因之改变半分模样,一如往昔。

见愁就这么看着他,心下的感觉却立刻复杂了起来。

她本以为,他不会出现的。

没想到还是来了,且还主动与这天下正道的领袖搭话,就这样无所畏惧又坦坦荡荡地站在了横虚真人的面前!

在他出现的瞬间,横虚真人便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气息。

通达天机的一双眼底,瞳孔微微缩紧,几乎是瞬间便已经确认了傅朝生的身份。他想起了十九洲与西海诸岛那些一夕之间消逝的蜉蝣,也想起了自己昔日在大梦礁附近察觉到的气息……

“原来是你。”

那个他曾查算出来的至邪大妖!

那个他曾派吴端去探过结果一无所获的至邪大妖!

这许多年过去,横虚险些都要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存在,直到现在!

昨日烂柯楼出事的时候,他还在为谢不臣抵挡天劫,哪里有功夫分心来看这些?谁能料想,今日一见,见到的这传说中的大妖,竟是多年前的那个!

崖山……

而且他竟然是跟崖山站在一起的,且前后联系起来看,是与见愁过从过从甚密!

扶道山人可从来没跟他提过这茬儿半点!

隐约着忌惮和敌意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横虚只深深地看了抄着手站在前方的扶道山人一眼,才慢慢收回了目光。

傅朝生却是没说话。

他当初就知道西海那一次有人察觉了他和鲲鹏的所在,发现了他的形迹,可他是半点没有在意。

当时不在意,如今也不在意。

大名鼎鼎的横虚真人,在他的眼底也不过与其他修士没有什么两样。可能唯一的不同就在于,他的修为要比旁人高上那么一些。

但也就是那么一些罢了。

还不至于让他畏惧,更不至于让他束手束脚。

所以此刻,他脚步都没顿一下,走到了见愁的身旁才停了下来。

见愁还在看他。

他也抬起头来,回视了见愁一眼,只是这一刻,竟是谁也没看懂谁的眼神——

傅朝生觉得见愁的眼睛里什么都有,见愁觉得傅朝生的眼底什么都没有。

场中有片刻的安静。

陆松的火气顿时又上来了,若不是后面人拦着,几乎立刻就要冲上去与傅朝生打起来。

眼见着他还大摇大摆、浑然没有半点害怕的模样,他鼻子都已经气歪:“你竟然还敢出现?!”

“有什么不敢出现的?”

傅朝生的目光,终于从见愁的眼底抽离回来,第一次给了陆松一个正眼,在看见他的惨状之时什么反应都没有。

全然的无动于衷!

既不吃惊,也不关心。

仿佛自己看的不是一个此刻有种种惨状的修士,只是随意扔在路边的一块石头!

那种冷漠和轻慢,几乎让所有人心头一冷。

横虚真人倒是没有露出太多的端倪,只是安抚一般按了一下陆松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下来,接着便微微一笑,似乎半点没有介意傅朝生是个大妖的身份。

他只道:“若是我还没老眼昏花的话,阁下本为一蜉蝣?”

傅朝生看着他,依旧不回答。

横虚真人也不介意,因为答案早已经在他心中,所以连语气都没有半点变化:“陆阁主乃是我中域左三千通灵阁的阁主,昨夜遭一妖物偷袭,身受重伤,且断了一臂。不知此事,阁下可听说了?”

“听见了。”

用的是“听见了”,傅朝生这意思便是在说,自己是来的路上听见的。

横虚真人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这答案。

毕竟这大妖的修为连他都觉得隐隐看不透,要从远处知道此地刚刚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只不过,他要问的,可不是这么简单。

“昔日初察阁下现身于西海之上,本座还以为将有妖邪作乱天下,所以派人去查,可是一无所获。却没料想,今日阁下却与崖山一道出现。”

“崖山素为我中域名门,不管是扶道山人还是见愁师侄,都是令人信得过的。”

“所以我想,阁下虽身为大妖,可应当是信得过的。”

声音不紧不慢,是一派从容的腔调,横虚真人一点一点地说着,严丝合缝。话说到这里的时候,甚至会让人觉得很受用。

但下面,意思便已经转了过来。

“只不过,我虽愿意信任崖山,信任扶道兄也见愁师侄。”

“可事情已经出了,且陆阁主与妖魔精怪打了多年的交道,一口认定昨夜偷袭之人便是阁下。”

“不知,阁下作何解释?”

第424章 弱肉强食

若说先前只是安静,那在横虚真人这一问出口,众人便是连呼吸都屏住了,一时之间连周遭吹过的风声,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见愁的心,也忽然悬了上来。

唯独傅朝生还是原本那模样。

深绿的瞳孔里隐约有什么涟漪划过,但眨眼就消散了个干净,面对着横虚真人看似平和实则压抑的提问,站在这众多修士的目光中心,他没有半点心虚的神态。

只有淡淡的一句:“没什么可解释的,并不是我。”

“不是?!”

陆松曾想过此妖妖性甚重,可大约是因为他还与崖山搅和在一起,所以潜意识里隐隐觉得对方也许有可取之处,竟从未想过对方会矢口否认,根本不承认自己做过!

“你、你、你这妖孽,竟敢撒谎!”

原本就已经嘶哑的声音,此刻更是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极度的用力,接近于无声。

不仅脸红了,就连整根脖子都红了。

陆松抬手指着傅朝生,气得浑身颤抖,眼前都有些发黑,差点就站立不稳了。

他这个回答,说不出是意料之中,还是在意料之外。

论理,昨日与陆松在烂柯楼发生矛盾的是他,昨夜最有可能动手的也是他;可现在他站在这里,平静地说不是自己,又让人觉得格外信服,其实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可,陆松修为这么高,又是通灵阁阁主,不至于分辨不出气息吧?

而且,他先前言语间那般确信……

众人全都面面相觑起来。

横虚真人也皱起了眉头,看向傅朝生的目光顿时变得锋锐了几分,如同化作了两把尖刀,要将他这一身皮囊剥开,看看里面装的真相。

可是见愁,这一刻却觉得很茫然。

她对傅朝生的了解不多,可有的了解,已经足够判断很多事了。

心底有什么东西沉落了下去。

消弭了忐忑,也驱散了复杂,只剩下一种“空”。

傅朝生就站在她旁边,他的声音是第一时间传进她耳中,为她所听闻的,但偏偏觉得很遥远。

她慢慢地看了他一眼。

也看了前面横虚真人、陆松并其余所有在此处的人一眼。

然后便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再看下去了。

在傅朝生否认的时候结果就已明了。

于是她笑了一声,面上的神情没有半分的破绽,只向着前方一拱手,有礼道:“既然傅道友已经来了,有关于昨夜之事,想来双方对质便可。也没有我这等闲人什么事,请恕见愁失礼,先告辞了。”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有些惊讶。

但看见愁神态表情,又没见异样。反而好像的确如她话中所说一样,不是特别在意这件事,更似乎对她这一位大妖朋友有信心,相信不是他所为。

一时间,各有猜测。

横虚真人自然不会对此有所阻拦。

只是崖山这边几个与见愁相熟的师弟和长老,却都觉得这实在不像是见愁大师姐的行事作风,相互之间看了一眼,却又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敢问,也不敢拦她,就这么任她去了。

这时候,整座碎仙城雾气,已经开始渐渐地散开。

可见愁行走在这一座院落之中,感受着那渐渐淡薄的雾气,却觉得周遭的雾气不仅没散,反而更加浓重。

不是缭绕在身外,而是困锁于心间。

她回了自己屋内静坐,却没有修炼,只是看着窗外渐渐浓密的绿荫,将燃灯剑放在了身侧,思索间,有些出神。

后来事情的发展,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地方。

即便是横虚真人要为人断罪,也得讲求“证据”二字,光凭陆松一人之言,哪里就能认定是傅朝生所为?

更不用说他还矢口否认了。

一个说是,一个说不是,且这两人间昨日还发生过矛盾,谁的话能信?

只怕众人是更相信陆松一些的。

可没有一个人敢下断言说,就是傅朝生做的这件事,就是傅朝生昨夜偷袭断了陆松一条胳膊。

左流与几位看出她不很对劲的师弟,都传来了风信,不动声色地将此事的后续通报给了她。

自她走后,傅朝生似乎也有些怔忡。

在之后面对陆松的一再职责和横虚真人的再三盘问,他便没有先前那么耐心,也没有先前那样平静。

一句答得比一句不耐烦,最后差点就翻了脸。

或者说,是已经翻了脸。

当着横虚真人、扶道山人这两大巨擘,当着以昆吾崖山等宗门为首的众多十九洲修士,他竟冷着一张脸说:“若是我偷袭,你以为能让你活到现在,还让你来指认我?”

所有人顿时面色大变。

大妖的妖性,就在这样一个瞬间,全然地、狰狞地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让他们心头升起了一股冷意。

谁也没想到,他竟如此狂妄,如此大胆!

事情终究还是不了了之。

崖山这边,包括见愁,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为傅朝生说一句话,唯一的争端反倒在见愁与陆松、与横虚真人之间出现。

至于傅朝生那一段,则显得乏善可陈。

出离了愤怒的通灵阁阁主陆松,到底还是被道行高深的横虚真人先劝了回去,只说再一道查查蛛丝马迹,顺道还要为他疗伤接臂。

傅朝生安然无恙。

其余人等见状便知道热闹可看了,有关系上的上去安慰两句,没什么关系或者有仇的,嬉笑两声也陆陆续续去了。

闹剧看似就这么落幕了。

可只要有脑子、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水面下的暗涌并没有因为闹剧的暂时结束而结束,反而越加汹涌。

就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

没有人希望它现在就爆炸喷发,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在竭力地控制着,压制着……

可这些都是暂时的。

每一个人都知道,早晚有一天,这一座火山会炸开,且那爆发的威势,会比他们压制之前更迅疾、更猛烈,百倍,千倍。

所有身在局中的人,此刻都站在这火山口上。

无法抽身离去。

只能随着局势的变化一起沉浮。

见愁的门,是天将暮时被敲响的。

她走过去开了门,便看见了傅朝生的身影,一层昏黄的晚霞镀在他身上,分明该觉得明媚,可落在她眼底却跟染了血一样。

他的面容逆着光,见愁不大能看清,却觉得他眸底也有一股暮气。

蜉蝣者,朝生暮死。

若以他原本的命运而论,这个时辰的他,或许是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不会再飞行于水边,只会轻轻地停留在某一片苍翠的草叶上,等待时间作为终结吧?

于是那才压下的复杂又升了起来。

见愁叹了一口气,让开一步:“有事?”

但傅朝生站在外面没进来。

他身量还是很高的,晚霞下的影子也拉了长长的一条,叠进了门内,就从见愁的脚边铺了过去。

他抬眸注视着她:“你不高兴?”

这话问得实在很没头没尾。

见愁见他不进来,也没强求,干脆自己走了出来,踱步站到檐下,抬眸看着天边的晚霞,目光有些渺茫。

她只笑了一声,道:“不过是在想昨夜陆阁主遇袭的事情。”

傅朝生便有片刻的沉默,只站在门边上,看着她为晚霞映着的背影。

即便他并没有人的审美,也从来不觉得这代表着死亡与消逝的晚霞有什么好看,可这一刻,竟仿佛能感觉到人间孤岛那些诗人们千百年来咏叹的“黄昏”的美。

“故友觉得我做得不对?”

“是你做的吗?”

见愁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远没有她当时思考的那么沉重,反而像是一个玩笑,透出几许轻描淡写的味道来。

她侧转了身看他。

傅朝生没有半点的回避,也没有半点的忐忑和异样,只是想起了白日她在他们对质之时转身离去时的场景。

然后,就像是当着众人的面矢口否认时一般平静镇定。

他回答:“是我。”

是你做的吗?

是我。

这一瞬间,见愁想笑一声,心里面那种荒谬的感觉就生出来了:“那为什么要否认?”

“若不否认,故友会为此苦恼。”

该怎么处理后续,或者崖山又会如何尴尬。

傅朝生回答得没有什么犹豫,甚至有一种格外清醒的感觉。

对他来说,这世界既没有黑白,也没有对错。

若要他强行将自己的世界分成两个部分,那么一个部分是见愁,另一个部分是见愁之外的其他。

他不会对见愁说一句假话,可旁的人他从不看在眼中。

人情世故他不是很懂,或许是他身为蜉蝣的天性,也可能是他从未想过要浪费时间去迁就弱者。

但这不代表他不懂利害关系。

在人间孤岛当傅国师的那一段时间,他便已经学到了很多。

只是,今日的事情,却让他有些费解。

在他看来,见愁与其他,本来是应该分割开来,一者的变化不会影响到另一者。可今日她转身离开时,他才发现“其他”这个部分,变得有些乱糟糟。

他能感觉到她的不高兴,却不知道原因。

在横虚等人离开之后,鲲才提醒了他几句。

他想了很久。

原本他觉得鲲说的不对,见愁不会因为他的作为而不高兴,可询问过后的结果,证明他的感觉不准,鲲说的是对的。

她因为他做了这件事不高兴。

她也因为他当众否认了自己的作为不高兴。

傅朝生学不来人那拐弯抹角的一套,所以只重复了自己刚才问过而见愁避而未答的一个问题:“故友觉得我做得不对?”

“……”

说实话,见愁不觉得自己有多不高兴,只是一时之间意识到了以前并没有意识到的东西。

她觉得自己此刻不应该与他谈论这个问题,因为很多念头此刻都盘踞在她脑海,让她觉得自己也不很清晰。

可他问得实在是太直接了,让人连回避的余地都没有。

所以片刻的停顿之后,见愁望着他,给了平静而肯定的答案:“不错,我觉得你做得不很对。陆阁主与你无冤无仇,言语虽过激,的确得罪了你,可一则此事已了,二则他罪不至此。你却辣手报复,致其重伤,断其一臂,且还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