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陆松不卑不亢,未有半分仇恨与不满,平和而稳重。

那么,陆松这个脾性的确与她不对付的通灵阁阁主,在通灵阁修士的眼中,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而她师尊,前一阵分明与陆松闹得不可开交,险些大打出手。

如今却送来丹药……

这又代表什么?

换个角度去想事情,或者看人,会出现许多不一样的结果。有的细想起来有趣,有的细想起来却很惊心。

比如她师尊……

在辨认出那药瓶的瞬间,见愁便觉得,师尊应该看出了白日那一场争执的真相,所以才有此举。

只是他既没有责怪傅朝生,也没有来找自己说什么……

不过是送了这么一只小陶罐。

换了旁人,只怕是想破头也不明白,可见愁此刻走在这大街上,却隐隐有些猜测,只是无法确定罢了。

她想起了很多。

傅朝生那一番话,烂柯楼的种种,自己有记忆以来所见过的种种杀戮与生死,甚至想起了在极域枉死城时见过的那些生魂。

被传说中的“傅国师”所害,推上法场斩首的廷尉张汤,还有那些本不应该死却偏偏死了的读书人……

昔日没注意过的蛛丝马迹,全都出来了。

小书蠹便在傅朝生身边,食书,也食人之所思所知,所以才引发了那一场大乱,造了一场无辜的杀孽。

傅朝生说,自己因所需而杀人,没有做错;陆松说,自己因所忌而除妖,没有做错。

那这天地间,到底谁错了?

难道是她这个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更没来得及想什么的人错了吗?

广阔天地,浩瀚宇宙……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还是这天地间,根本就没有什么对与错?

见愁越想越远,越想越深。

就这么一意的求索,一头扎入那一片蒙昧而混沌的世界之中,不断地前行,不断地深入,想要穷尽其根源。

可这个世界太深了,似无尽头,也无止境。

她要追寻的那种东西,就似沙漠里的绿洲,而她就是那个苦苦寻找的旅人……

找不到,便不愿走出这一片沙漠;

找不到,便不愿意抽身回首。

脚下的步伐,还在继续。

见愁几乎是不停顿地走着,可若是此刻有任何一名大能修士站在她身旁,便会立刻发现她此刻的状态绝不对劲!

脚下根本没有方向,到了路口都是下意识的右转!

一双眼底,神光竟都已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枯竭之态,仿佛随着她的意识一起沉入了某一种境界,某一重深渊!

困住了,打了死结。

左冲又撞不得出,又觉得那绿洲便在前方,很快便能抵达,于是不愿放弃。

直到——

“啪啦!”

平地里一声脆响,如同一道凭空劈下的炸雷,一瞬间轰入了她意识与思维的深渊!便如同遮天盖地的一章,忽然拍了过来,将悬在空际的她,一下拍回了地面!

浓烈的酒香。

轻微的刺痛。

细碎的人声。

寂寥的街道。

……

所有的感知,顷刻间回到了见愁的身上,仿佛一下从九天之上回到了人间,一时竟有一种令人后怕的隔世之感!

一只酒坛子砸碎在了她脚边上,甘醇浓烈的酒香四下飘散,酒液洒在干燥的地面上,朝着低矮处流淌而去,碎片则四分五裂乱溅开去。

见愁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颈侧。

一块碎片从此处经过,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她还没有很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不是很对劲,却下意识地抬首朝着高处望去。

是一座不高的酒楼。

二楼的栏杆旁立着一道身着玄黑长袍的身影,织金的暗纹在这深沉的夜色里也幽暗了几分,微冷的面容中带着说不出的阴沉,皱起的眉间更有一种隐约的怒意。

他的眼眸,比夜色更沉。

是曲正风。

在见愁看向他时,他已没忍住厉声嘲讽,听着更像是训斥:“绕此楼你走了已有两个时辰,到底是在想什么!”

见愁顿时如梦方醒。

恍惚间一打量,夜色早已沉了一片,早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周遭街道与建筑俱陌生不已。眼前的酒楼连着旁边一应的建筑,成了个圆形,街道也围成了一个圆。

覆盖着灰尘的路面靠右,是一串不知走过了多少遍才留下的杂乱脚印!

问心之后,虽不再有道劫,可时时处处都是道劫!

光看这脚印便可想见,方才走过之人,心境之乱,意识之迷,到了何种地步……

一念执迷,乃为魔障!

这一瞬间,饶是以见愁自来的定心与定性,也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426章 小师妹

自古一个“心”字,最能惑人。

何况乎到了她这般境界?

越是明心见性以成道,在此路上所经受的考验就会越多,越凶险。有时候,机缘到了,这般的思辨,往往会有一个很令人向往的名字——

顿悟。

平日里,不过是指某一个念头忽然之间通达。

可在修士们的世界里,这一个词拥有着特别的意义。

它指的,是修士们在某一种机缘之下,沉浸入某个特殊的思考境界之中,快速迅疾而全面地得到某一种体悟,其时间有长有短。

短的自不必说,一弹指,一刹那,三五个呼吸。

长的便颇不一般了。

有的修士顿悟,会花去三五天,三五月,三五年,更有甚者,三五十年,三五百年!

于顿悟者的心念中,不过是短暂一个念头闪过的时间而已,尘俗世间的时光却很有可能已经匆匆流淌而过。

红颜化枯骨,青丝变白发。

心念间弹指一挥,说不定便已经耗尽了修士寿数,化作黄土一抔。

见愁方才的,算不上是顿悟,但却是的的确确地沉入了那种特殊的思考境界之中,求索而不能得,是以越陷越深。

所行之道越独、越笃,则所遇越艰、越险。

一念通达,拔了出来,自没有什么;可若是一念未明,拔不出来,或恐数百上千年后,旁人也不过在这楼下瞧见一堆枯骨罢了。

风吹来,身犹寒。

她留有余悸的目光从这满地的碎片上划过,也从那流散的酒液上划过,再抬起的时候,终于算是收拾起了有些纷乱的心绪,至少看上去还是满面的平静。

而后抬眸,重对上了曲正风那一双动也未动的眼。

冷凝得像是披了一身寒霜,许是见着她此时终于醒转过来,他才冷冷地笑了一声,竟又转身走了回去。

浓黑的身影掩入栏杆的另一头,见愁也看不见了。

她略有片刻的迟疑,可这兴许才是上天的机缘巧合吧?遇都遇到了,又怎么好这样转身就走?更何况他方才一声断喝,实是在帮她。

所以,迟疑也仅仅是那片刻。

片刻之后,她便方向一转,直接朝着这修建在路边的酒楼里面走去。

说也奇怪,虽是一家酒楼,可这深夜的时辰,大堂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些精致的桌椅摆放着,菜肴酒品的名字悬挂着。

见愁也不知这到底是到了哪片地界儿。

但无疑,不管这地方原本算是谁的地界儿,如今曲正风在,那便都是“剑皇治下”,倒也不用担心别的什么。

一座清漆木梯,便斜斜地放在东南角上。

进来之后,她一眼便看到了,但与此同时,也听到楼上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音,仿佛是几名女子。

隐隐笑着说话。

见愁也没想太多,照旧拾级而上,然而入目之所见,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这酒楼的二楼,也是冷冷清清,没有什么旁的客人了。

曲正风便坐在靠西北方向的栏杆旁,一张四方长案上摆着玉盘珍馐,皆取诸般珍奇灵兽身上可食之部位烹饪而成,琼浆美酒浮于夜光杯盏之中,倒映着天上朦胧的月色,却模糊了此刻饮酒之人的神情。

数名衣着或妖艳、或端庄的女修,则垂侍于旁侧。

方才她所听闻的笑声与说话声,大约便是她们发出。

见愁上来,既没有隐藏自己的脚步声,也没有隐藏自己的气息,所以她们轻而易举就能察觉到她的到来。

一时静默。

旁的人倒罢了,见愁都没怎么在意。

独独一个,让她没能移开目光。

也是一名女修,却可以说是所有人里最漂亮、最艳丽的那一个。

雍容馥郁犹如盛放之牡丹,华贵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水蛇腰一段,裹着一身色彩纷繁的裙袍。分明是太多太杂的色彩,可一旦被那些仿佛凝着金光的绣线一勾勒,竟都如棉花云朵一般柔软服帖,看上去有一种温和的韵致。

偏那一张脸,夺目似的艳。

仿佛要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她的身上,不让任何一个人逃开。

于是只这一瞬间,见愁便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许久前在左流悬价白银楼时见过的,妖魔道上新上位的潼关驿大司马,沈腰。

对方当然也看见了她。

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就已经坐在这里了,即便是见了,也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只是款款地起了身来,略略颔首。

“我当是谁,原来是崖山见愁道友,久仰,失敬。”

话说得很客气,可话里的意思,莫名让人有些不舒服。

见愁压下了这一点点的微妙,只觉得这一位来历神秘的沈腰,也颇有许多值得玩味之处。但妖魔道上的事情,她也不提。

当下只镇定自若还礼:“沈大司马,久仰了。”

她二人相互道礼,旁的女修却是相互望了一眼,竟不大敢说话。

敢说话的那个人偏偏不说话。

曲正风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感觉到,半点不知道见愁来了一般,端了杯盏中的酒喝下,又慢慢给自己倒上。

“咕嘟嘟。”

寂静的二楼中,只听得那酒液注入杯盏的声响。

沈腰听见了,目光在曲正风身上停留片刻,又落回了见愁的身上,似乎闪过一点点的兴味,但接着便被那唇角绽放的嫣然笑容所代替。

“天姿国色”四字,或许便是因她而存在。

这一时只随意向那些女修摆了摆手,步态婀娜地走到见愁近处,略一眨眼道:“想来是断肠客遇断肠客,崖山人逢崖山人。事也谈得差不多了,我一个妖魔道上的外人,就不在此处讨人嫌了。二位有旧,只管慢慢地叙,明日星海的夜,还长得很呢。”

若说先前那句,还可以归结于见愁的错觉,那么这一句里面的意味,便是实打实地值得见愁去深思,去考量了。

只不过……

这一位潼关驿司马,对她与曲正风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有一点“美好”的误解?

那些个修为平平、先前在这楼上伴酒的女修,都已经识趣地从席间走了下来,穿花拂柳似的从她身旁经过。

她没瞧一眼,只是看向了曲正风。

他坐在角落里,一身玄黑织金长袍,被这楼上煌煌的烛火照着,黑色与夜色融为一体,绣着的金纹却流淌着玄奥古拙的光。

酒盏已经注满。

但他没有停下,而是又取了一旁空着的另一只干净杯盏,往内斟了一杯酒,待得酒满,才笑了一声。

见愁站着没动。

曲正风却是慢慢地抬了头起来,一双冷肃晦暗的眸为那华光所照,竟似黑曜石一般闪过灼然的光彩,但刹时又隐没了。

开口,依旧是辛辣得让人忍不住皱眉的嘲讽。

“是小师妹啊,许久没见了。”

小师妹……

昔日她不过筑基小辈,今日却已是返虚大能。

见愁当然记得这称呼为何而来,也隐约明白他此刻为何这般称呼自己,心内一时复杂,却也笑了一声,回他:“是许久未见,也许久不曾听过这称呼了。”

第427章 把酒

也许在刚被扶道山人带入崖山的时候,还是有不少人觉得这么个从天而降的“大师姐”来得有些稀奇,也有些名不副实,昔日的曲正风似乎自然是其中之一;但自打左三千小会之后,这种声音便该小了下去,更不用说青峰庵隐界、极域一行、星海白银楼之会和不久前的雪域鏖战,以及前段时间的问心道劫了。

如今的见愁,乃是崖山名副其实的大师姐。

不管是从行事的风格看,还是从本身强悍的实力上来看。

迈入返虚的她,已经是个走出去跺跺脚,旁人都要为之心颤的“大能修士”了。

又有几个人敢当面叫她“小师妹”?

一则她的确是崖山的大师姐,二则她本身的修为已经位于整个十九洲上层修士之列了。

可曲正风敢。

早两年她刚入门的时候,便被这一位“二师弟”教训过,如今两人身份不同,立场不同,中间又经历了这许多的变化,对方却还是一句“小师妹”。

见愁想,自己本该生气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是笑了出来。

“坐。”

曲正风看了她一眼,只将自己手中这刚斟满的另一只酒盏搁到了桌案对面的另一侧,然后一指,说了一个字。

见愁便依言坐下了。

此刻整栋楼中沈腰与其他女子都已经离开,寂静的深夜里,竟觉得有些空旷。

风从外面吹进来,酒盏里荡开涟漪。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明日天一亮,十九洲上已经到明日星海的诸多大人物就要齐齐聚首在解醒山庄议事,而曲正风身为明日星海如今的主人,却是从一开始就没露过面,说是很忙,可实际上却在这里喝酒,且还是跟妖魔道上潼关驿大司马沈腰喝酒。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见愁素来是心思灵敏缜密之人,今日是被傅朝生一番质问撞破了心门,由此陷入了思考与顿悟的魔障,机缘巧合之下,偶然来到此处罢了。

她知道曲正风有话要说,但此刻却不问。

在这一会儿的静默之中,她想到了过往的很多东西,想到了十九洲如今的局势,内忧外患,还有汹涌的暗潮。

曲正风不打扰她,也不催她喝酒和说话,只是自斟自饮,待这特酿的醇酒烧得他微醺了,才慢慢开口问了一句:“余知非没了吗?”

故人重逢,真正开口问的第一句,竟是另一位故人的生死。

这一瞬间见愁竟觉千情万感都涌上心头,想起了自己前往雪域时搜见的一切,还有那持剑而立的余师弟……

她目光微动,黯然了几分,道:“魂归崖山,千修冢中。”

魂归崖山,千修冢中。

不久之前崖山昆吾在雪域折损了一帮厉害弟子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整个十九洲,曲正风当然也听说了。

只是他毕竟已经离开了崖山,并没有多去问。

一个已经叛出了崖山的叛徒,本是不应该过问这些已经与自己没有太大干系的事情的。

只是又如何能不过问呢?

余知非自铸“我是剑”,自修己道,乃是这一代崖山弟子中又一惊才绝艳之辈,可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在这十九洲的天空里闪耀多久,便已陨落在那一片冰原下覆盖着鲜血的雪域。

曲正风凝视着酒盏,竟笑了一声,又端酒起来喝。

见愁便道:“今天是白日里出了点事,心有困惑不能解,所以出来走走,没料想一时心境不稳,险些堕入魔障。若无旁人惊醒,说不准已落万劫不复之地,所以……”

“你有什么困惑?”

曲正风修炼多年,且自己步入返虚也很有一段时间了,更不用说所见所知到底有多广泛了,不需要见愁解释,他也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直接打断了她,如此问道。

见愁想过曲正风私底下会很不客气,但没料竟不客气到这种地步,更没料对方会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来。

偏偏她此刻的疑惑,确需要人来解答。

所以想了想,她释然了,如实道:“我与一位大妖乃是挚交好友,但他杀孽深重,曾杀过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只为达成某一个目的。且行事不与常人等同。今日起了一些争端,他言,弱肉强食才是此方宇宙赋予众生的至理。妖魔精怪杀人,为人称之为‘妖邪’;人主宰其余弱小之万物,便不是妖邪吗?愚庸如我,便是在想,什么是妖邪,什么是对错,什么才是天地间真正的至理……”

什么是妖邪。

什么是对错。

什么,才是天地间真正的至理?

曲正风知道她是陷入了魔障,可竟没想到是这样的“魔障”,这一时间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像是听见了点什么荒谬的笑话,又像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事情。

就这么笑了好半天才停下。

末了只用一种审视而嘲弄的目光注视着见愁:“我本以为你跨过了本该必死的问心道劫,登临返虚,成为这十九洲上屈指可数的数十位大能之一,该是有些觉悟,也配得上‘崖山大师姐’这称号了。未料想,浑噩至此,实在让人大失所望。困囿你的,便是这般无聊的问题吗?”

无聊?确是无聊。

这几乎是天地间最无聊的问题,但偏偏又是世间每一个庸碌之人都会想起的问题,不管是频繁还是偶然。

见愁从来也自问是个庸人罢了。

举凡世间一般人思考这些问题,不过都是随便那么一想,不会深入,不会刨根问底,一定想要一个答案,大多想想便直接放过去了。因为人还要活在这世上,总还有很多要去做的事情,思考非但浪费时间,也不能使他们获得生存所需,所以不如不想。

但修士不同。

他们既有着远超于寻常人的寿命,也拥有着比寻常人更接近此方天地的能力。一念困惑不解,便是深渊,便是心魔。所以思考当是寻常事,也是必须事。

见愁知道曲正风绝不是这世间庸碌之辈,甚至毫无缘由,说叛出崖山,一朝便叛出了。

他是非常人,行非常事。

眼下言语讽刺虽然辛辣,可既然说她的问题无聊,那想必自有一番不无聊的见解了。

见愁既不恼怒,也不抗拒,反而谦逊地放低了自己的姿态,未有半点自己已经是个返虚大能的自负,只道:“见愁凡夫俗子,所思所虑确不明智,愿俯首帖耳,闻剑皇陛下一解其详。”

曲正风嗤笑,很想说“我何时说过愿为你指点迷津”,可对她此刻的应对与放低的姿态,又觉有几分没想到的意外。

毕竟他二人昔日的关系可算不得好。

如今她也是个返虚的大能了,却还能这般压下自己的姿态,移樽就教于未必算自己师友之人,称得上有几分虚怀若谷的气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