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滴火落进燃灯剑灯盏内的瞬间,静默的天地间好像有“滴答”地一声响,下一刻便听得“嗤”地一下,尺高的灯盏内,火焰忽然就亮了起来。

依旧不见灯芯。

灯焰却很明亮。

是无由之焰,是无根之火,是所有人的心焰,点燃的心灯!

分明是这样小小的一盏,分明是这样细细的一点,可在它燃起的瞬间,却好像一下照亮了这满布着尘垢的俗世,点燃了这填满脏污的黑夜!

于是见愁心底的声音,与寂耶再一次响起的怅然吟诵,叠在了一起——

“七情苦六欲,菩提燃心灯。”

“圆满报身……”

“譬如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

“一灯之明,传万灯燃;万灯之明,明不可喻……”

燃灯剑,燃灯盏。

第一重是红尘境,燃世间凡火为焰;

第二重是灰烬境,燃世人心火为焰;

第三重是照渡境,燃灯照此世,为迷途者除暗,为痴顽人灭愚,照见人心之所向,渡世人过歧路,出苦海!

燃灯剑不是众生令,可当没有灯芯的无根之焰燃起,它便可直指人心,号令众生!

这是见愁第一次,真正见识到此剑的威力,也是她第一次,对所谓的“照渡”二字,生出触及心灵的感悟。

寂耶驱使着燃灯,燃灯连系她心神。

灯火亮时,她便好似与灯盏、与寂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近乎于同在一体的交感,能清晰地体味寂耶的心境,也能完整感受灯盏内那火焰每一次的跳动……

“寂耶!寂耶——”

绝望的嘶吼在祂脚下的废墟里回荡,早已经没了先前的耀武扬威,只有那不断加深的恐惧!

燃灯盏亮的瞬间,宝印法王身上便出现了变化。

也不知是因为这灯盏的照耀,还是因为自身的恐惧,那原本与他神魂融为一体的神祇之力,竟然疯狂地蠕动了起来,好似忌惮极了那灯盏放出的光亮,要从宝印法王神魂的控制中脱逃!

像是Y暗巢X里,忽被光明照见的虫蚁!

先前他铤而走险时吸纳的神祇之力何等磅礴?本就已经到了宝印法王所能控制的极限,游走在崩溃的边缘,此刻一旦开始溢散奔逃,哪里又是他所能阻止!

“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瞬间划破了长空!

宝印法王先前融入神祇之力的神魂,在这一刻毫无反抗之力,被无情地析出,重新凝聚成它原本的模样。

一枚,脆弱的元婴!

逃!

逃!

逃!

惨叫声中,不管是宝印法王那面露惊恐与绝望之色的元婴,还是那已然无主却犹似留存有自身意志的神祇之力,在这样的一刻,都只有“逃”之一字,“逃”之一途!

宝印法王的元婴自毁一般,爆炸出它在有界之境最强悍的力量,向废墟的地底冲去!

神祇之力却在转瞬间化作无数头黑龙,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一重仅能禁锢人的圣湖波光,朝四面的苍穹奔逃!

可又能逃到哪里去?

寂耶如湖水一般深蓝的瞳孔里,倒映着雪域上这最后的风云,那一点火光是这无边暗夜里唯一的一抹亮。

祂只垂眸,向这点火焰,轻轻一吹!

原本只在盏中燃烧的一星弱火,霎时间燎原!无尽磅礴的莲火如天河倾倒一般,从盏中向那恢弘古旧的废墟流泻,光芒万丈!

第455章 涅槃

祂是将这小小的一朵焰火, 吹成了一片铺展的天瀑!

去势实在迅疾!

只那样短暂的一刹, 便如先前圣湖的湖水一般, 覆满湖底,淹没掉整座废墟,也将才一头扎入那湖底的宝印法王元婴吞没!

就连先前那无视凡俗世间一切禁制与攻击的神祇之力, 也难逃一劫!

火坠如雨!

根本没容它们遁逃出去很远,所有莲火便猛地一涨, 像是有灵性一般化作燃烧的雀鸟, 将它们捕捉!

天地间没有惨叫, 静寂无比,又好像充斥满惨叫, 一片喧嚣!

宝印法王根本没有想过,自己竟会以这样的方式落败!

他出身佛门, 声名鼎盛时完全不输给上古今古之交那所谓的三位大能,只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飞升了, 自己却寸步难进, 长长久久地困顿在了有界之境, 摸不到飞升的大门!

他寻诸人、寻诸天、寻诸仙佛,都未能为自己化解这困境半分, 于是才在机缘巧合之下,从近乎失传的古籍中寻来与神祇有关的只言片语,引领祂降临此界, 为自己指引迷途!

明明是无限的光明……

明明是通天的坦途!

怎么会, 怎么能, 怎么就成了这样?

被那一团莲火包裹的瞬间,他心内还有满腔未酬的壮志,未尽的雄心……

可都在这一刻,尽了。

也烬了。

本就是精纯灵力与神魂一道构筑的元婴,连自爆这种报复性的举动都来不及做出,便被烧成了一片虚无。

这莲火没有灼人高温,只有最纯粹的心意。

人心不论善恶,集聚到一定的程度,便能凭空造就出神明与妖魔,要毁灭一介本就在众生之中的修士,何其简单?

它们是这世间最脆弱也最强大的力量,有时击溃你一切面对生活的勇气,有时又孕育你于逆境中生长的强韧……

玩弄人心者,终为人心所焚。

连带着他费尽心血召唤自荒古的神祇之力,也几乎同时步了他的后尘,被那无数莲火化作的鸟雀扑中,无声地嘶吼着,痛苦地翻滚着,与这一片莲火一道,泯灭在无垠的虚空中!

当最后一缕黑气在天际溢散消无,黑夜便悄然终结。最后一朵莲火飞向了东方,在熄灭前点燃了静寂的黎明,烧出一片微红的天光,照亮了这一夜血腥洗礼后的雪域高原!

兀耸的圣山,像是披着盖头的新娘。

周遭绵延的雪峰,勾勒出这一片世外净土最深刻的脉络,静立在所有人的视线里,向天无语。

雪浪禅师与小慧僧了空,一者出于悲悯,一者心怀戚戚,皆在此刻合十低叹,轻轻宣一声佛号;

空行母央金却是望着那喷薄而出的天光,含泪而笑;

曲正风亦按剑而立,无法将目光从那燃灯剑盏之上移开;

见愁则少见地觉出了几分眩晕,整个人险些站不住了,可身子晃了晃,又在地上立稳。

一夜的杀戮,已悄然过去。

圣殿倾覆!

宝印法王、宝瓶法王于此役之中殒身,整个新密的力量都在太阳升起的这一个刹那,覆灭一空!

圣山脚下,满是交战留下的痕迹。

来自禅宗、星海与崖山的修士,聚集在那枯树林边,只为圣子寂耶方才那举重若轻的术法所爆发的威力而震惊。

坛城内外却都是普通的信众。

他们大多是收到圣殿的传召,自愿朝圣一般向圣山赶来,跪拜在圣殿之下,成为圣祭阵法的一部分。

被抓来的那些则困在山腰的深坑里。

先前宝印法王所催动主持的圣祭阵法是何等强大?完全是强行抽取着每一名信众身上的精魄之力,献给另一座阵法所连通着的神祇,寻常人哪里能承受这样的折磨?

沉浸于其中的时候不觉得,如今一切结束,便生出一种大梦初醒般的茫然,甚至不大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为了一腔信仰来到此处。

可为什么……

睁开眼回过神来看时,身边竟有不少零落的尸首,像是风干了一样,蜷缩在人群中,激起人心底最深处的悚然与恐惧!

他们看着尸首,看着同伴,看着远处的陌生人,也看着圣山高处的那一抹半蓝半白的身影。

那是他们的圣子,他们的神明!

于是怔忡片刻后,还侥幸存活下来的信众们脸上,露出了笑容,只觉得是圣子带领他们度过了这一次的危难,齐齐地伏首跪拜起来……

“佛主保佑!”

“圣子庇佑,圣子庇佑……”

“我佛垂怜……”

“真的显圣了,真的显圣了!”

……

圣山之下,顿时跪倒了一片。

然而高处立着的寂耶,站在这难得的朝阳旭日下,注视着这匍匐在祂脚下的疾苦众生,面上却未露出半分的笑意。

灯盏内的火已尽了,恢复成那古拙石质的模样。

这一刻,在祂心底升起的,是比这疾苦众生更大的茫然,更深的怅惘……

祂终是要迎接自己为自己设好的宿命。

既然从一开始便是一个错误,便让它在合适的时候走向终结,即便它来源于最美好的初衷。

可错,便是错。

“不必跪我。”

寂耶站在这雪域的最高处俯视着他们,终于对这一群用愿力孕育了祂的信众,说出了千百年来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天地本无神明,至理只存心中。”

天地本无神明,至理只存心中!

原本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可当它从这一座为雪域人仰望了上千年的圣山高处传来时,便拥有了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只因为,说出这话的,是他们的神明!

神明说,天地间本无神明!

这一刻简直像是洪钟在众人耳旁敲响,如巨浪一般涤荡在每个人心底,顷刻间摧毁了过往一切的信仰!

无数人露出了不能接受的神情。

然而寂耶已经不再看他们一眼,而是转过了身来,隔着一片狼藉的冰原,看向另一头面色苍白也同样注视着祂的见愁。

持握着灯盏的五指,轻轻一松,那灯盏便像是终于感应到它原主人的心绪一般,泛着淡淡的光,从祂的手里,飞向见愁。

见愁自然地抬手,那灯盏便落入她掌中。

冰冷,没有半点余温。

目光与目光相接,她却看不清祂的模样,整个世界在她眼底都是一层深暗的红。

但她能感觉到祂。

感觉到祂善意的目光,忧郁的神情,还有唇畔忽然荡开的笑……

无需更多的言语,她已然明了了一切,也彻底明白了八十一年前在极域所闻那一句预言的真意……

寂耶问她:“见愁道友,你相信神明吗?”

见愁沉默良久,回答祂:“不信。”

于是寂耶一下笑出声来。

那是畅快的笑,洒然的笑,也是这雪域劫波后,最温柔的笑……

祂原本少年般挺拔的躯壳,在她平静而笃定的“不信”两字落下时,变得僵硬苍白。

凝在衣袍上那丝缎一般的湖蓝也开始剥离……

甚至连祂在所有世人眼底最完美无缺的面容与五官,都模糊成了一片!

“轰隆”一声巨响!

澄澈净蓝的圣湖,从祂身上坠落!

在震耳欲聋的声响里,如跌落九天一般,重新砸进了干涸的湖底,将那恢弘如镜像一般的废墟淹没!

众人的眼中,举手投足间可毁天灭地的神明,圣子寂耶,竟在这一刻,化作一尊线条简单而粗陋的雕像!

没有形神。

更没有五官。

是祂现于这世间,最原始、最本初的模样!

见愁看不见这样的变化,也看不见他此刻的模样,然而初现在她感知中的,却都是熟悉的存在……

像是一场幻梦。

她感觉当日圣湖畔初见的少年在向她微笑,月夜下将圣湖披在身上的女子在对她颔首。

可风一吹,幻梦便如消融的冰雪一般,散了。

他散了。

她也散了。

有形的雕像霎时崩碎,化作万千飞洒的灵光。天地间,只落下那雕像眼底滑坠的一滴泪,“答”地一声点在她灯盏正中,燃起一豆冰雪似的焰光……

众生有泪。

圣子寂耶,生于众生之中,也不过是众生之一。众生有心声,有心火……

祂也有。

见愁同样看不见祂陨灭时的模样,只能感觉到天地间少了属于祂的那一股独特的气息。

然而冥冥中,又好似传来一声问:

两面之缘,可能算是你的朋友?

于是她心底生出一股莫大的怆然,喃喃地答道:“算的……”

八十一年后,你将成我挚友,全我涅槃。

原来……

祂要全的并非是祂的涅槃,而是要渡这雪域上愚顽众生进一场涅槃!让这一片净土,在毁灭中新生。

明光下,澄蓝的圣湖里倒映着净蓝苍穹。

微风吹皱湖面,恢弘的废墟瞬间湮灭,天地间仿佛传来那无尽岁月里,谁的欢声笑语,被湖水的波涛卷着,回荡不休。

无主的蓝翠雀飘飘荡荡,跌落湖畔,依旧鲜妍。

第456章 崖山的密谋

“宝印陨落, 雪域坏了……”

永远昏黄的天空里, 没有日月。微茫的天光也照不透巍峨的秦广王殿。顺着殿后深长的甬道台阶, 看上去老迈的宋帝王,一步步走向的台阶,穿过一道传送阵, 来到这八方城中最深处,也是这偌大极域最重要的八方城的中心, 将这个着实不算好的消息, 告知了前方伫立着的那人。

眼前是一片深广的水域, 一条黑石砌成的长道不多不少,高出水面一尺一寸, 一直延伸到水域的中心。

秦广王便负手立在长道的尽头。

他仿佛根本没察觉到宋帝王的到来,也或许是不在意, 眼下动也没动一下,只是注视着浮在眼前水面虚空之上的东西。

那是一柄丈高的巨斧。

长长的斧柄与大得夸张的斧面上, 爬着一片片深红的锈迹, 竟都是熔铸在这斧身上狰狞的万鬼图纹。

斧脊上残缺着一块圆珠形的凹槽, 似乎原本应该镶嵌着什么。

此刻周遭深暗的水域中,荡漾着一圈又一圈透明的涟漪, 从周围的一圈向中心汇聚,拢成一个圆点之后,便奇诡地往上涌去, 竟将这深黑的巨斧包裹于其中。

水在旋转。

斧也在旋转。

八方阎殿所有阎君与判官都知道, 这一片水域便是大名鼎鼎的转生池, 而悬浮于池水上的巨斧,则是八十余载前神秘破界坠入极域、劈在了鬼门关上的鬼斧!

张汤在秦广王身后,也站得久了。

如今褪去了人间孤岛那一身冷肃官服的他,换上了八方城第一阎殿紫黑的大判官服制,眉眼里一股漠然的寡淡刻薄。

听见宋帝王走过来说话,他也只是立着,没有接话。

宋帝王眼底便掠过一丝不悦,只是不知到底是针对张汤,还是针对那充耳不闻的秦广王了。

他眉头微皱,等半天不闻回答,又开了口。

“十九洲先下手为强,同时发兵两路,拔了雪域,东极鬼门也已告急。若被他们同时突入,便会是我极域腹背受敌!不知,秦广王殿下如何决断?”

先前立着没动的秦广王,在听得这一声明确的提问之后,终于还是动了动,但目光依旧未从鬼斧之上移开,只是摆了摆手,吩咐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十九洲抢在我等动手之前动手,本该是意料中事,无甚可意外之处。张汤,传令鬼王一族,将原本派向雪域的鬼兵撤回,屯兵鬼门关内。”

“是。”

张汤听见“鬼王一族”与“屯兵鬼门关”时,染着几许霜冷之色的眉梢便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但他并未表达任何异议,领命去了。

沉稳的脚步,没有留下半点声响。

外头极域的天空,依旧昏黄的一片,万里恶土广阔,黄泉水呼啸而过。

而鬼门关,还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那里是很久很久以前,九头鸟溯游沿九头江而上,载鬼而归的终点。

东面不远,便是Y阳交汇的大门——

东极鬼门!

十九洲那一侧的海岛大桃树上,那无尽的鬼面已经在众多修士悍然的攻击下消无一空,右面粗壮横斜的树杈上,出现了一座灰色的圆形旋涡。

空间波动隐隐散发出来。

谁都能看出来,这就是通向极域真正的“鬼门”了!

十九洲上诸多门派、诸多势力,大半的大能修士都聚集在了此处,横虚真人持着拂尘,扶道山人杵着九节竹,依旧站在最前方,也站在这最接近鬼门的位置。

在这东极之地,日出极早。

灿烂的朝霞在海面上铺平,荡漾出万丈的波光。

他们灵识覆盖的范围极广,几乎是在最北雪域圣山上属于宝印法王的那一道气息消无之时,他们就已经清楚地察觉到了。

“奇袭已成。真不愧是崖山昔日新辈的最强者与如今新辈的最强者……”

横虚真人的面上没有半点惊讶,好似早就料到。

“要恭喜扶道兄了!”

“一个是不识好歹的叛徒,一个是半点也不知道尊老爱幼的逆徒,有什么可恭喜的?虚伪!”扶道山人冷哼了一声,一身吊儿郎当的不正经,开口却是半点也不给横虚留面子,接着便一指那已经被打开的旋涡,道,“鬼门已开,他们在雪域处理好后续事宜,该跟来的自会跟来。我等还是抓紧时间,打入极域。山人我便辛苦一回,为你们头前开道了!”

话音刚落,还不待旁人表露出什么不同的意见,他竟已经倏忽消失在了先前立足的礁石之上,化作一道澄蓝的光,直接投入了旋涡!

众人齐齐一惊。

毕竟谁也不知道那旋涡的背后有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出半点准备,焉知贸然进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横虚真人看着,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