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与人的争斗,何曾有过什么尽头?

此剑,终究为杀戮而生!

纵使剑境三重,由生而死,愿剑雨生花,愿剑锋锈尽,也不过是崖山千修亡魂,永远也实现不了的美梦一场罢了!

第492章 半颗心

“魔剑圣心!”

相隔虽远,时间虽短,可方才的种种细节,包括见愁方才一剑穿透泰山王眉心却没有直接趁机将对方杀死,都落入了十九洲这一侧大能修士们的眼中。

玄月仙姬亦知崖山此剑渊源,此刻竟不由得叹了一声。

这叹声落入其余人耳中,又激起不同的心绪。

横虚真人没有说话。

扶道山人也没有说话。

他们这一侧许多大能,甚至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手的打算。大能们的力量甚为可怖,若他们倾巢而出,对方的实力又还没有经过完全的损耗,此刻更只在鬼门关外,还未打入极域七十二城深处,一旦早早将力量折损于此,只怕再无深入之力,反而中计。

都是活了上千年的老狐狸,谁也不比谁蠢。

所以纵使极域一方一开始只出了一位阎君,到现在出了三位阎君,他们也都只是隔岸观火罢了。

若这一位崖山大师姐见愁称得上是“魔剑圣心”,那另一头手持中正平和之崖山剑而行大举杀戮事的曲正风,或恐得是“圣剑魔心”了。

他初时旁观,未曾动手。

及至仵官王、都市王两位阎君手段尽出,竟隐隐有将此刻似乎“仅有”返虚修为的傅朝生压制之势时,才哂笑了一声,加入战阵!

一人一妖一鲲鹏!

战的是仵官王、都市王二阎君!

也不知是双方互有顾忌,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双方打起来竟都透着几分克制,虽则手段频出、令人眼花缭乱,可总给人一种这完全不是他们应有实力之感。

直到见愁猝起发难!

以那近乎残破的伤重之躯挺起那骇人的一剑,穿透泰山王眉心,用一场萧然的剑雨,笼罩战场——

碧花生满地,雪凉铺遍天!

极域与十九洲之间的交战已然转成了阵法与阵法之间的较量,只是极域根基到底不够深厚,又如何能与为这一战已筹备了十一甲子的十九洲修士相比?

泰山王自查得阵法到训练众人运用,不过有两日时间。

既训练不出足够的人手,也无法穷尽阵法的每一个细节,发挥其原有的威力。

所以极域这一侧的阵法虽然精妙,甚至透出一种几百年前的智者留下的独特智慧,可要与十九洲深厚的积累、谢不臣算无遗漏的调度相比,还差得太远。

初时还能相抗,没多一会儿便已败下阵来。

原本规整的鬼兵阵型顿时散乱开来,再也无法集聚出强大的战力。于是十九洲打前锋的修士们趁机冲上,如同一柄尖刀般楔入了对方阵中,彻底将对手撕成了一盘散沙!

大势已去!

泰山王危矣!

都市王江伥乃是十一甲子战后才位封阎君,本是溺水而亡的一只伥鬼,天赋卓绝修炼之后,才得进入八方城,拥有了如今的一切。

她面容之上,总带着一种不经心的迷离。

抬手之间,轻纱曼舞。

两道秀眉已然皱紧,在曲正风加入战阵之后,江伥只觉压力陡增,更感觉出了一种怪异的戏耍——

对方完全没有尽全力!

只是出于某一种目的现在不想尽全力,也不想现在就对他们下狠手!

这情形绝对不正常!

江伥的心思细巧而灵敏,加之本身也不好战,只是此次情况特殊,临时奉秦广王之命赶来,不敢稍有懈怠。

但眼下……

“我们撤!”

她清越的声音,难得透出一种凝重的果断。

但仵官王却是半点不愿意走!

在泰山王为那万千剑雨所覆、颓然跪倒的刹那,他心头已然大怒,面上更是露出了一种惊怒交加的暴躁!

“我不!”

十来岁稚嫩的面容上,竟是满满的执拗!

雪白的猫儿趴在他的颈窝里,发出惊惧的细小叫声,眼前这一只穿着古旧惨绿衣袍的大妖,已将一只手向他眉心探来!

汹涌妖力在指尖凝聚!

仵官王知道自己应该避开,应该听从都市王的建议,明哲保身,就此撤退!

可怎么能够?

他若走了,泰山王只有死路一条!

极域阎殿,八方城中,八位阎君,虽是各怀心思,他不喜欢之人也甚众,可泰山王除外!

要他就此离开,绝不可能!

生与死的一瞬间,仵官王那一双猫儿似暗红的大眼之中,闪现出了一抹狠色,竟是五指成爪向自己胸膛内一探!

“噗嗤!”

没有四溅的鲜血,只有四散的魂力。

半颗赤红的心,已被他硬生生从自己胸膛内掏了出来!陡地一变,扭曲起来,霎时长成一头血红的巨怪,向傅朝生、向曲正风扑去!

与此同时,他原本卓有神采的面色迅速地灰败了下去!

身形却似电闪,在这瞬间脱离了战局!

竟然是如鬼魅一般向见愁的方向而去!

都市王如何料到他竟忽然使出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一时之间已夹杂着惊惧与不解叫了一声:“仵官!”

仵官王浑然没听见一般。

横穿这无尽剑雨!

一直尚未退去青涩的手掌,已在电光石火间抓住了颓然跪在地上的泰山王肩膀,竟直接将人带走!

来得快,去得更快,中间没有半分停留!

甚至,也未遇到半分的阻碍。

站在泰山王近前的见愁,居然半点反应都没有,任由他将人带走!仵官王救人得手之际,难免心生惊诧,一道浑厚的魂力注入泰山王体内缓解对方重伤之势的同时,回首望去,竟只见得那手持六尺锈剑的女修,用一种极难言明的复杂目光望着他……

为什么不拦?

这样的疑惑,从仵官王心中划过。

而被他救走的泰山王,并未绝灭生机,也在此刻的疾行中,艰难地向那女修望去……

也许,只有经历过这一剑的他才能清楚地明白,这一眼所藏着的千形万象、无尽悲慨吧?

这一刻,唇边竟挂出一抹笑来。

恍惚间,好似有些许的明悟。

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明白……

仵官王这出乎意料的转向和取舍,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的成功更让所有十九洲修士都目瞪口呆!

没有人知道,见愁为什么不动手。

也没有人能清楚地体会她此刻的心绪。

仵官王拼死强行逼退曲正风与傅朝生时,那半颗心所化之妖物,无手无脚,无眼无鼻,仅一张赤红的大口,径直向两人吞去!

曲正风本想仗剑斩之,但傅朝生的动作更快!

这半颗心,在他看来完全是徒有妖形。仅方才阻挡他们的片刻显示出了巨大的威力,眼下却是感觉不出半分的妖气,他连伸出去的手都没撤回,径直一把将此妖攥住,向自己口中送去!

生吃妖物!

“呜啊!”

一声绝望的怪叫!

恐怖的妖力刹那间摧毁了其完整的妖形,竟在傅朝生那苍白的五指间,重新变作了半颗血淋淋的心!

他隐约觉得有几分奇怪,似仵官王这样的极域阎君,本是鬼身,如何能从胸膛中掏出这样淌着血的、温温热的半颗心来?

只是他动作远比动念要快!

待意识到自己心中升起这疑惑的瞬间,已将这半颗心吞入腹中,再一感觉,竟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半点踪迹也寻不着了,好像从没有出现过。

但就在他将这半颗心吃进去的瞬间,已然遁逃到枉死城外的仵官王,却如遭重击,疾行之中一口黑血已然喷出!

这一刻遽然回望——

目中竟是数不尽的愤怒与绝望!

含恨之下,他只猛地向鬼门关方向张口一吐,竟是有十七道灵光虚影,如星辰坠落般落在了虚空之中!

眨眼竟凝出十七道身形面貌各异的人影!

但奇怪的是,几乎每一道人影都穿着极似十九洲修士,又或者说,极似崖山修士的衣袍,手持长剑,或凛然或飘逸,浑没有半点极域鬼修该有的诡戾凶气!

傅朝生将那半颗心吞下,既未觉出有什么变化,更不觉有半分的不适,心底虽有些奇怪,但既在战中,眼见得仵官王、都市王二人从自己眼皮底下遁逃,想也不想便要追上前去。

眼前这十七人,也不过寻常拦路虎罢了。

他抬手一挥,便欲将“他们”都散成齑粉,然而抬眸时却觉这十七人无论是面容还是神情的细微处,都有些熟悉,居然与当年鼎争中遇到的钟兰陵近似。

这一时间,便起了半分迟疑。

眼角余光一晃,更发现原本下手之狠丝毫不弱于他的曲正风,竟在这一刻僵硬了身形,完全停止了自己所有的动作!

于是他下意识向见愁看去。

只看见见愁那同样与曲正风一般被定住的身影,还有眼底骤然而起的悲哀与惊怒!

自当年极域鼎争遇到钟兰陵后,她最害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第493章 崖山人杀崖山魂

终究还是难以释怀,更无法忘却。

那出现在鬼门关后,距离十九洲众人并不遥远的十七人,就凌空站在那里,手持利剑,目视前方,满面的昂扬!

多少人从这一刻的神态里,窥见了一点难言的熟悉?

十九洲之上,以剑闻名的宗门,只有两个!

一者昆吾,一者崖山!

观这十七人气质与服制,却是无论如何都同昆吾沾不上什么边……

昆吾的修士,已然面面相觑;崖山这头,更是瞬间骚动了起来,交头接耳地说话,似乎都在谈论这忽然出现的十七名修士到底是何来头。

只有知晓内情的一干修士,在这瞬间陷入沉默。

那种压抑的、死寂的沉默!

早在见愁自极域释天造化阵内脱出,经明日星海回崖山的时候,当年在极域鼎争之中遇到的桩桩件件,都事无巨细地告知了门中长辈,后更有明日星海议事,这诸多的紧要消息,当然也不能对十九洲其余诸位大能隐瞒。

否则一旦遇上而无应对之法,则祸患将近。

可以说,在从见愁处得闻极域钟兰陵之事的时候,十九洲上这些个大能们就已经在暗中担忧,真的要遇上了,该如何面对?

他们已经是修炼了数百上千年的大能啊!

可纵然已经在脑海中将此时此刻所遭遇的情形,在脑海中构想过了成百上千次,可真当这些似与活人无异的傀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竟是控制不住的悲愤!

这无异于叫他们手刃自己旧日的同伴!

见愁站在那一片荒原之上,远远望着高处那飘飘然立着的十七道身影,耳畔只回响起旧日在地狱鼎争之中,那抱着琴的钟兰陵,迷惘的一字一句……

还有她当初在其身上看见的恐怖一幕。

这一刻她竟不敢打开心眼,向那十七人望去!

然而此刻已是大能的她,何须再打开心眼?

目光及处,全然通透!

在旁人的眼中,那十七人风彩卓然,各有神i韵,然而在大能修士们的眼底,那都是由一块一块碎片拼凑起来的怪物!

眼睛是一个模样,鼻子又是一个模样;脖子是一个模样,肩膀又是另个模样;手掌是一个模样,双腿又是另一个模样……

有的部分来自青年,有的部分来自老者;

有的部分来自男人,有的部分来自女人!

但隐隐然之间却好似有一股奇诡的力量,如黏土一般,将这些碎块黏合在一起,使“他们”看起来像个活生生的正常人,连着脸上的神态都是这样的鲜活!

比起当年的钟兰陵,“他们”更为完善。

即便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见愁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胸膛里有力的跳动……

是有心的!

是有自己的神智和意识的!

她仿佛能听到“他们”身体里每一个部分发出的悲歌,仿佛能听见那些回荡在岁月里最绝望的嘶吼……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

全都隐没在了这看似完美的躯壳与平静的面容之下!

痛恨,恶心,愤怒,悲楚……

种种的情绪陡然翻涌上来,交织在一起,竟让她觉得自己胃里一阵又一阵地痉挛。

她无法迈出一步,就连掌中剑都似要握不稳了。

在十九洲一方汹涌的攻势下,没了阎君压阵,又失却了阵法之利的极域鬼修,几乎节节溃败。

阎君都跑了,他们哪里扛得住?

没多一会儿,四散奔逃的已经向鬼门关后撤去,敢于作战的则都被剿灭一空!

鬼门关前这一片荒原上,残留着无数疮痍的痕迹,只留下那十七名“修士”,与十九洲近万修对峙!

“罪过……”

后方禅宗三师见此情状,莫不忆及当年佛门造下的那一桩冤孽,一时已垂首闭目,不忍再看。

可大部分的修士还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是敏锐地从各自师门长辈们的那难辨的神色与无解的沉默中,察觉出了一点异样,慢慢安静了下来。

崖山修士阵中,也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

旁人不知,扶道山人座下的几名弟子,还能不知吗?

寇谦之、沈咎、白寅、陈维山,无不在这一瞬间紧握住了手中的剑,可举目四望,周遭哪里又有他们要杀的敌人?

那高处的十七人,分明都是故人!

即便没有故人的那张脸,也满带着旧日故人的气息!

他们向这天下不平、不正、不白之事,拔剑千千万万次,可此时此刻,长剑在手,竟无法向外拔出哪i怕一寸!

排行最末的八师弟姜贺,一张微胖的脸上,也出现了一种近乎于迷离的惘然。

目光缓缓转动,最终却是落到了前方人的身上。

扶道山人。

那平日不修边幅总没个正经的身形,似乎依旧,可往日从没有一件事能令他颤抖。

因为他是崖山的扶道!

他是崖山现存辈分最高的修士,是崖山地位最高的人,是十九洲中域的执法长老!

可今日今时,那枯瘦的身影分明在颤动!

紧握着九节竹,手背上已是筋骨尽显!

他额角上有青筋在跳动,仿佛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猛地炸裂了开来,要将他整个人都卷入那未知而汹涌的暗流之中……

早在当初听见愁提起此事时,就该知道会有眼前这一幕了。

可为什么……

那已经过去了十一甲子的情绪,依旧死灰复燃一般,让人无法自控地陷入不明的仇恨与不智的怒火?

扶道山人竭力地控制着自己此刻并不受控制的情绪。

横虚真人已然听见了后方传来的那“罪过”的一声叹,面上也有瞬间的动容,然而他是昆吾的首座,他是正道的领袖!

便是天下人为之乱,他也不该乱!

眼睛微微一闭,眼底所有不稳的情绪,都被强行遮掩压抑了下去。

他深知此战已然获胜,剩下的,不过是将这微不足道的“尾巴”扫除干净!

再睁眼时,已是满面的冷肃!

横虚真人镇静而坚定地下令:“赵卓,岳河,吴端!去,速灭这十七妖邪怪物!”

卓然剑赵卓,江流剑岳河,白骨龙剑吴端!

三人都没想到横虚真人会下此令,而他们三人都是清楚内情之人,一时都是愣了一下,随后才明白了横虚真人的用意。

这些个怪物,早已算不得崖山修士!

如今崖山众修尤其是扶道山人乍见故人气息出现,只怕会生不忍之心,也不一定愿意动手,既如此还不如昆吾来做了这恶人,将这十七“人”灭杀,彻底终结此战!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三人要杀上前时,一声暴怒的大喝直接在这疮痍的荒原之上炸响!

十九洲近万修士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是扶道山人的声音!

“都给我滚!!!”

“扶道!”

横虚真人没料到扶道山人竟会出言阻止,一时没压制住,同样动了真怒,向他高喝!

“大局为先,勿要意气用事!”

“你也给老子滚!”

回应横虚真人的,竟是声音更高、却也更嘶哑的一声爆喝,扶道山人转过眼来时,已然赤红了眼眶!

他干瘦的身躯,颤抖不听,胸膛更起伏不止。

一句出,几乎字字泣血!

“我崖山的旧魂,自有我崖山人来杀!”

这一瞬间,见愁眼底的泪一下就滚落下来。

一线天在她的手中颤抖悲鸣!

她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握住,也将自己陡然澎湃又无从宣泄的一腔杀意攥紧!

能怎样?

又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