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仙还住在此地,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立场。

众人一路行去,扶道山人和横虚真人没说一句话,其余人面上神情也不轻松,很快便到了那破败的旧巷口。

地上的灰尘,动也不动一下。

上头还印着三行脚印。

两行小而急,有来有回,见愁一看便猜是大头鬼和小头鬼当初来的时候留下;一行却是平而稳,有去无回,她眉头轻轻一抬,不由生出了几分诧异。

在大头鬼小鬼之后,竟还有人拜访了雾中仙?

而且……

看这脚印的情况,这人去访雾中仙后,竟还没有离开,或者没能离开。

几位大能也都看见了,但谁也没有在意。

由横虚真人打头,跨过了这满地横倒的颓墙朽木,终于到得巷尾处那两扇破败的门前。

门虚掩着,里头似有落子声传来。

横虚真人手执拂尘,带众人一道,向那门中躬身一拜:“横虚携十九洲北中南三域诸修,来访前辈,愿前辈拨冗一见。”

门内毫无反应。

扶道山人是先前唯一站着没行礼的一个,此刻便冷笑了一声,把手中那九节竹向地上一敲,竟是毫不客气地骂道:“老不死也飞升不了,落到这田地还他姥姥地敢拿乔!”

众人,包括见愁在内,皆听得眼皮一跳。

谁不知道这雾中仙或恐便是当年的不语上人啊?

那可是曾主宰星海的厉害存在,杀戮无数,更参悟过《九曲河图》,成功飞升,或者说差那么一线便成功的飞升的大人物!

纵使他这“仙”不够仙,境界至少也高过他们所有人!

扶道山人竟然直接开骂了!

这……

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一点吧?

一时间,众人都担心里面那一位发作,可没想到,里头沉默了片刻,很快就传来了平静的声音:“请进。”

请、请进?

众人都傻了眼。

横虚真人的目光也微微地动了动,向身旁扶道山人看了一眼。

不惊讶的,或许只有扶道山人自己了。

他哼了一声,老神在在地持着九节竹,上去把那两扇破门顶开,就走了进去:“当年老妖婆把河图给你,山人我还当你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没料想,不过尔尔。”

雾中仙,或者说不语上人,就安静地坐在屋里。

破屋里面都是各种各样的石雕,碎屑铺了满地,还有不少已经钝了的刻刀。

角落里放了一张石制的棋枰。

黑白的石子错落地搁在上面,竟然是两个人在对弈。

扶道山人走进去便发现了,屋内竟不只那老态龙钟、早看不出当年模样的不语上人一人,在其对面还坐着一名青年鬼修。

穿一身深紫近黑的官袍,银冠束发,眉如墨画,鬓若刀裁,是一名样貌不错的青年。

但神情寡淡,还透着点冷刻。

手中正执了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他们先前在外头听见过的落子声。

扶道山人是不认得他,可站在屋门外还没进来的见愁一看,便认出这是张汤!

这一瞬间,实在有些惊讶。

他怎么会在这里?

外头这么多人来,还先后有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说话,张汤不会不知道有人来访。

他落子后,抬眸看了对面一眼。

穿着一身灰扑扑袍子的老人,脸上的皱纹好似刀刻一般,挂在他的额头和眼角,听得扶道山人那半点也不客气的话,他面上也没露出什么怒意,只是睁着那一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看着已经走进了屋的扶道。

岁月的脚步,实在太过匆匆。

纵使修士们又驻颜的法子,又拥有极长的寿命,可真放进时光的长河里,也不过只是那样微不足道、无法反抗的一滴水。

所有人都与当初不一样了。

破败的屋舍内,一时安静至极。

疑似不语上人的“雾中仙”望着这一群“不速之客”,没有说话,屋里屋外的“ 不速之客”们,忽然也不敢打破这样的沉默。

这情形,似乎不合适有旁人在。

张汤看了看,便放了棋,起身走出。

几位大能难免好奇他的身份,但都看见他同不语上人下棋,便都没拦他,更没问上一句。

见愁想屋内看了一眼,迟疑片刻,无声地跟了出来。

张汤往巷子外面走。

到巷子口的时候,脚步便停下了。

他侧转过身来,一撩眼皮,就瞧见跟在他身后一道走出来的见愁。

见愁皱着的眉头还没松开,疑惑极了:“张大人先前不是说回八方城了吗,怎会又出现在枉死城?”

“你都直接用本官给的令玦关闭了望台,打下了鬼门关,攻破了枉死城,鬼见愁瘟神之名传得比当年还响亮了,本官还留在八方城,是要等着被人查个底儿朝天,再让几位阎君活剥了本官的皮吗?”

声音里透着惯常的刻薄。

张汤那两手都揣一起放袖子里,寡淡地瞧着她。

“……”

见愁顿时无言。

好像的确合情合理,无法反驳。

但……

“那你当初杀了楚江王后,怎么还敢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半点也不怕被上面阎君们查知,直接回了八方城?”

张汤一张冷脸上,浮上一抹冷笑:“楚江王是秦广王下令杀的,本官只是奉命行事,能出什么事?”

“秦广王下令?!”

张汤说得是平平淡淡,听在见愁耳中却如一道惊雷!

她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张汤,心底突然之间冒出了很多念头,但全都乱糟糟的,一时半会儿整理不清楚。

“张大人此言——”

“别的都不知道了。”

张汤压根儿不等见愁把剩下的话说完,直接扔了这样一句拒绝合作的表态,堵住了她的嘴,转身就走。

见愁不由气结。

话都还没说完呢!

“那可否问问您接下来准备——”

张汤半点面子也不给,头也不回,再次打断:“文官,不掺和那打打杀杀的事。你这贼船本官下了,往后但凡跟升官无关之事,皆毋搅扰!”

这也太现实了吧?

都到修界了,还这么官迷!

这一瞬间简直一股无力涌上心来,见愁不大甘心:“那能问问那什么‘鬼见愁’‘瘟神’之称,是有什么因由吗?”

“……”

前行中的脚步,突然停住。

原本半点也不想搭理她的张汤,居然回过了头来,冷肃的脸上,照旧如往昔一般不近人情。

这一瞬间,见愁竟觉得背脊上都寒了起来。

张汤冷冷道:“本官奉劝你,立刻闭嘴——”

“为什么?”

她下意识追问。

张汤寡淡地看着她,平静道:“因为当年鼎争,本官也买了你赢。”

第497章 道破

张汤又走了。

临走之前,那看着见愁的眼神,是慢慢收回去的。

见愁就站在巷子口,目送他身影顺长街而去,衣袍的袖摆挂两旁,在清风里飘荡,好一会儿才没了影子。

直到看不见人了,她才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颈,疑心修为甚高的自己在方才被这酷吏盯着的时候出了冷汗。

开什么玩笑啊。

极域鼎争热闹的原因,见愁当年就知道,也知道极域的鬼修们好赌,可她没想到当年在人间孤岛板着一张脸、能把犯人搞得要死要活的张廷尉,进了极域这大染缸之后,也沾上了这恶习!

沾上一个“赌”字也就罢了,他是有多想不开,居然把家当都压在她身上?

见愁深觉一言难尽。

她刚才很想问问张汤,您压了多少?

但在张汤那令人想到死亡的眼神之下,她到底还是明智地制止了这种冲动,一句话没说,任由对方走远。

“想不到你在极域的名声,竟比在十九洲更吓人。”

身后一道意味深长的声音传了过来,透着一点笑意,但待仔细分辨,又觉得这笑意或恐是听者的一种错觉。

见愁转头看去。

是曲正风走了过来。

她再向他身后一看,破败的巷子里,已经没站着一个大能修士,都随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一道进了雾中仙的屋舍,唯独剩下一个傅朝生,向她这边看来,似乎本来要朝她走过来,但看曲正风过去了,便站住了脚,就这么远远看着。

“剑皇陛下说笑了。”

“鬼见愁”之名来得很正常,毕竟见愁也知道自己名字特别了一些,但“瘟神”这种绰号被人知道,到底让人忍不住要磨一磨后槽牙。她笑得很假,尽量淡化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情绪。

“都是当年无意中闯下的‘名声’而已,不值一提。”

这也能叫“名声”吗?

曲正风也是无意听见的。

他方才就站在旁边,旁人或许没注意到见愁没跟进屋里去,但他轻易便注意到了,只是没想,竟正正好听见那“瘟神”之名的由来,再一想当日她现身极域鬼兵阵后引起的轰动,便觉好笑。

只是这事再有趣,也不过一件小事罢了,他停步在了巷口,面上的笑意却渐渐隐没了,看着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只问道:“鬼门关一役后,你便闭关养伤,所以有一问一直没得机会询问。眼下,想请教见愁道友,当日对战泰山王,对方明显已无还手之力,你只差一剑便能取其性命,为何不杀?”

“……”

这或许不仅仅是曲正风的疑问吧?应该有许多人都想要问她,但只有曲正风这么明明白白地问了出来。

见愁抬眸看着他。

褪去那属于无常族萧谋的白袍,卸下了那病弱的伪装,此刻的曲正风显得深冷而平静,身形峻拔,剑眉微凛。

他这句话不过听着客气罢了。

只要细细探究,便能觉出话里面藏着的不悦与质疑。

当时是什么感觉呢?

见愁也有点记不清了。

一线天是一把特殊的剑,剑既入了对方的灵台,自然也带出了更多更多的东西,以至于那一刻她行动虽然如常,却深深陷入某一种奇异的思考之中。

回视着曲正风,她目光不闪也不避,淡淡一笑:“杀或者不杀,有什么区别吗?”

杀,或者不杀,有什么区别呢?

尤其是……

对于一个已经被摧毁了一切战意的对手来说。

*

八方城,泰山王殿。

“啪嗒嗒……”

几枚用于疗伤的赤红色灵珠,从一只粗糙厚实的手掌中滑落,顺着大殿冰冷的台阶滚了下去,发出清晰的声响。长满了茧皮的指缝间,都是重伤造成的裂痕,无论多少魂力涌入,也无法愈合。

泰山王既没有看灵珠,也没有看手掌。

他抬着头,看着大殿门外那近在咫尺的天空。

极域与十九洲,乃是镜像相对。

然而元始星却与宇宙中所有的星辰一般,是一颗球体,十九洲的天,朝向永无止境的浩瀚宇宙洪荒,极域的天看似广阔,实则极为狭窄,尽头所对之处,或恐是没有出路的地心吧?

他面上有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渺茫与恍惚。

脸色有些苍白的仵官王就站在他的身边,两只大大的猫眼睁得大大的,眼眶却有些发红。

他身形不高,看上去年岁也不大。

这时瞧着,竟是一脸就要哭出来的神情。

泰山王看了外面的天很久,才转过眼来看他,慢慢地道:“仵官,你说,这一场阴阳界战,与你我有什么干系呢?”

昔日的泰山王,从来不会思考这样的问题。

一直都是他说往东便往东,他说往西便往西,既不计较这世间的对错,也懒得去分辨什么正邪。

对他们来说,无论什么形式,只要还存在于这世间就好。

但现在,在经历崖山那女修的一剑之后,他竟然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仵官王乃是一只心鬼。

早年在人间孤岛的时候,为人剜去一颗心,成了厉鬼后,终于在当年的阴阳界战战场废墟里,找到了与自己当年那颗心极为相似的一颗心,于是融之于体,赖以修炼。

此心,乃是少见的赤子之心。

而泰山王注重炼身炼体,在一路走来这数百年间,都是与他并肩的好友,即便是位封阎君,也不曾影响二人关系。

他听着此刻泰山王发出的疑问,垂在身侧的手掌便已悄然握紧,原本趴伏在他脚边的雪白小猫,似乎察觉到一缕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喵地惊叫了一声,直接从他脚边窜到了泰山王的腿上。

泰山王便将那宽大的手掌放在了猫儿背上,一点一点为它梳理起那直竖起来的绒毛。

然后道:“你吓着它了。”

仵官王定定地看了他许久,也看着他眉心那一道为一线天穿透后,无论如何也不能愈合的血痕许久,再感受他体内已荡然无存的力量,一时是愤怒,一时又是伤心。

他瞪着眼,上前把猫儿拎了下来。

然后竟直接拉了他的手掌,将人往门外拽,嘶哑着嗓子道:“你不想战,我们便走!这阎君的位置也不要了!我们去找崖山那个女修!你的伤一定可以治好的!”

他修为虽比泰山王高,可身体只是少年模样,更何况也没动用属于鬼修的力量,这一时竟没将人拽动。

泰山王坐在后面看着他,只叹一声:“迟了。”

仵官王顿时愣住。

他下意识回转头来看他,却发现泰山王的目光已经重新抬了起来,又看向外面的天空。

于是这一刻,他终于察觉到了某一种异样的气息。

身形瞬间僵硬。

仵官王顺着泰山王的目光转过头去,便看见先前为他凝视着的那一片天空里,几片阴霾的乌云聚在了一起,化作一道乌黑的身影,落到了殿中。

秦广王背着光而立,似乎笑了一下:“仵官王和泰山王,要去哪儿呢?”

*

原本见愁觉得,前日鬼门关一役,仵官王与都市王来得太过突兀。若说是来助阵,未免来得太迟。而且一来,便目标明确直奔望台去,而且听都市王最后那一句话,他们并不是奉命来搭救泰山王的。

只是那仵官王拼死救下了泰山王而已。

若今天没看见张汤,这疑惑怕还不能解开。

一看到张汤出现在雾中仙的身边,再听他方才说那一番话,见愁联系着前因后果一想,便猜张汤应该是在鬼门关真正开战后便离开了八方城。

他是秦广王殿的大判官,失踪必然立刻引起怀疑。

只要秦广王不傻,立刻就会想到由张汤掌管的下弦令玦出事,再临时调派仵官王与都市王前来救场,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剑皇陛下不觉得,有时候不杀比杀还残忍吗?”

某一种怜悯,是更深的折磨。

见愁隐约能猜到曲正风为何这般质问自己,毕竟如今他虽然主宰明日星海,可十一甲子前的阴阳界战总不会那么快就淡忘,她却放过了堪为大敌的泰山王,无论怎么看,都不合适。

曲正风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听完她的话后,目光中那种审视变得更明显了起来,只道:“我希望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说完,便直接转身往回走。

他竟是懒得再同见愁说半句话了。

见愁也并不在这些许的小事上介意,毕竟她同曲正风的关系一直算不上是融洽,相互有个看不惯的时候太正常了。

更何况……

有时候一个念头长出来,并不是旁人三言两语就能掐灭。

傅朝生就站在屋舍外头,还没走进去。

屋内传来扶道山人、横虚真人与雾中仙的谈话声,或者,现在已经可以十分确切地说,雾中仙就是不语上人了。

没有人当面问什么心魔的事情。

对于一位在十九洲旧日的传说中已经飞升的传奇大能而言,问心魔之事,无疑是十分无礼的。

如今是阴阳界战重启之际,众人来此,自有目的。

扶道山人与不语上人之间,显然要比旁人更熟悉些,虽然他与对方“叙旧”的口吻,听上去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客气”两字,且不语上人还基本不应,但那言语间的随意,却是谁都能听得出来的。

按理说,他们并不该相熟。

毕竟当年一个是崖山风流人物,一个明日星海魔头,但中间偏偏有个绿叶老祖。

扶道山人当年还是元婴期的时候,绿叶老祖就已经是纵横星海、能从昆吾八极道尊手中抢走《九曲河图》的绝世大能,因行事十分出格,是以中域各宗门中,唯有崖山能与其论交。

而这交情,又源自于扶道山人。

传说扶道山人跟绿叶老祖是吃出来的交情,真假虽然不知,但这身份殊异的二人的确熟识,却是不假。

绿叶老祖既无弟子,也无门人,孤身一人,四海为家。那时她夺得《九曲河图》,修为又已至有界大成,距飞升就差那么一步,众人都猜测她那河图,要么自己带走,要么送给扶道。

可谁能想到?

高楼独坐,望日升月落,一朝悟道,飞升之际,竟将这河图弃若敝屣一般,随手扔给了个恰在楼下、素不相识的不语上人!

从此,属于不语上人的时代,便在一片腥风血雨中,拉开了帷幕。没过几百年,不语上人飞升,阴阳界战爆发,扶道山人重伤,崖山千修陨落,再不复当年。

如今,这两人竟在极域相见……

一个已是鬼身,化名“雾中仙”;一个修为还不如当年,成了崖山的执法长老。

不可谓不讽刺了。

前面谈了什么,见愁不知道,但她重新走进来的时候,谈话似乎已经在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