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这洞口,见愁站了很久,像是要想明白一些事。

但最终还是提着剑,走了进去。

一片的黑暗。

洞壁上曾禁受无数吹刮来的黑风,镶嵌满暗银色的、满布着孔隙的吞风石,地面上铺了一层浅浅的尘埃,本该无人踏足之处,竟然有一串模糊的脚印,看上去像是在不久之前,有什么人与她一般进入了此洞,往洞的那一头走去了。

分明应该警惕,甚至停下来思考,自己还要不要向洞的那一头走去,可见愁在看见这脚步的时候,却只是停留了刹那,便依旧向前走去。

仿佛这脚印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她走了很久很久,到半途上竟还看见了洞壁边缘一片移动的时空乱流,让她想起当年自己从十八层地狱返回十九洲时,所遭遇的那一片让她沉睡了六十年的乱流。

这一次,她没有再被它卷入。

她从它的旁侧,安然经过。

越往前走,熟悉的气息,便越明显,那是独属于十九洲的气息。

然后终于像是印证了什么一般,看见了……

熟悉的字迹。

黑风洞,千尺留字!

崖山,曲正风!

崖山,见愁!

字迹虽然不同,却皆是一等一的凌厉,分明透出一种针锋相对的匹敌之感。

见愁一下就笑了出来。

并不是想到了当年还有这与人争一口意气的时光,只是吁叹……

十九洲与极域,从来都有这黑风洞相连,其实极近,本不必如这一场阴阳界战一般大费周章,便能抵达。只是界与界之间,曾有那从不停歇的黑风,阻挡了人的脚步,也限制了人的认知,让本来极近的两界,处于千载万载的隔绝之中。

一如人与人。

她久久地凝视着这并列的两行字,便举步欲去,可在抬步那一瞬间,才忽然注意到,时隔八十余年,这千尺处竟然多了两行字。

排列得很奇怪。

剑心

归归

处处

每一笔,都透出沉凝的锋芒,伸手在那笔划间抚触,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划里激荡的剑意!

字迹与旁边曲正风的留字,一模一样。

只是在那“心归处”三字的上方,却似有被抹去什么的痕迹。

见愁微微蹙了眉,手指移到此处,本欲想知道这里到底抹去了什么,可手指移到那处的瞬间,洞壁上的吞风石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陡然剥落而下!

“哗啦……”

破碎的石块,在脚下落了一地。

出现在见愁眼前的,竟然是一封镶嵌在洞壁上的卷轴!

她只觉茫然,下意识地探手,将这卷轴取出,分明看着平平无奇模样,可入手瞬间却让她想起了生死簿。

展而视之,便是心头一震。

金光隐约,自卷中出。

卷首仅有古拙难辨如流水般的四字——九曲河图!

在这一刻,她脑海中轰然一声,陡然地意识到了什么,哪里还来得及细看?身形一幻间,已自这深洞之中飞驰而出,向昆吾去!

*

连绵的青山,在大地上起伏;奔流的江河,在青山间蜿蜒。

昆吾十一峰,依旧耸峙。

九头江江湾,在昆吾境边缘,平坦得像是湖面,初升不久的朝日映在江面上,与那淌进江水中的鲜血,将半片江面染成了艳色。

凄厉的风声,从未有如此悦耳;

压抑的天空,从未有如此澄净;

就连这漫山遍野的惨怛哀嚎,都像是明日楼头明日酒,一饮而尽,一醉方休……

快哉,快矣哉!

石质的崖山剑上,染满了深深浅浅的血,在行进间削落无数昆吾年轻一辈弟子的首级,从昆吾这一条上山的道上一路杀过去,过了演武场,终于看到了一鹤殿。

面前是这浩浩昆吾,无数惊怒恐惧的脸;

身后是他明日星海,近千道纵横的刀剑!

“魔头,魔头——”

“快开防护阵!”

“你们想干什么?!!!”

“躲开,躲……”

……

昔日人间仙境,如今人间地狱!

曲正风提着剑,踩着那血流如河的台阶,望着眼前的惨象,只觉像是回到了十一甲子前为极域鬼修重重困锁,却无人来救的时候。

只是那引颈受戮的,已换了昆吾。

他们该感觉到熟悉吧?

在离开极域战场之前,他便毁去了东极鬼门的传送之阵,想来昆吾亦无人能知还有从极域返回十九洲的捷径,待战分胜负,费尽周折赶回驰援,看着这满江的鲜血,满山的尸骸,是否能体味出崖山当年的痛呢?

曲正风笑了起来。

翻飞的玄黑长袍上,金线血染……

第539章 杀无辜

中域左三千, 数千年以来,向以崖山、昆吾为尊。

不同于崖山孤傲的气质, 昆吾总显出一种寻常名门正派之感,不管是从昆吾十一峰的规模,还是招收弟子的数量, 又或者是维持诸方平衡与秩序的习惯。尤其是十一甲子前那一场阴阳界战后, 崖山千修陨落,昆吾却“阴差阳错”在此战中保留了大部分的实力, 在此后的六百六十余年间, 毫无疑问地成为了中域首屈一指的宗门。无论是从声望还是从实力来看,都将昔日崖山甩在了身后。

九头江这江湾内, 便是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圣地。

大派的底蕴,越是遭遇危机, 越能显露无疑。

可在此时此刻, 终究无用。

阴阳界战重启,各大门派的精锐毫无疑问地被各大门派调遣了出去, 极少一部分驻守在明日星海与东极鬼门, 绝大多数都已随同横虚真人进入极域,同八方阎殿作战。

留守宗门的, 则大多实力不足。

昆吾也一样。

十一峰每峰四五百人, 修为元婴及以上的大多已经离开, 就算留下了部分好手来防守, 又怎么可能同曲正风、同明日星海这一帮亡命之徒抗衡?

更何况, 曲正风是早有准备。

明日星海这种混乱的地方, 当初虽然有许多人进入了极域,参与阴阳界战,但留下来的修士却更多。实力未必有多高,但用来对付眼下的昆吾,却是绰绰有余了。

天际人影如飞剑坠下,落在各峰峰头。

昆吾护山十二重护山大阵匆匆忙忙地打开,在往日便是坚不可摧的象征,只要开启,便能令无数邪魔外道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可如今,他们迎来的不过是当头一剑!

“轰隆!”

崖山巨剑高举,仿佛要刺破苍穹,崔巍的剑势,还未落下,便引得周遭虚空震动,连九头江的江水都为之摇动怒吼!

剑落,大阵便已破去了六层!

阵内主持阵法欲及时将其修复的一名昆吾长老,登时为阵法被破过半的冲击所伤,元婴尽毁!

没了人主持的阵法,再高明,也不过是死物罢了。况昆吾数千年以来,何曾遭逢过此般大变?

安稳的日子太久,倒忘记了修界的残酷。

无数弟子向来袭之人质问,问他们怎敢杀上昆吾,可回答他们的,不过是一柄又一柄染血的刀剑!

筑基以下一个不杀,金丹以上一个不留!

昆吾宗门内三千余人,眨眼屠戮过半。

在双方交战时相互攻击防守的灵力术法间,往日郁郁葱葱的山林倒伏在地,亭台楼阁亦轰然崩塌,就连半山腰上垂挂下来的瀑布里,都淌着殷红的血水!

防护大阵在强悍的攻击下,不断回缩。

最终竟只能蜷缩到了昆吾主峰之上,以一鹤殿为中心,将仅剩下的千余名弟子,护在阵中。

其中有百余名才入门不久的昆吾弟子,修为皆不超过筑基,被修为稍高的师兄师叔师伯们挡住,年轻的面孔上,还未褪去稚嫩的青涩。这一场惊变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他们眼底的恐惧与不解,都还难以掩饰。

尤其是在看到那带头的修士时……

竟是昔日叛出崖山的明日星海剑皇,曲正风!

他一步一步从山道上走了上来,其余主峰上已屠戮完毕的明日星海修士们则都陆续返回,跟在了他的身后。

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血。

他们衣着不一,男女皆有,大部分来自明日星海,数百人无一善类。

顾青眉如今修为已过元婴,她天资虽然算不上极高,但其父顾平生毕竟是昆吾长老,灵丹妙药堆起来用,百年内修成元婴实不算是什么难事。

此次阴阳界战,她本想同谢不臣一道。

但顾平生却说极域乃是恶地,战场上危险重重,无论如何也不让她去,只强令她留在山门之内,好好待着。

今日事起时,她正欲从后山偷溜下去,谁想到还未来得及出山门,便见那无数凶狠的攻击落在了昆吾之上?

不同于新入门的弟子,顾青眉见多识广。

她御剑匆匆自后山赶来,将一众修为更低的弟子挡在自己身后,抬首一看曲正风,初初与那平静至极的眼神一交汇,便觉心胆俱寒,持剑的手都跟着发抖。但更可怕的是,她竟然在对方身后的人群中,发现了许多不同寻常的面孔,看其衣着打扮,虽曾经过掩饰,可依旧能看出妖魔道的影子!

“好你个曲正风,卑鄙小人,竟趁我昆吾空虚之际杀上山来,还敢与东南蛮荒这些邪魔外道勾搭成奸!真当我昆吾好欺负不成?!”

一鹤殿前一片平坦,顾青眉娇美的容颜上,惊恐、愤怒与轻蔑同时闪现,她自命为顾平生之女,还不待旁边几位长老说话,就已经断然下令!

“断山门,开天堑!”

昆吾这几位驻守山门的长老,大多是修为虽高但战力不够,合力倒是的确能主持阵法。可如今护山大阵已在刚出现时就被曲正风一剑毁去半数,若要“开天堑”,无异于自绝后路,且会大费周折。

但到眼下这境地,又怎容他们再迟疑?

开天堑,无非是隔绝了他们与外界的联系,昆吾出事的消息早在出事的那一刻就已经传了出去,在极域作战的同门必定会尽快赶回;如若一时犹豫,不开天堑,看眼前曲正风这丧心病狂的程度,只怕是一定会将他们赶尽杀绝!

“开天堑!!!”

为首一名手持木杖的白发长老,赤红着双眼,一声高喝,已将双手高举。

其余长老则同时结印!

“轰隆隆……”

这一霎间,竟然地动山摇!

整座昆吾主峰都像是化作了脆弱的天柱,在巨人有力的双臂下,摇摇欲坠!

护山大阵猛地再缩一层,在一鹤殿前顿止,继而山崩地裂,整座昆吾主峰竟然自前山裂开!

一条巨大的鸿沟出现在一鹤殿前!

天堑之内狂风呼啸,无尽灵力结成雷霆,竟是硬生生在曲正风众人与一鹤殿之间形成了一道恐怖的、高与天齐的屏障!

但与此同时,这屏障也彻底将一鹤殿围成了一座与外界隔绝的孤岛,连天地灵气的摄取也变得困难。

少有人知,最初的昆吾并非什么洞天福地。

很久很久以前,乃是瘴气遍地,山恶水险,其中更有一山开裂,势极险峻,雷电邪祟皆从中出。

数万年来,纵修士亦极少能涉足。

直到白鹤大帝出现,坐地修行,斩尽邪祟,又施展伟力将开裂的山峰聚合,才有了今日的主峰。在其后的数万年间,其后世弟子与传人才在此地建立了宗门,称之为“昆吾”。

而天堑山缝,能聚合自然也能开启。

于是这一道天堑,便成了昆吾山门最后的一道防护!

明日星海诸多修士只听闻过天堑的传说,却从未亲眼见过天堑,更不用说此刻目见几位长老施展术法亲自将天堑打开!

狂暴的乱流,刹那间冲上云霄!

不少修为不够的修士都觉得站立不稳,甚至有几名防备不及的修士被那乱流一卷,便投入了那天堑的雷暴之间,被撕了个粉身碎骨,神魂俱散!

别说明日星海修士,就连昆吾自家长老们都没料到这天堑开启竟会产生如此庞大的威力,尽皆骇然色变。

可曲正风只是静静地看着。

既不意外,更不惊讶。

六百六十余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可那些沾血的往事,却是桩桩件件都那么清晰,好像昨天才发生一样。

他们在困苦的厮杀里等待着本应该很早赶到但迟迟未能现身的“盟友”,看着昔日鲜活的面孔一张张消散在黄泉蚀骨的河水中,由希望,渐渐到绝望。

上千修士,只剩下百余。

崖山门下所剩无多,对面的极域鬼修亦损伤殆尽。

在这种时候,昆吾的人才姗姗来迟。且来的不是浩浩荡荡一群,只不过是前来传讯的区区一队!

为首之人,是横虚的师弟申九寒。

算起来,曲正风该要称他一声“申师叔”。

申九寒在昆吾,虽是横虚的师弟,但少年天才,着实享誉十九洲。若非入门太晚,拜在横虚之后,与崖山扶道山人齐名的或恐就不是横虚,而是他了。

据闻,那时的昆吾首座也就是他们师父,亦对其青眼有加。

生得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曲正风同他倒不熟悉,更不用说惨烈的厮杀在前,眼见昆吾只来了这一小队人,便询问原因。

谁料申九寒言语倨傲,只说困在半途,未及赶来。

又说师尊、师兄二人派他先来通报,但本以为崖山厉害,自能应对,本未必需要他们援手,未料竟被极域打成此般狼狈模样。

他话中的轻视与对这惨烈战局的无动于衷,让当时仅剩下的百余崖山修士怒目而向,便连素来冷静自持如曲正风,在那一瞬间都生出了满腔的怒火,只觉一身血冷。

更不用说御山行了。

御山行天资不高,是崖山出了名的一位天赋不高、全凭苦修的拙人,也正因此,他对崖山的感情比旁人都要深。

一路战来,眼见着旧日熟悉的同门一个个倒在战场上,而原本按照作战计划早该赶来的昆吾不仅没来,如今派来通传的修士还视这无数陨落修士的牺牲于无物……

岂能不怒?!

他当即激动地质问昆吾到底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如何连修为不过出窍的申九寒都带人来了,而昆吾首座并一众长老反而不能驰援。

申九寒面色便瞬间阴沉,反问他是在怀疑昆吾吗?

但彼时极域鬼修在宋帝王的率领下又发动了一波攻势,大约是知道双方都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所以反扑格外猛烈。

谁还能顾得上昆吾这一行人?

所以虽然已经感觉出了不妥,但曲正风也只想待事后再了解个中原委。谁能想到,他们才转身面对敌人,背后的申九寒,便向他们举起了长剑?

轩辕剑是利器,单纯以剑而论,此剑才是昆吾真正的名剑,能与崖山三剑齐名。横虚真人的锈剑虽然也名传四方,但剑出名,更多的不是因为剑本身,而是因为横虚真人自己。

曲正风修为不弱,可申九寒足足高出他一个境界。

对方背后偷袭,他久战已损,如何能敌?

周遭众人无不惊讶,但前面有极域鬼修的迫近,众人便是想插手都插不上!

他节节败退,眼见便要殒命对方剑下。

这时候,是御山行,为他挡了那致命的一剑……

此战之后,阴阳界战暂时落幕。

修界未能从秦广王手中夺回轮回。

御山行受了重伤,轩辕剑剑出伤人伤不能复,只能以千般灵药压制,痛苦不已。

事后揽月殿议事,他带着满身开裂的血痕,闯了进来,大声地、含泪地质问所有人:这一战,为什么就成了崖山的惨败?为什么有那么多本不该陨落的同门陨落?为什么昆吾崖山还可共存?!

所有人,只是黯然垂首。

揽月殿中,月华如练,一片静寂。

月光冷清地铺在那深冷的地砖上,照明了每个人面上无奈又悲怆的神情。

崖山千修陨落,精锐已损。

昆吾既然敢找借口拖延驰援,第一便不可能承认包藏祸心;第二若要讨回公道,必然导致巨大的冲突。

同在中域,虚弱的崖山,并不敢赌。

他们已经失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同门,又怎敢轻易再将其余幸存的弟子,再拖入这无休止的争斗之中,再令他们殒命?

御山行离开崖山的时候,天上的月是满的,圆圆的一块,却终究死物,照不明人世几多聚散悲欢。

曲正风记得,那时自己就站在大殿的角落里。

山风吹来,寒意透骨。

在之后的数年间,御山行创立了御山宗,只收一人为徒,要他的传人将“御山行”三个字,代代相传。

他要用这名字,见证血债终于血偿的一日。

他拒绝了来自崖山的一切灵药,只以己身修为与轩辕剑的剑力对抗,终于还是没撑过去,短短数年间便修为倒退,在极致的痛苦中离开人世。

曲正风还记得,他弥留之际,紧紧抠住他手掌,用尽了全部力气说出的那番话……

“崖山斗不起,也不该再掀争端,我不怪师门!可昆吾竟连交出申九寒都不愿!”

“此恨,如何能消?!”

“今日是我离开崖山,而师兄尚能以理智压住仇恨,去等昆吾还公道的一天。可若是再过三五年,三五十年,甚至三五百年,依旧不见公道呢?”

“只恨山行残躯,虽择此路,难报此仇!”

“师兄,师兄!”

“你终将,同我一样……”

他是睁大了眼睛,赤红的眼底是那种刻到极致的恨意,在剑意催残的痛苦与无法复仇的悲哀里,紧握住他手的手掌,终于还是落了下去。

曲正风当时并不觉得自己会为仇恨所困。

直到四百余年前,修为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进,才明白,他终究是在意的,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但在八十多年前,扶道山人带回来的那名名曰“见愁”的女修,悄然改变了他困于崖山、困于这大师兄之名的局面……

曲正风站在天堑的这一头,相隔中间炸裂的雷暴,望着对面一鹤殿前众多的昆吾修士,也望着对面几位长老。

修士什么都好,记性也太好。

强大的灵识,让他们往往见过一样东西,接触过某个人,便再也难以忘却。

一如此刻,他清晰地想起,某几位长老当初推卸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