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昆吾生,为昆吾死!

今日身死道消,不过一个横虚,而天下的争斗永无止休。

“恩怨一朝了却,万事皆成空无……”

他只一声长叹,收回手来,望着横虚这一张染血的脸,周身气息竟剧烈变动起来。

那是一种全然放下的感觉……

无有这天下争斗,消灭了往日执念。

仇不在,恨不在,连这数百年来对横虚、对昆吾的怨怼,也都散去了。

身心澄明,念头通达,尘俗皆放!

其修为竟然节节攀升!

却并不给人半分陡峭之感,仿佛水到渠成一般,自然流淌而成,出窍,返虚,有界,直至通天!

云海之上,所有大能修士,尽皆骇然!

但扶道山人自己,却似一无所觉,又或许是一点也不在意了,只起身来,转向见愁,将那一枚皇天鉴抛给了她,叹道:“崖山便交给你了。”

“师尊……”

见愁将皇天鉴接在手中,只觉入手沉重,已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声音喑哑。

她有千言万语,最终却说不出一句。

扶道山人将她神情收入眼底,想起自己在人间孤岛收她为徒时的种种,竟好似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于是道一声“该去也”。

天穹上有五色的霞光坠落,罩在他身上,他只轻轻一拂手,道袍上再不见半分污秽,身形已乘光而起,飘摇间。渐渐转薄,消失在此界之中。

竟然是“一步通天,白日飞升”!

无数修士,望见此幕,心驰神往。

但转而念及扶道山人这一朝看破的契机,又觉心中戚戚,实在有说不出的沉重。

想来,山人与真人曾为挚交。

今朝看破飞升,未必没有几分心灰意冷吧?

旧日昆吾崖山两大巨擘,并立于世,如今一个拔剑谢罪天下,一个悟道白日飞升,隐隐然间,竟好似一个时代的落幕。

而旧时代的落幕,则往往伴随新时代的到来。

多少人的目光落在了见愁身上,落在了谢不臣的身上?

但谁也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唯沉默,才能感觉到那浩浩远去、不可回溯的岁月……

曲正风便在这样一个时刻转过了身去。

在这种所有人都沉浸在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中时,这样的一个转身,显得何其突兀?

昆吾那头几名弟子几乎一眼就看到了。

今日一番浩劫,满山血染,往昔多少熟悉的同门都殒命于他的剑下?若无曲正风,自也没有今日的浩劫,横虚真人也不至拔剑自戕!

仇恨深重于每个人心中。

他们赤红着双眼,几乎立刻狠声高喝:“血洗我昆吾后,竟还想要一走了之吗?站住!”

这充斥满恨意的声音,几乎立刻将所有人从方才的沉湎中惊醒,也包括此刻拿着皇天鉴的见愁!

她皱了眉,转身望去。

只见在场所有昆吾修士已齐齐拔剑而出,拦住了曲正风的去路,完全没有要善了之意!

众大能方才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横虚真人已应允,只要见愁立誓不向昆吾、向谢不臣寻仇,则今日一切恩怨既往不咎。

此刻昆吾众人再拔剑,其情虽可怜,但到底不对了。

众人跟着眉头一皱,便欲出言制止。

可谁也没有料到,就是在这样剑拔弩张的一刻,曲正风竟然再次举起了崖山巨剑!

那浩浩荡荡的威势,顷刻席卷云海!

所有大能修士都吃了一惊。

昆吾众修士更是想起他方才持剑驰骋杀人如麻的模样,只一声高喝,已自动结了剑阵,向他攻去!

谢不臣人在殿外,望见曲正风拔剑那一幕,几乎与王却同时疾呼一声:“住手——”

但比他们这声音更快的,是见愁的身影!

昆吾剑阵的厉害,在十九洲战场上她已深有体会,更何况是眼下这众多修士含恨含怒的一击?!

想也不想,她便挡在了曲正风身前!

“轰隆”的一声,如万顷沧海倒袭而上,千道剑光在云海之上交织成一道恐怖的光柱,向见愁,向见愁身后的曲正风,打落而来!

可根本还不及靠近,天际剑雨已下!

是见愁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催动了一线天的剑意,凝这天上云作雨化剑,向对面昆吾修士扫荡!

纵然千修联手,可竟依旧不是她对手!

一剑执掌,人莫能敌!

无数还未来得及出手阻拦的大能修士已然怔住,方才动手的众多昆吾修士更是剑光崩散,几乎被见愁这一剑反击之力打得吐血!

这般强势的回护,简直称得上是不问青红皂白!

昆吾众修顿时已怒目而视。

但仅仅是下一刻,他们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转开了,甚至还带上了一分难以置信的惊骇,望向了见愁身后!

那是一种极其不祥的目光……

落在见愁眼中,便是所有人都忘了责斥她,也忘了方才到底为什么拔剑,举起的剑尽皆顿住,一张张怔住的脸,让她心底充满了不安。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好似在这一刻消失。

静止了那么一个刹那,又轰然向她耳中撞来。

“大师兄!!!”

“剑皇陛下……”

“曲道友!”

“大师兄——”

……

此起彼伏的声音,交织成了一片,竟是分不清从何处响起,更分不清是何人发出。

见愁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

但脑海中只有一片的静寂的空茫。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周遭所有人或惊或恐或不解的面孔,都从她眼前划过,没留下半点痕迹。

吹过的风甚至让她想起了某一日的傍晚……

初到崖山,刚过了险峻的崖山道,便见着摘星台旁,立了一道昂藏的人影。

那时的风,好像也是这般。

曲正风的剑,竟不是向着前方那昆吾的众多修士,而是深深地贯穿了自己的胸膛……

在见愁为他挡去前方一切攻击之时!

钝极的剑锋,穿透人身体,偏容易得像是刺穿一块豆腐,好似根本不费什么力气。

从前胸入,自后背出。

“滴答,滴答……”

鲜血顺着剑锋滑落,点到地上,渐渐汹涌。

这一剑,太决然了。

似乎根本没想过留给谁挽回的余地。

整个剑身都穿透过去,只余一截剑柄,还握在手中……

真像是一场噩梦。

见愁看见了他翻飞的织金长袍,看见了他染血的双手,也看见了他那一张平静的面容。

但这一瞬,唯独读不懂那复杂的目光。

她张口便欲呼喊什么,可天地间骤然凄厉的冷风却呼啸着灌了来,将她的声音散入风中,眨眼不闻。

“噗通”,曲正风倒入那翻涌的云海间,层云托住了他血染的身躯,那海光剑亦落在云间,光芒渐淡。

里里外外,所有修士都愣住了!

谁也不明白曲正风为什么要这样做。

见愁分明已在横虚真人自戕前立誓,旧日恩怨既往不咎,他这又是何必,又是何苦?!

崖山剑,崖山三剑之一。

化生自崖山山体之中,乃崖山最灵秀正气之剑,虽为石质,却削铁如泥,摧魂毁魄,易如反掌。

便是此刻没入其主之体,威力也未有半分消减。

只是那一腔赤子热血,浇灌于剑身之上,到底令此剑感出了几分深重的悲哀,颤颤地鸣响……

见愁周身已冷得没有知觉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紧紧握着一线天,只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似乎很稳,也似乎很晃。

曲正风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只道一声:“抱歉……”

终究是他辜负了。

为报这仇,将见愁往日本不欲人知的伤痛,在人前撕扯开来;如今又辜负她为自己弃仇立誓的心意,固执己见。

可他本也不是什么苟活的人啊……

大丈夫立于世,生为人杰,死为鬼雄,敢做敢当!

明知是恶,偏要为之;

明知是错,偏要强求!

只是他到底出身崖山,受尽师长教诲,明了天下公道,即便入魔,又如何舍得去这崖山门下的一身傲骨,一腔肝胆?

在决意犯下今日这无数杀孽之时,他就已经为自己划好了既定的结局。纵然天下修士能容他今日离去,依旧在明日星海做自己的剑皇,他亦不能容自己背负这一切,毫无负疚地苟活于世……

那与昆吾鼠辈,与横虚真人,有何区别?

过得了天下修士那关,也过不了自己的心关!

日月昭昭,乾坤朗朗……

当真是绝无仅有的好风日。

曲正风眨了眨眼,似乎觉得那天光太晃,可唇边却慢慢溢出了一分笑意。

崖山剑上纯粹的剑力涤荡着他的躯壳,穿梭过他四肢百骸,透进那元婴与魂魄之中,不可逆转,也让他一身经脉纹理如水波一般乍现。

见愁忽然就看了个分明!

他这宽阔的胸膛里,竟是空空荡荡……

于是这一刻,她忽然有一种整个人都被一只巨手擒住的感觉,喘息不过来,惨烈到压抑!

是那一颗崖山的赤子之心啊!

当年的曲正风,到底是怀着何等样的决绝,生生将那一颗滚烫的心自胸膛剖出,抛入那噬骨的黄泉之中!

她在他身旁半跪下来,掌中透出一片水波似的金芒,只想在此刻护住他为崖山剑不断摧毁的神魂。

可竟不能够!

那是一种连轮回之力都无法挽回的伟力,如滚滚的江水,携裹着曲正风,向那既定的命运而去,不能回首……

恍惚间,好似有欢声笑语,回荡在这昆吾的云海之上。

是掌门郑邀成日里对纷繁事务的抱怨,是扶道师尊拿着鸡腿时训他们的喋喋不休;是见愁筑基之日以翻天印在藏经阁上打出巨大的窟窿时,满山上下骇然的咋舌,是欠打的沈咎捏着那一柄桃花扇四处招摇撞骗时,众人玩笑般的起哄;是陈维山半天憋不出来的一句话,是寇谦之落拓间的笑声;是白寅那平平铺开的山水画卷,是余知非云游前历遍山河的豪言,也是姜贺那腼腆内敛的眼神……

还有……

那本该是他小师妹,却成了他大师姐的女修,还鞘顶上不服气的姿态。

崖山,崖山呵……

终究是不能回去。

不能再去那摘星台,入那揽月殿,上那拔剑台,登那还鞘顶……

可此生不悔!

不悔入此崖山!

万般的不舍与留恋,只聚成眼底一片潮湿,曲正风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神魂的消散,也在最后这一眼间,看见那坠于云海的海光剑颤颤地飞了起来。

泪落时,双目已然模糊。

只凭着那一股深刻在骨血内的意志,伸出手去,似要将那一柄剑,遥遥抓住!

又似乎只是那么一指……

见愁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一刹间已泪如雨下!

“师姐,剑,回去了吗……”

海光剑飘摇而起,从层云间穿过,只化作一道疾驰的暗蓝剑光,如这千百载来无数失主的崖山故剑一般,向西北而去。

见愁知道,它终将回到武库。

去等待,自己的下一任剑主。

云海之上,无数崖山弟子终于恸哭,一片悲戚,泣不成声。

见愁半跪在他冰冷的身躯旁,泪痕模糊了视线,只恍惚地回答:“回去了,师兄,剑……回去了……”

第545章 白驹过隙

剑是回去了,可有些人永远也回不去了。

阴阳界战赢了,秦广王灭了;

昆吾遭逢大劫,横虚真人引剑自戕,谢罪天下,一生声名斐然,身后却落得个毁誉参半;

崖山长老扶道山人一朝飞升,绝迹十九洲;

星海剑皇曲正风亦拔剑自决,死后被大师姐见愁带回了崖山,归葬于千修冢畔,天下修士无人敢有非议。

史笔载:阴阳界战重启,集十九洲之全力以攻,历二十六日,战敌于八方城,斩灭秦广,重夺极域,见愁大尊执掌生死簿,位封平等王。同日,明日星海剑皇曲正风血洗昆吾,杀二千余昆吾弟子,会大尊一言逼杀时昆吾首座横虚真人,又自决于天下。昆吾大劫乃止。后世名之曰“明日劫”。

史家之言简短,但只记叙于其上的几个名号,便足以令无数后来修士望之神往,去猜测这跌宕的一日里,到底上演过几多沉浮。

诚谓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更何况当日诸天大殿上那么多修士亲眼目睹。

纵然有许多人在离开昆吾时,再也不愿对人提起当日那惨烈的一幕一幕,可终究会有一些好事之辈,以当日事为谈资,向旁人提起。

于是种种的传言,便不胫而走。

有人说,曲正风弃道入魔,是真的疯了;

有人说,横虚真人道貌岸然,心机深沉,死也是便宜了;

有人说,还是扶道山人厉害,一朝看开,直接飞升;

也有人说,崖山大师姐见愁才是真正的狠角色,一句话一道誓,便逼杀了昆吾首座,正道第一人……

当然,也免不了有人对某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更好奇。

比如杀妻证道那一桩。

这传言的两个人,皆是十九洲风云之辈,个中又涉及恩怨情仇种种,实在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最适合谈论的奇闻。

而且,就在此事结束后不久,崖山大师姐便持皇天鉴,于扶道山人飞升后,正式接任执法长老之位,成为了崖山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执法长老。

昆吾一头却截然不同。

横虚真人自戕后,接掌昆吾的既不是沉稳敦厚的大师兄赵卓,也不是淡泊睿智的四弟子王却,而是声名最显但同时也是争议最大的谢不臣!

没有任何外人知道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唯一能知道的是继任大典十分平淡,并不张扬,倒也符合昆吾劫后休养生息、低调行事的处境。

可外界的非议就很大了。

毕竟是谢不臣啊。

他虽的确是十九洲难得一见的绝世天才,且在阴阳界战中彰显出令人钦佩的才华与运筹帷幄的智谋,但“杀妻”这么一桩事在,还得他自己亲口承认,即便是“横虚真人唆使”,也总让人觉得他未必是善类。

尤其是诸多女修,对其颇有诟病。

倒是昆吾弟子自己绝口不提此事,大约也是觉得面上不光彩吧?

除“杀妻证道”外,当日见愁长老在诸天大殿前所立之誓,也十分值得人玩味。因为先前青峰庵隐界与雪域密宗,他二人就已经斗得难分难解,完全看得出是不死不休之仇,且曲正风已经陨落,见愁只要寻个由头,就能脱离誓言的束缚,重新向谢不臣寻仇。

比如,叛出崖山。

但这种猜测,甚至是隐隐的期待,不过永远只存在于一种隐秘的构想之中罢了。

若将其放上台面,在些许识高见远的修士面前说出来,恐怕只会换来一句:你懂个屁。

还是数十年后,智林叟一语道破。

誓立则不破,崖山自有风骨。仇固然大,诺却更胜。且剑皇弥留之际,一声“师姐”,以崖山托之,言实重耳。凡有情之人,谁能相负?

明日劫后数百年,十九洲风气为之一肃,天下不仁不义之行日少之。又经阴阳界战一场损耗,诸多修士乃觉修行之路虽然漫长,生死不过一念间事,感天机之不可测,来世之不可寄。

见愁大尊独开“我道”,修此一生,修此现在,问心问我问世界,与天道为友,从者甚众,渐成势也。

其本身修为,亦成十九洲最令人神往之谜。

劫后三十二年,第八重天碑,有界第一;

劫后一百三十年,第九重天碑,通天第一;

劫后二百六十年,北域禅宗雪浪禅师问境通天,飞升上墟,天碑第一“见愁”二字,纹丝未动;

劫后三百七十年,崖山掌门郑邀通天圆满,道成飞升,天碑第一“见愁”二字,岿然屹立。

按说修士一到通天之境,便离飞升不远。

但不管天下修士的修为如何变动,不管中间有几名修士登临此境,见愁的名字永远像是一座翻不过的山岳,立在所有修士的头顶上,难以望其项背。

前面几年,尚有人谈论一番,想她修为到底多高,战力几何,又为什么还不飞升,是不是有心魔。

到了后面,便都渐渐习惯了。

人们已经见怪不怪,将这九重天碑第一上的名字,视作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好像见愁的名字天生应该在那里一样。

大大小小的修士,一次又一次从西海广场之上路过,已经极少会在第九重天碑下面停下来。

唯有谢不臣不同。

近四百年的时光,似白驹过隙,弹指即逝,他的境界也从出窍飞涨到了有界巅峰,只差一步便可迈入通天。可每每从那九重天碑路过,他都会停留,抬首望着那最高天碑之上的“见愁”二字,默立良久。

越是大能修士,修为越是往上,才越能感觉到这简单的两个字,带给人何等强烈的压迫。

绝不会有人怀疑见愁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