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谢不臣,也在这一刹那睁开了双眼!

早在先前见愁与九头鸟的对质的时候,他就已经停下了挣扎与脱逃的举动,转而盘坐了下来,闭上了双眼。

染血的衣袍上已沾上几分狼狈。

但在盘坐下来时,脊背却挺得笔直,根根修长的手指搭在两侧膝上,惯用的左手轻轻压着那一柄墨尺,仿佛在静心调息。

然而在香灰落地、他睁开眼的这一瞬间,给人的感觉竟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终于出击!

双目中是冰冷的疯狂!

在盘古那压顶而来的神魂向他袭来的同时,他的身形也骤然峭拔而起,如电一般向盘古神魂激射而去!

前九世的心境与感悟都藏在那九头鸟独特的心血之中,在点燃的那一刻,直如奔流的长河,不断涌入谢不臣神魂之中。

香燃尽时,修为便已攀升至他此生巅峰。

而他绝不愿引颈受戮!

先前的平静与蛰伏,为的不过是此刻舍命一搏:他竟是想要在盘古吞噬他之前作出反制,与其一斗!

输了与被吞噬无异,不过一死;但若是赢了,却可从中挣得一线生机!

如果可以生,谁愿意去死呢?

尤其是此刻的谢不臣。

行动和选择虽然有异于寻常的淡漠,可落在见愁眼中,却觉这才是最真实不过的他。

一个能蛰伏极域九世、暗中参悟天地的欺天逆道人!

枉死城无寒暑,无昼夜,只有那不断流淌而去的时光与逐渐累加的记忆。

她实在无法想象谢不臣此刻的心境。

生本不臣,奈何为棋?

她佩服他在方才那般的绝境之中还能保持绝对的冷静,也敬佩他在面对盘古神魂的吞噬时依旧选择直面,而不是就此颓唐地放弃,等着那屠刀落到自己脖颈上。

他是要从这不可能中搏出一个可能来!

轰隆的一声,过快速度下的撞击在这虚空里荡开了一团波纹,发出的声音却好似闷雷滚动。

谢不臣眸底狠色一掠而过!

左掌中所持的墨规尺化作一道残影向盘古神魂打去,却在接触到那团紫光的瞬间碎裂散开,竟然抽成了无数条细细的黑线,猛地向前一吞,将那庞大的紫色神魂包裹捆缚!

每一条黑线都是由此方宇宙大大小小的规则所化,有生生死死、潮落潮起,虽然并非什么实际的存在,可对宇宙中一切存在的限制却是最大。

即便是此刻盘古的神魂,也无法逃开!

“咔吱咔吱……”

规则的黑线收紧,顷刻间已将原本庞大的一团挤压得,收成了小到极致的一枚紫色光点!

分明细如蚊蚋,可透射出来的气息,却好似能囊括整个宇宙!

规则之线能将其捆缚,却无法阻挡它的去势。

更何况,谢不臣也并未想阻拦它的去势。

于是只见得这一枚细小到极点的紫光在这虚空中划过一道细线,便如一滴雨似的,点进了他眉心!

祖窍,乃是修士神魂之所在。

紫光甫一没入,便如一墨点进了水中,朝着谢不臣灵台内一切角落疯狂蔓延,压制他己身之魂!

而那股通天彻地的气息,也在这瞬间将他笼罩。

这一刻,他人在虚空中,向见愁望了一眼!

目光相触的刹那,恢弘的荒域裂成两半!

见愁竟从这一眼之中,看出了两个人,两种目光:一者亘古而沉默,见证过沧海变成桑田,山巅化为深渊;一者隐忍而疯狂,如同地底蛰伏了十七年的蝉,风雪里振翅孤飞的隼!

再一晃,他人竟已到了见愁面前!

神魂中是天人交战,但行动上未落下半分——

不论如何,先杀见愁!

谢不臣实在是太清醒了,在这无路可投的绝境之中,他所能选的也只有孤注一掷!

先下手为强,与盘古神魂对垒,以他领悟得的所有规则将其束缚,为的便是暂时限制盘古神魂的力量,使自己接受了九世心境感悟的神魂至少能保持不输盘古的状态。

而见愁先前堂而皇之地说出了“杀盘古”三字!

这便证明她将成为他与盘古共同的敌人!

所以即便神魂还未融合,甚至还未分出胜负,他也可在这将灭而未灭的特殊时刻,合己身与盘古之力,一击见愁,先取她命!

只有先杀了她,才可斩去自己此世最终的也是唯一的牵挂,让心境彻彻底底臻至圆满,以取得反过来吞噬盘古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也是他最后的机会!

可这一刻,他从见愁眼中看见的,却是全然的清醒,既没有出乎意料的惊恐,也没有面临生死危局的慌乱,有的只是那一眼能望进人心底的深深怜悯……

还有,浅浅的怆然!

过往九世已成灰烬,他身上不沾因果,可这一世的见愁却是因他而起的意外。

他们了解对方。

再深沉的谋划,在他们之间都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因为看得太明白了。

若忽略彼此的立场与仇恨,便是真正的知己。

甚而是,同道!

脑海中一瞬间掠过了太多太多,甚至有见愁如何能设下此局的难解困惑,但这一切都没有他凝聚而出的攻击快!

身如青鸟,神姿高彻!

抬手间竟像是擎住了黑暗中的星河,摇落一天暗星,万千星辰都在他屈起的指尖颤动,继而是全新的墨气凝结成黑线,又熔铸成一柄与先前一模一样的墨尺!

不同的,唯有这墨尺所带来的寂灭!

若说先前的墨规尺,是谢不臣自己机缘巧合下参悟所得,那此时此刻的墨规尺,便是他与盘古度量天地、支配宇宙的权杖!

尺起时,便有冰冷的风起。

这风从墨规尺地钝锋上斩出,却似一柄利刃,裂开了他们脚下的荒域,将其撕得粉碎!

是荒域的碎片,是盘古的躯壳,是铺天盖地的规则的墨线!

涌动如潮,肆如龙卷!

从四面八方升起,在谢不臣手中这墨规尺斩向见愁的刹那,洪流一般向见愁盖去!

此刻的谢不臣,是最强的谢不臣;此刻的盘古,依旧是裂取了宇宙本源的不死盘古!

如何能杀死不死的存在?

答案是:抛开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那个,一定是可能!

见愁站在原处,竟没有挪动一步。

在那洪流向她卷来、墨尺向她斩来的刹那,她眸光抬起,所投出的不是一道目光,而是千千万万道目光!

举起剑来,亦好像千千万万的重影。

看起来是举着剑,但在远处早已被摒出战圈的众人看来,却好像每一道重影所持的武器和迎击的姿态都不相同!

完全无法分辨,这一刻,到底是一个见愁,还是一切见愁!

洪流顷刻间向她冲荡而去,墨规尺也几乎在同时斩下!

无数道重叠在见愁身体中的影子被斩落,有的直接消散在这天地间,重新化作混沌,有的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成了洪流的一部分,少部分完好的则都纷纷从见愁身体里坠落、从虚空中坠落,掉到下方无垠星河里晦暗无光的星辰之上!

堆成一座座尸山!

淌成一片片血海!

众人定睛看去,每一具都是见愁的尸首,都是死在谢不臣这一击之下的见愁!

唯独留下最后的一道影!

谢不臣的尺划破虚空,在这一刻便要临近她眉心,彻底令其陨灭。

可这时才注意到,她手中已不见了一线天!

取而代之的,是一柄令他心惊的凡剑!

怎么可能?

脑海中轰然炸开了一片!

谢不臣分明记得,自己在飞升之前,将这一柄剑放入了青峰庵隐界,绝不可能为已飞升的见愁拿到!

“其实,河图那最后两行,原是有字的……”

一声呢喃,是想要他死个明白。

在谢不臣看见此剑的瞬间,见愁已直接一剑捅进了他的胸膛,轻松到毫不费力,甚至没有遇到半分应有的阻碍!

因为,剑中的某些东西,本就是他的一部分!

到底是世事弄人!

他二人固然称得上是同道知己,只可惜道同术异,又兼世事弄人,终究只有一人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而另一人,注定殉道。

三尺青峰,亮如秋水。

见愁的手指修长而白皙,却好似沾了点旧时烟雨的清冷。她近乎于漠然地注视着她,过往的一切柔情缱绻与争锋相对,都在这一刻,悄然消散了。

她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

原来,剑锋透入胸膛,竟是这样的寒冷,像是一块坚冰,冻得人发抖。

鲜血红里混着紫,浸没了衣襟。

有一些已经久违的东西,顺着剑刃、顺着寒冷,悄然爬回了他的身体。

见愁骤然抽剑,鲜血瞬间抛洒!

谢不臣张口,声音却被大风淹没。

他竭力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可抓住的只有一片飘荡的衣角,眨眼又从掌心里划过。

便像是他当年向见愁举剑,她倒在血泊里伸出手来,抓不住他的衣角……

一切,都是空空荡荡。

他控制不住地往下坠跌!

这一刻,见愁触到了他的目光,心底无由的悲怆涌出,眼底终是掉下一颗泪来:“蓬山此去无多路!圣君,珍重……”

第587章 殉道

魂善魄恶。

《子不语·南昌士人》有载,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人之魂正而魄邪。

可那不过是世人的猜度。

于人而言,善恶有其尺度;于天道而言,善恶便有新的尺度。

修士们修行天道,爱欲心机,都不是恶,真正的恶是有碍于修行的种种让人无法自控的情绪。

比如痴,狂,憎,愧,悔。

人若能将这一切情绪剥离,自能近乎天道,介于有情与无情之间,体天悟道,乃为“道子”。

昔年他读书窗下,翻得如此几句,便想:若有异法,能分魂魄,去恶魄、留善魂,再入修行之道,才可算得踏上了终南捷径。

只是他当时尚是谢侯府的三公子,只这么一想。

直到后来杀了见愁,坐于她新坟之前,但觉五内如焚,恶魄搅荡,且愧且痛,实难忍耐。

魂魄遂分。

三分魂在身,七分魄在剑。

从此此剑,便被他唤作“七分魄”。

他依旧爱见愁,却绝不再会为杀她求道这件事愧疚、痛苦,更不会后悔。

长留他身的,是冷静,克制,谋略。

他以为,天底下没有人知道他的秘密,甚至连收他为徒的横虚真人,都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见愁怎会知晓呢?

早在当年共赴雪域密宗的时候,她就已经用“七分魄”这三个字来试探过她。

如今甚至将这一柄剑握在了手中!

在这一剑捅入胸膛的时候,那藏于剑中的七分魄便顺着剑锋回到了他这一副躯壳中。

魂与魄重融,是那久违了的锥心之痛!

谢不臣未能杀见愁,却还被她一剑将七分魄送回,眉心祖窍、灵台紫府,一时便如陷入万劫之中,与那盘古的神魂交战起来。

天与地,所距几何?

寒与暑,所差几时?

在见愁收剑的刹那,他便从这荒域的虚空中坠落,视线尽头的见愁立着,一动也不动,在他的眸底渐渐缩小,最终成了一枚模糊不清的点,为周遭的黑暗吞噬。

他彻底地沉入了黑暗深处。

不知经过了多少星辰,不知沉到了什么地方。在长久的坠跌后,他竟感觉自己撞入了一片洪流,为其携裹着、拉扯着,时间与空间的界线,终于渐渐模糊。

一瞬如甲子,千年若弹指!

意志在与盘古神魂的混战中已经残损殆尽,甚至连身躯和鲜血都变得淡薄。

他知道,自己正在化为混沌。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能见到光,虽然,是晦暗的光。

有熟悉的气息,从风中透出。

谢不臣睁开了双眼。

入目之所见,竟是不断放大的极域十万恶土,衰草连天,阴沉沉的苍穹上永远密布着散不去的彤云。完好无损的鬼门关就伫立在极域七十二城的边缘,而距离最近的枉死城中,隐约能看见一道又一道走动的鬼修身影。

这一时,他实在有些茫然。

脑海中有万般的痛楚,向着四肢百骸蔓延,然而这一座城池却给了他极端诡异的感觉。

阴阳界战后,极域七十二城便已损毁过半了。

纵使见愁入主极域、位封平等王,这七十二城重建,也绝不会是原来模样。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拖着一副残躯,向那城中走去,向着自己那一座旧宅走去。

一路上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存在。

街道、高楼、巷子,全都带着旧日的模样。

谢不臣只觉自己是在一场梦中,听闻人死之前,脑海里都会走马灯似的闪过旧日的很多事情。

这一座旧宅,该是他这十世运命的起点吧?

门关着,外面竟还布有一座阵法。

然而他连门都没推,便轻松地走了进去,好像不管是门还是阵法,都不存在一般。

鲜血淌在地面上,却化为水迹。

谢不臣又看见院中栽着的那一棵老槐树,已经长得这样高了。

意识里昏昏沉沉,连着脚步也摇摇晃晃。

一个油尽灯枯的人,走上了台阶,可在经过那一扇半开着的窗时,他竟瞧见了见愁!

雪白的窗纸上,隐约有淡红的字迹。

梅瓶里插着的梅花已然开了。

她便立在这书房的书案前面,一手执着三支紫香,另一手手指尖上冒出一点幽微的火光,正向那三支香靠近!

这一瞬间,谢不臣脑海中炸开了一片雷霆!

他几乎想也没想,脱手便将掌中那墨尺激射而出,向她手上打去!

“啪!”

那一炷紫香尚未来得及点燃,便被打落在地,断成了几截!

而站在窗内的见愁却因此大惊,豁然回首,直向窗外看来!

她警惕到了极点。

明明什么也看不到,却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敏锐,那目光穿过了窗沿的夹缝,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这是怎样一种感觉?

直到墨规尺在划伤她手背后打穿这元始界整片大地,从另一头的地面上冒出来,谢不臣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也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现在何时!

他竟回到了当年见愁身陷极域、第一次发现旧宅秘密的那一天,回到了她养出瓶中梅、即将点燃这一炷香的前一刻!

人回到过去,便可改变未来。

可此时此刻的他,能改变什么呢?

打断见愁燃香,这香会落到哪里去?见愁这里,还是九头鸟处?不打断见愁燃香,此时十九洲那个他的修为尚且不如现在,在香燃尽的那一刻,又会遇到什么呢?

但已经毫无意义了。

因为选择已然发生。

在他这尺投出将燃香打断之后,见愁这般警惕缜密的人,是绝不可能再去燃香了。

也许将这香从见愁手中夺走是个办法。

可在扔出那一记尺后,他已挪不动一步,不过垂死之人罢了。

这数百年筹谋来的一生,苟活到最后,所换来的非但不是掌控自己的命运,反而是为他人掌控了自己的命运!

如此活着,生与死又有什么差别?

倒不如,从未生出希望,从未生此世间!

从未来走来的他,已经历过了一切,清楚地知道早在他以九头鸟心血制香的那一刻,便以成为了旁人的棋子。

这旧宅中的局,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在他意识深处,那盘古的神魂已与他融合了大半,渐渐复苏,同时也仿佛察觉到了他心底的想法,竟陡然加剧了吞噬!

两股神魂,就像是两头被放进笼中的困兽,相互吞噬,相互撕咬!

可这痛楚,实在已算不了什么。

在七分魄归之时,他心底所蔓延出来的痛,才是这世间的至痛!

所以他根本像是感觉不到一般,虽在强弩之末,却用力地伸出了手指!

在那雪白的窗纸上画字。

过程并不十分顺利。

因为他身体一时在自己掌握中,一时又为对方所操控,是折磨一般的拉锯,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几乎只能凭借那一股偏执的意志,才能往下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