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没有承诺,你还是到了这里。”方澈侧身回头,神采飞扬,目光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秣秣,你这是自投罗网了!”

秦秣看他一锄锄下去,翻开泥土,便也蹲下,用手去捧那小坑中央的酒坛。

装着竹叶青的老坛子上面沾染了黄褐色的细细沙土沫子,因为土地干燥,秦秣只轻轻一拨,这些碎土就簌簌落下一大片。但这酒坛表面颇为粗糙,有些泥土渗进坛面,仿佛是在宣告一场不离不弃地缠绵。

这是酒坛与泥土,千万年来不解的依恋。

从人类发明陶瓷这种东西起,陶制品的最主要原料便来源于泥土;从世上有醇酒这个概念起,所有装在坛子里的酒,便习惯于从地底深处酿造历史。

来源于斯,依偎于斯。

秦秣的叹息中带着轻喜,她揭开泥封,便有酒香溢满她与方澈身边最近处的空气。

“相忘于江湖,”她捧起酒坛,大喝一口,又将坛子递给方澈,“怎么比得上相濡以沫?”

方澈就着坛沿,也是饮下一大口酒,与她相视笑道:“庄周只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却忘了,他非鱼,安知鱼儿宁可相忘于江湖?”

“相忘于江湖不过是无奈之举。”

他们面对面站着,风吹过来,酒香飘得更远。

秦秣没有说出口的那一句话是:“所以,不需要相忘于江湖,真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两人随口闲聊,轮流喝着醇酒,这竹叶青的度数着实不低,方澈酒量还好,秦秣却是没喝多少便又开始头晕眼花起来。

他们不知何时又席地坐下了,虽说这枯草地并不干净,很容易把衣服弄脏,不过两人都不怎么在意这些。方澈再从秦秣手中取过酒坛之后,便挡住她的手,语调略带严肃:“秣秣,你不能再喝。”

秦秣脸颊红得仿佛是朝霞染玉,她晃晃脑袋,神经反应虽然有些迟钝,意识倒还是清醒的:“不喝便不喝。”她吃吃地低笑:“带回去喝。”这笑容实在有些傻。

片刻之后,她自己伸出双手捏住两边脸颊,一拉一揉,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保持住面瘫的表情,一个字一个字极缓慢地说:“方澈,你收藏过一幅怀虚居士的画?”

方澈看她这样子,就只觉得心里的恶魔羽毛又在不安分地飞舞,他其实也有些醉意,便没怎么听清楚秦秣说的话。

“什么画?”

“怀虚居士的画。”秦秣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脸上居然很自然地含着些可以称之为潇洒的神情,“小方,怀虚居士的画,你还记不记得?”

“原来是那个怀虚居士!”方澈恍然点头,“我看那画质的朝代,似乎是宋朝的东西。不过史料上找不到关于这个人的记载,我也不能确定。他的画风倒是挺有意思,我看那线条笔法跟你的有些相似。”

秦秣还没来得及回话,方澈又略有不快地说:“你送给乔梓暄的那副《九思》,落款也是怀虚居士,他可没少拿着那画在我面前炫耀。”

这模样,八分像是吃醋,还有两分,像是…非常吃醋。

秦秣扑哧一笑:“你要是喜欢,我画多少幅画给你都没问题。”

方澈又万分得意地说:“你这辈子都要跟我过了,我还缺那几幅画?”

“那你原来收藏的那幅画?”秦秣挑眉?

方澈立即说:“自然是贡献给大人。”

秦秣本来就火热的脸颊又红了红,只是沁在原本就涂染如朝霞的底色上,让人看不分明。

她很郑重地说:“那幅画,算作聘礼送到我家吧。我也不要收藏它,至于你…”她眼波流转,一笑之下竟有些魅惑放肆地姿态,“你有我这个怀虚居士常伴在身边,又哪里还用去看古人的画?”

方澈将酒坛放到一边,伸手又揽住她,喜悦安宁。

“自然是好。”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却怎么也不会想到秦秣提出这个要求的真正含义。

千年前的怀虚居士终于湮没在汴梁河中,散落在时间末端,甚至难以留下一段完整的记录。

秦秣是当年那人生命的延续,但他们早已分裂,终归会有不同的人生。

她以前害怕庸碌,现在宁愿平淡。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只是有些光华内敛,有些着意绽放。

平淡并不等于庸碌,只不过各人诠释不同。

这一天他们还是没有把那坛杏花村全部喝完,方澈将酒带回了家中,说是要等到洞房花烛那晚再喝。

秦秣当时硬生生忍住羞赧之意,转而挑衅他:“那你可得稳着点,千万别在洞房之前就被人给灌趴下!我先声明,我这把力气绝对拖不动你,你要是趴下了,我转身就跑出去潇洒。”

方澈一把捞住她,恶狠狠地说:“敢在你相公面前嚣张,明天我们就登记结婚去!”

第二天他们当然是登记结婚不成的,倒是一块儿在医院待了很久,逗弄秦云婷的宝贝儿子,那个小名贝贝的小家伙。

“贝贝?这不是吉祥物吗?”秦云志一句话犯了众怒,他转头打一个哈哈,又一径点头说:“不错,这名字有气势。”

众人顿时大笑。

方澈又有点心痒痒,凑到秦秣耳边说:“秣秣,咱们的孩子都等不及要出世了。”

秦秣温文尔雅地冲他一笑:“小方,你说我是不是也有必要到国外去留学几年?”

“有吗?”方澈很认真地分析,“秣秣,你这个情况真不适合出国留学。你看,学英语是件麻烦事,小志的课业还要你监督,伯父伯母会很想你,家乡的土地也会想你。最重要的是,”他声音一低,“我们又得晚几年才能结婚了。”

秦秣刚觉得自己被他的厚脸皮打败,没办法再多说什么的时候,又听他很郑重地说:“不过,你要是实在想去,我就陪你一起。再进修几年也好,在你什么工作也行。”

秦秣心中和暖,知道这个人最能在细微处打动人心。

然后方澈露齿一笑,牙齿白晃晃亮眼,笑容灿烂之极:“你现在要是出国留学的话,最顶尖的那几大名校只怕难进。不管你选择什么专业,读的也应该都是本科。按照我的履历,去某所大学谋个讲师职位并不困难。秣秣,我现在开始期待了,做你的老师,教你这么聪明的学生,感觉肯定非常不错。”

秦秣脸色黑了下来,硬邦邦地道:“我们不同专业。”

“你总要上公共课吧?”方澈的笑容真的表现出,他很期待。

秦秣暗地里磨牙,磨到不行的释怀,她挑眉一笑,抬高手拍到方澈的肩膀,语重心长:“小方啊,学无止境,年纪轻轻就只记着教育别人,这很不利于你的进步啊。”

话音未落,她撒开两腿便是一溜快跑。反正稍稍扳回一句就是胜利,言多有失,走为王道。

这世上还有一句很有趣的俗语,叫做“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秦秣跟方澈不时斗嘴两句,有时候也免不了卿卿我我,倒渐渐有了些热恋的样子。小方同学的自制力确实值得嘉奖,不过随着时间的增长,他类似的问话也越来越多。

“秣秣,你们学校真的不能排开年级,单算学分来管理毕业?”

秦秣无奈:“公立大学,你也知道要改革不是那么容易的。”

又过得一段时间,方澈说:“我要去你们学校教书。”

秦秣重重地咳了咳:“小方,现在师生恋还是个禁忌。”

再过得一段时间,方澈又说:“秣秣,我跟你的校长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改学分制。”

秦秣告诉他:“你不认识我们校长吧?”

“我可以找我的导师,让他以学者的名义带我去H大做访问交流。”

“…”秦秣很实在地说:“我已经大四了,等你们交流完,再革新制度什么的,我都毕业了。”

方澈便兴冲冲地:“秣秣,我们拍婚纱照去!”

这种等待其实是充满喜悦的,他们青春正好,有做不完的事业,说不完的话。

有时候,说些废话也让人觉得欢乐得很。

2013年的7月1号,阳光犹如金纱,披满了这座起始于麓山脚下的苍翠校园,秦秣抛出黑色的学士帽子,那边快门按动,定格下她大学生活的圆满收尾。

方澈拉着她的手就跑,看那架势,是要直接把她拉到民政局去。

“喂!”张馨灵在后面大喊,“太猴急了吧你们!”

秦秣解下外面的黑袍,露出清爽的小T恤和七分裤,大大舒一口气:“刚才真热。”

她的长发在奔跑中飘扬,手中黑袍随风翻飞。

“秣秣,我们结婚吧。”方澈说。

秦秣粲然一笑,重重点头。

第76章 人间美满

晨光在空气中微微颤动,天际明日破云而出,刹那大亮,洒满这段古今交错的老建筑。

西安的古城墙斑驳在光影中,数不清的砖石垒出了一个个深藏的故事,无声地诉说着旁人无法听懂的秘密。

“方澈,我们比比脚力吧,看谁先跑到那边树下!”秦秣远远地冲着正在另一边买矿泉水的方澈挥手,也不等他答话,撒开腿脚当先就往近在身边十几米处的目的地跑去。

真要比速度的话,秦秣肯定跑不赢方澈,不过耍赖作弊又另当别论。

在这个年代,也只有在西安才可以看到如此完整的环城古墙了。这道城墙明初始建,圈地的基础正是唐朝的皇城长安。它见证了历史的兴衰,战争的壮烈,文明的演化。

方澈追上秦秣,牵住她的手稍稍用力捏了捏以示对她赖皮的惩罚。

秦秣冲他呲牙一笑,便抢过矿泉水大灌了一口。

两人沿着墙角缓步行走,低声细语,每一个眼神交流都是亲昵而默契的。

“方澈,我们从长安出去,然后到哪里?”

“从你说到蜜月第一站是西安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你心里肯定有了完整的路线。”

“什么路线?”秦秣眨眨眼睛。

方澈眉毛扬了扬,斜起唇角,笑道:“丝绸之路。”

沿着丝绸之路走上一遍,他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悠闲地度蜜月。

“那你觉得怎么样?”秦秣反问。

“娘子所思,正是为夫所想。”

秦秣忍不住哼哼道:“脸皮真厚!”

方澈大笑:“是我家娘子脸皮太薄了!”他一把抱住秦秣,在这城墙下,树荫旁。

偶有游人交错走过,也没人会注意他们的小世界。

秦秣的腿脚有些发软,从心脏到血液都是滚烫滚烫的。不自主地,她又想到了洞房花烛那一夜。无意记忆,只是想忘也忘不了。

那时候闹洞房的人刚走,方澈回身走到大床边,见秦秣正端坐在上面,便伸手想要去掀她的红盖头。

她穿着古装的嫁衣,头微垂。

方澈的手指尖刚刚碰到那红盖头一角,便听秦秣说:“给我拿一杯酒吧。”她的声音平稳淡定,听起来竟还有几分气势。

“谨遵老婆大人之命。”方澈带着笑,“老婆大人”这四个字他想叫很久了,直到今天才终于可以理直气壮、无所顾忌、翻来覆去地这样唤她。

火红的盖头遮住了秦秣的面容,她表情掩藏,沉默等待。

毕竟是现代人结婚,没有古人那么多的麻烦讲究,他们身边也没那执礼的喜娘。方澈转身倒了两杯女儿红,却不把杯子递给秦秣。

“先喝了交杯酒。”他的声音略微暗沉,呼吸都似乎能透过那精工绣作的盖头一直温热到秦秣肌肤上。

被重重红纱遮住了面容的女子头颈又微微往下一垂,轻声道:“喜宴的时候,我们已经喝过交杯酒了。”

“那怎么能比得上洞房之前喝的这一杯?”方澈低笑。

秦秣的呼吸略重,过得片刻,方澈听到她用一种几近于凛然的声调说:“那就喝吧!”那语调之刚硬决然,好似是要上战场一般。

方澈心中猜测她是害怕了,便只觉得三分好笑,余下七分全是心神荡漾。

他将酒杯轻轻放到秦秣手上,与她交臂而挽。

酒香湿润在空气中,沾染得他们每一寸神经都格外敏感。

隔着衣服的布料,这两只交缠的手臂似乎是火烧中的磁石,甫一贴合便缠绵不分。衣料不经意地摩擦刺激了神经末梢,方澈用嘴叼住秦秣手中那只青瓷小酒杯,稍稍用力,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的手掌在手臂的交缠中伸入秦秣盖头下,只觉得这人也用嘴含住了杯沿,便又将手微微倾斜,想配合着让她饮酒的姿势更顺畅些。

“唔…”低低的惊呼从盖头下传出,方澈心神一紧,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未及思考就猛地将盖头一掀!

哐啷!

秦秣手中那只酒杯滚落到地上,所幸这地毯温热厚实,酒杯滚了几滚,到底还是没有摔坏。

两人已经没有心思去注意那只掉落的酒杯了,因为此前秦秣饮酒时,方澈将杯子倾斜的那个动作——酒液漏下了大半,顺着她清秀的下巴,沿着她雪白细腻的颈项,一直滑入她那斜交的衣领里。

方澈的目光不自主下移,考虑到天气炎热的缘故,这嫁衣的做工略有消减,选材也全是轻薄柔软型的。这大半杯酒漏下来,便将衣服沾湿一条水线,紧贴在她胸口,贴出一段格外明显的曲线。

衣裳大红犹如月辉之下荼糜燃烧,秦秣轻咬着下唇,脸颊上染着霞彩,一直透红到双唇,好似红莲沾露,泫然欲滴。

方澈蓦然反手,将酒杯扔到床头柜上。那瓷器与实木相撞,骨碌骨碌滚了好几下。

秦秣一咬牙,想到自己平常总是琢磨着要怎么推到小方,这会儿可不能怂了。她双手伸前,抓住方澈礼服的衣袖就使劲儿往外面扯。不过这衣服的质量可真是不错,秦秣扯了几下没扯动,正觉热浪上涌,越发面红耳赤间,又听到方澈轻笑。

这算不得嘲笑,但在这个时候响起,却怎么都有点戏谑挑逗的味道。

“娘子,等不及要替为夫宽衣解带了吗?”方澈轻松地甩手,将外套脱下丢到一边。他动作很快,紧接着又扶住秦秣的肩膀,另一手揽住她的腰,便压着她一起天旋地转,倒在柔软的床上。

衣裳凌乱飞散,这一刻的热情有如浪翻潮涌,再也不能抵挡。

秦秣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是滚进了火烧云里,上不见天下不着地,飘飘荡荡翻翻滚滚,抓不住边际。

她有心要翻个身,反推方澈,奈何力气实在不足,纠缠了几下,反而是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扒得精光。

肌肤相触,紧密贴合。

方澈的身体硬朗温热,秦秣仿佛中了软骨的毒,全身血液奔腾叫嚣,偏偏使不上分毫力气。她双手外张,紧张地摸索着,抓到了床头柔软的枕头,便胡乱挥舞,手一甩,那枕头掉在地上,只能与先前落地的酒杯为伍。

“秣秣…”这一声低喃之后,床头灯蓦然暗下,只余一点昏黄温暖的微光。亮在这深夜,缱绻古今,华梦相拥。

第三天他们就乘飞机来到了西安,开始了这肯定不止一个月的蜜月旅行。

秦秣刚毕业,方澈的事业又已经上了轨道,很多事情便不再需要亲力亲为,两个人都算得上时间悠闲宽裕,自然是尽可以走遍天下大好河山。

“秣秣,你看这文昌星。”方澈与秦秣牵着手,两人从文昌门厚厚的门洞中走过,抬头去看那魁星楼。

“怎么?”秦秣好不容易缓过了那些羞人的感觉,微昂头,轻哼道:“你看他不修边幅,蓬着头发,还长着大胡子,整个儿醉醺醺,不辨东南西北,你就觉得他不是文昌星?”

“我没有这样说,全都是你说的。”方澈神情无辜,动作却不安分,俯身凑在秦秣耳边,像是随时要咬她一口。秦秣又觉得颈后痒痒的仿佛触电,她偏过头,抓起方澈的手,就在他手腕上轻轻一咬,小小报仇。

两人一路走,将到大雁塔的时候太阳已经高升,阳光热辣辣,在这西北地界,灼得人肌肤生疼。

“秣秣,要不要打伞?”

“不打伞,麻烦。”秦秣摇头,眯起眼睛看那阳光刺目,又笑道:“晒晒太阳也好。”

方澈轻笑:“好吧。”他很自然地跟秦秣换了个位置,走到阳光照射过来的那一面,不动声色地尽量帮她遮住阳光。

两人走进了慈恩寺,登上大雁塔前的台阶。游人不少,为这千年古塔带来了抹不去的喧嚣。

大雁塔始建于大唐玄奘法师时期,历经数度战乱天灾,来回修葺了几遍,而今把持住那千年荣光,沉淀的不知是悲悯还是淡漠。任谁看遍千年,也该洒脱了。

秦秣仰头望着那塔尖一笑,与方澈同步迈进这塔中。

大雁塔不同于传统的八宝塔,整个儿四四方方,青砖堆砌,每一层都是四面开着拱门。两人沿着扶梯盘旋而上,一直到塔顶。

从第七层的门洞边凭栏远眺,竟能大视角地俯视西安古城。那些穿梭在历史与今时之间的建筑,在明亮的阳光下,交织出天地浩大。

“秣秣,你以前剩着半阕江城子给我填,我现在再回你半阕,怎么样?”方澈携着秦秣的手,忽然侧头,扬眉微笑。

秦秣便望着他,等他的《江城子》。

“云涛万里寄逍遥。

顾今朝,燕归巢。

叠岸风起,塔外斗星摇。

一揽青天极目远,如锦绣,也妖娆。”

秦秣笑盈盈地,微侧头:“气冲斗牛之‘斗星’?这青天白日的,你都能看到三十三天外斗星摇动,看来,我家小方心情真好。”

方澈执起她的手,与她极目远眺,果然是古城妖娆。

“我的心情当然很好,”他趁着无人注意,张嘴就咬一口秦秣的指尖,“我家娘子心情又是如何?”

秦秣手指微微一抖,洒然笑道:“良辰锦绣,人间美满。”

她与方澈相和的下半阙《江城子》,没有言语,将用一生来书写。

房间里的事儿(六一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