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嘴角弯了弯,继续低头吃饺子。

饭桌上其它人看见杜南笑了,气氛又活跃了不少。

这样的氛围让杜南感到了一种从所未有的放松,往年三家一起吃团年饭,饭桌上都是客客气气,大家也都是各揣心思。今年不同,让杜南感觉到很不一样。

果然,有祖母的家,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家。

按惯例,大年三十要守岁。

小茉莉带着一群孩子去了后院放烟火,齐钰和姜妍则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看了二十分钟,齐钰开口跟她道谢:“谢谢。”

“嗯?”突如其来的道谢倒让姜妍有些措手不及了,她问:“谢我什么?”

齐钰的目光停留在小茉莉身上,未曾移开,脸上也依然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冷淡得很:“谢谢你还给我了一个健康活泼的妹妹。”

姜妍笑了一声:“她本来就是一个活泼的孩子。”

这时候姜妍才发现,杜笙已经消失了二十分钟。她四处张望,没看见杜笙,问不远处的管家:“小杜爷呢?”

管家摇头,表示不知道。

就在这个时候,杜笙从对面的木桥上气喘吁吁跑过来,抓着她的手腕,拖着她往外走。

姜妍被他拖着走,不明所以:“小杜爷,你这是做什么?”

“走,我带你去看一个东西!”

杜笙带着姜妍出了门,让司机把他和姜妍送上了山顶观景台。

这座山的山顶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一到山顶,刚下车,姜妍就被一真寒风吹得缩了缩脖子。

杜笙已经先她一步冲到了观景台上,只见他蹲在前面做了什么,“啪”地一声,整个山顶都亮了起来。

树梢上亮起了一颗颗地串灯,宛如挂在树上的繁星,仔细看,这些灯光居然组成了她的名字“妍-妍”。在观景台的草坪上,有一只秋千架,旁边立着几个彩色光球,唯美梦幻。

姜妍显然没见过这么美的灯光,即使她是个“老太太”,也被当下的梦幻场景给震慑。

那边,杜笙已经站起了身,冲她招手:“妍妍,快过来。”

姜妍走到秋千架前,被杜笙摁着坐下,秋千随着力度荡了一下,杜笙也很快在她旁边坐下,利用长腿作为支撑,稳住秋千的晃动。

杜笙抬手一指山下:“妍妍,你看!”

姜妍顺着他手指方向往下看,这才注意到山下景色之震撼。

城市灯火净收眼底,宛如璀璨银河,浩瀚星空。也是这个时候,姜妍才深切体会到现代科技的发达,这满城的灯火居然让她心里涨满了一种自豪感。

她看过满目疮痍的破碎中国,对比眼下安宁的万家灯火,她又怎么不为曾经的中国自豪呢?

大概是这样的场景太美太震撼,她居然有些热泪盈眶。

就在这时候,杜笙抬腕看了眼手表,嘴里倒计时:“5、4、3、2、1——”

姜妍还纳闷他搞什么鬼,正要张口去问,耳畔忽然炸开一声巨响。

“轰、轰、轰——”

城市上空,炸开无数烟花,五彩斑斓的火树银花将整座城市笼罩。

“轰、轰、轰——”

看着这些烟花,姜妍下意识捂着耳朵,头疼欲裂。

杜笙没注意到姜妍的不对劲儿,还一个劲儿给她解说:“a市五年才能放一次烟花,今年刚好是第五年。这场迎接新年的烟花,是不是很壮观?这片观景台是看城市夜景最美的地方,因为是私人领地,很少有人来过,妍妍你——”

他话说到一半回头,却发现姜妍居然蹲在了地上,捂着双耳,身体止不住的发抖。

杜笙被这一幕吓坏了,忙蹲下身查看,这才发现女孩脸色惨白,浑身冰冷,瞬间浸了满额的冷汗。

杜笙急坏了,忙脱下羽绒服罩在她身上。

他赶紧掏出手机给司机打电话,让他把车开上来。

然而他刚要拨出电话,杜宅也开始放烟花,那些炸裂声更近,火花也更近,最近的烟火就在他们头上炸开。

这一下,姜妍捂着耳朵彻底尖叫出声,她脑子里浮现了南城轰炸的场面。

头顶都是“轰隆隆”的敌机,炸.弹从空中落下,炸在房顶上,轰隆一声,爆开了一束巨大火花。

她双耳轰鸣,等她从土堆里爬出来的时候,看见随自己来南城的几个弟兄都负了伤,不知道被埋在了哪里。

她目光所及之处,看见一个被炸断了手臂,一个被炸得上身与下身分离。

她的耳朵被震得短暂性失聪,耳道里仅存着那阵“轰隆隆”的嘶鸣声。

眼前尘烟弥漫,那个被炸得只剩上半身的兄弟,拖着血水朝她爬过来,用手抓住她的脚踝,冲她“咿呀”。

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却知道他想要什么。

杜悦用最后一颗子弹,了结了兄弟性命。

她一路往伤兵营跑去,压根不敢往回看,身后是炸开的尘土,是炸碎的建筑。她眼睁睁看着一群孩子在远处慌张奔跑,下一刻,就被炸.弹开出的花轰地肢体飞碎。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伤兵营,昏迷之后再醒来,听觉恢复,得到的却是小儿子杜袁被炸成肉沫的消息。

大概是一路过来看得麻木了,她居然哭不出来,可一旦想到那个画面,头便炸裂般疼。

她整整坐了一宿,责怪自己没用,成为上海呼云唤雨的“女皇帝”又如何?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能守护。

杜袁是程沣的侄子,她曾答应程沣要好好保护好杜袁,可她却没有做到,甚至连个全尸都没能给这个孩子留下。

南城轰炸,堪称中国历史之最。

而曾经那个凌厉的姜妍,似乎也死在了那座城。

这些画面在姜妍脑子里愈发清晰。

杜笙显然被她这副模样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发现女孩抖的厉害,他似乎也有某种感应,知道她这不是病痛,而是一种极度害怕。

在等待汽车过程中,他无计可施,只能把她圈到怀里,紧紧抱住,轻拍她的肩背低声说:“别怕,杜笙在。”

他此时不是哄小女孩的语气,传递给了姜妍一种很坚稳重的东西,让她知道,在她面前,有一个足够安全强大的臂弯以及精神力存在。

姜妍额头抵着男人结实的胸膛,手紧紧抓着男人单薄的衬衣,直至抓出褶皱。

听见男人的声音,姜妍的心脏终于像是被戳破了洞的水气球,里面所有的积水全都一泄而出。

杜悦当年的那种绝望,变成了她此刻的绝望。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蔓延至她四肢百骸,而杜笙此刻说话的语气与句式,让她想起了那个时空的男人。

“别怕,程沣在。”

文庄那场决战前夕,那个男人给了她一个拥抱,拍着她肩背说:“别怕,程沣在。”却没有给她一丝暧昧,甚至没有给她一丝可以倚靠的安全感,甚至连这种拥抱,都是疏离的。

某个瞬间,她忘记了现在所有,好像彻底变成了那个杜悦。

好像积压了一个世纪的委屈全部变成眼泪倾泻而出,她紧紧抓着男人的衣服,哭声嘶哑:“程沣,是我没能护好阿袁,我把他丢在了南城。对不起,我食言了。”

女孩哭着说出这句话时十分用力,额头青筋暴突。

这话让杜笙听得莫名其妙,却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就像被绞肉机搅碎,又来回地拧动。

他尽可能让姜妍调整情绪:“妍妍,别怕,深呼吸,调整呼吸。”

姜妍的耳朵仿佛听不见声音了,满耳都是轰鸣声。

她眼前刺目的灯光变成了残埂断壁,以及在空气中弥漫的烟尘和血雾。

敌方轰炸机在上空盘旋,空中投下一颗又一颗的炸.弹。

轰隆隆——轰隆隆——

巨响震耳发聩,几乎震碎了她的脑仁。

恍然间,她看见杜袁朝她走过来,冲她微笑。少年手摊着手心,手里放着一个纸鹤。

就在这时,头顶一颗炸.弹落下,眼看就要掉在少年身上。她惊恐又绝望,想让他快跑,可喉咙却嘶哑了,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姜妍抓着杜笙的胳膊,胸部起伏剧烈。她惊恐地望着杜笙,突然,又用力推开杜笙,大叫一声:“快走!”

这一声几乎撕破她的喉咙,带着凄厉的绝望。

紧接着,她朝观景台外冲了过去,眼看就要跃下悬崖,却被杜笙手快拽了回来,顺手抄起秋千架旁边的红酒瓶,对准她脑袋砸了过去。

姜妍被砸晕,往后倾倒,被杜笙接住。

小茉莉和齐钰刚下车,就看见姜妍推开杜笙喊了声“快走”,然后就朝观景台外冲去,准备跳崖。

小茉莉吓得心口一跳,尖叫一声冲过去。

见杜笙又把姜妍扯回来,总算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跌倒,还好齐钰扶住她。

杜笙把姜妍打横抱了起来,快步把她抱上了车,一脸紧张地对司机说:“快,把车开回去!”

第48章 转变

杜宅,医务室外。

孩子们在走廊里站成一排,着急的咬着手指头,等待里面的消息。现在已经凌晨两点,杜笙吩咐小茉莉和齐钰把孩子们送回房间,他先守着。

杜南和柳琴都已经睡下,得知姜妍出事,吓得立刻从卧室赶了过来。

杜南盯着医务室紧闭的门,又抬眼看向门口的杜笙,满脸担忧问:“笙笙,你祖奶奶怎么了?”

现在杜笙脑子里很乱,姜妍的反常,姜妍刚才那番话,让他陷入了一种混乱的思维状态。

他把刚才在山上发生的事情一字不差跟杜南说了一遍。

看着父亲脸上的表情逐渐沉重,杜笙又仿佛意识到什么,问他:“爸,杜袁,是谁?”

“难道,你到现在还不信,她是你祖奶奶吗?”杜南一脸沉重地叹息一声说:“杜袁就是你已经过世的三爷爷,十九岁便去世。你三爷爷杜袁是程沣的亲侄,程沣离世之前,将杜袁托付给她。他是你祖奶奶最宠爱的孩子,也是心最大,最命苦的孩子。他死在了南城,你祖奶奶当年为了找他,也差点命丧南城。程沣离世,她便把所有生的希望寄托在了杜袁身上,可当杜袁也以程沣类似的方式死去时,你祖奶奶终于受不住打击,有一年的时间不肯开口说话。我们为了不再让她痛苦,祠堂里给杜袁立的是无字牌,小辈里,也只有我知道你这位三爷爷的名字。她如果不是你祖奶奶,又怎么会说出那句话?又怎么会知道杜袁与程沣有关系?”

——“程沣,是我没能护好阿袁,我把他丢在了南城。对不起,我食言了。”

这句话虽然简短,却明白地表述了这个“阿袁”与“程沣”是有关系的。就算姜妍机缘巧合从谁口中听说了这位三爷爷的名字,又怎么会知道他们的关系呢?

这些信息连他都不知,姜妍又如何知道?

此刻的杜笙已经没办法再为自己找诸多借口了,陷入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思维乱成一锅粥。他的拳头攥紧了又松,脸色好不容易调回平日的松弛,很快又变回了一种别样复杂的沉重。

医生打开门出来,摘下口罩说:“杜先生,病人情况稳定,已经醒了。”

杜南率先进入,柳琴也一言不发跟了进去。

杜笙立在走廊,只觉浑身冷如冰窖,他压根不愿去相信这个事实。

在那晚姜妍告诉自己所发生的一系列奇异事件时,他也不是百分百不信,毕竟前后姜妍的变化太多,已经不在医学可以解释的范畴之内。

即便如此,他内心那一丝怀疑都被抗拒吞噬,下意识地去排斥这种“荒唐”。

喜欢的女孩变成了祖奶奶,论谁,谁又可以接受?

当没有强有力的证据来说服他时,他自然不信,于是就建立了一层自欺欺人的保护壳,用夸张和不着调来遮蔽那一丝暗中滋生的怀疑。就在他快要完全骗过自己的时候,突然就出了这么一档事。

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亲身接触体会,他也不会相信,她会突然发狂,突然跃下观景台。

如果他慢了一步…后果会怎样呢?他不敢想。

如果这真是姜妍和父亲合伙演的一场棒打鸳鸯的戏码,那也太过了。如果姜妍真的是演戏上瘾,有了臆想后遗症,她又怎么会知道,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家族细节?

杜笙招手让门口的医生离开,将门推开一条缝,望着里面。

他推门时手颤抖得厉害,不能自控。

病床上,姜妍已经坐起身,只是脸色依然惨白没有血色。

杜南腰微弯,问姜妍:“祖母,您好点了吗?”

姜妍目光有些空洞,经他这么一问,眼眶里泛着湿润。她嗓音有些嘶哑:“没事了。”

“您刚才…”

姜妍嘴角牵扯出一丝苦笑:“你猜我刚才,看见了谁?”

杜南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旁边听着。

平日里拿这两人当“神经病”看待的柳琴,此刻看着姜妍这幅模样,心口也胀痛得很。也没说话,也是静静地听。

姜妍吐出一口气,说:“我看见了阿袁。我从南城的废墟爬起来,就看见了阿袁。他站在那里,冲我笑,冲我伸出手,摊开了手心。我看见啊,他的的手心里放着一枚纸鹤。我正要去接,就看见他头顶有颗炸‘弹掉了下来。我的阿袁,就没了,那只白纸折的纸鹤被他的血染成了鲜艳的红色。”

杜南垂下头,叹气一声,拍了拍她的肩,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祖母…”

眼泪从姜妍眼眶里滚落而出,她脸上却没有什么过度的表情,只淡淡道:“我对不起程沣。他将阿袁托付给我,可我却食言了。”

女孩脸上没有过于夸张的悲痛表情,却让人感觉到了她的那种无能为力的伤心感。看着女孩这样,柳琴也吞了口唾沫,下意识回过身,去看门口的儿子。

她知道,此时的儿子已经和她一样相信了丈夫的话,相信了这个女孩是杜悦的事实。

柳琴十分了解这个儿子,又怎看不透他此时的情绪?

杜笙关上了门,垂着首,漫无目的地往外走。

他的羽绒服脱给了姜妍,此刻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衣,外面冷风吹得凛冽,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冷。

杜笙找了个阶梯坐下,望着眼前漆黑的夜色发了会呆。

闪电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拿嘴筒子杵了一下他的腰窝,挨着他坐下。

一人一狗坐在阶梯上发呆,相对无言。

良久,杜笙叹气一声,伸手揽住了闪电结实的犬肩,喉咙滚了一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将脸垂下去,心脏就像被撕裂一样难受。

病房里躺着的那位不是姜妍,那就说明,曾经的姜妍已经死了。

她是杜悦,那么她所说的关于傻姑娘在失踪当夜遭遇的残忍杀害,也是真的。

他的脑子搅成一团浆糊,神经阵阵扯疼,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个夜晚。

傻姑娘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她惶恐、迷茫…被柳明月姐弟带上车,本以为他们能送自己回家,却没想到被残忍杀害,弃尸名古山。

她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柳明月却狠心地,一刀又一刀划破了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