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泪仿佛惊扰到了什么。

突地,地板下响起诡异的怪声。钟情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客厅那个莫名多出的深坑里,正在涌出一团团烂稀稀的肉泥。

有一双手,将它们整整齐齐地堆到洞口附近的地板上……

连尖叫的气力都没有了,钟情头皮发紧,恨不得能马上晕过去。

与她截然相反,夏兔看见那个黑洞一点也不害怕。她见到肉糜,反倒面露担忧之色。

钟情眼见着女儿向那个古怪的洞跑去。

随即,洞口内冒出半张沾染了血迹的脸,它以仰望的角度,静静注视着她与外面的世界。

“你不能出来的。”背对妈妈蹲下身子,夏兔小声地朝洞里说。

“……”

钟情的心凉掉一截。

从这一瞬间起,她不再是一个无神论者。

——家、里、有、鬼。

——怪不得!她早就觉得不正常了!!

“兔兔,你、过来。”

她原地僵直着,向女儿招招手。

——不该听信心理医生说的什么狗屁虚拟朋友!

——夏兔分明是往家里藏了一只会吃人的鬼啊!!

黑洞中的东西不知道在跟夏兔讲什么。她垂着脑袋,与它窃窃私语。

钟情的低声呼唤,根本是被当耳边风了。

“夏兔!给我过来,我需要你跟我解释清楚是怎么回事!!”招手得愈发用劲,她气愤至极又唯恐惊扰了洞中的怪物。

因着看到钟情脸上的狰狞表情,夏兔下意识地往怪物的方向,微微靠拢了。

“兔兔!!!”钟情惊叫出声。

两道视线集中到她这边。

钟情咽了一大口口水,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温柔亲近:“兔、兔兔……记不记得,我是怎么教你的?做错事要乖乖认错,认错就还是妈妈的乖孩子。现在,不要害怕,过来妈妈这里。”

——不能再靠近深洞了,夏兔,会被怪物吃掉的。

温柔的语气起了作用,夏兔很快站起来,朝她的方向移动。

然而,于她身后位置的洞口,“那个东西”也软软地长出来了。

它跟她一起,往钟情这边走。

一口的牙像是全部松了,咔咔地打着颤。

钟情瞥了眼惨不忍睹的周容,彻底地感到自己的手脚一片冰凉。

她想跑的,搂过夏兔就立刻跑,尽管她的腿已经站不直了。

“妈妈,我错了。”

夏兔耷拉着肩,旁边的怪物和她同一倾斜度地耷拉着。

“小白也错了。”

她推了它一下。怪物配合地点点头,点得太用力,两颊的肉抖得喜感。

“小白是诚心的认错,他吃掉的肉都吐出来了,你看……”

他俩歪头看向那堆排放规则的肉,怪物好意地伸手给她指了一下,怕钟情没看见似的。

钟情只觉得惊恐。

夏兔退后一步,将谈话的空间留给他们:“小白,你自己跟妈妈说。”

对夏兔的话有求必应,怪物向上扯了扯嘴角,那大概是给钟情的、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

“妈、妈……”他小心翼翼地喊。

这个称呼,使钟情的脑子里立刻响起一阵尖锐的嘶鸣。

“妈妈。”偷偷地、飞快地又喊一遍,

“我不会再乱吃东西了。”它的语气真诚,脸上的笑也已稍微变得自然一些。

——恶心。

——再也,受不了了。

钟情捂住耳朵,感到身体里压抑的恐惧一下子爆炸。

她脚步虚浮地推开那个正对她傻笑的怪物,夺回她的兔兔。

力大无比的双手像钳子,夹得手中的小孩不住喊疼。她将女儿死死固定背后,分毫都不让她移动。

“滚!!你滚啊啊啊!!!”

将他们置于绝对的敌对面,她瞪着怪物,声嘶力竭地冲他吼。

“妈妈,小白看上去奇怪,但他不是坏人,真正奇怪的坏人被小白惩罚了。”夏兔抱住钟情的腰,尽力地想要抚平她的情绪。

可惜,现在的钟情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试图用喊声赶走面前的东西,赶走这令人作呕的一切。

“乖乖认错、好孩子……”

怪物用手比划着自己,按照夏兔交代的“用认真坦诚的态度承认错误”,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乱吃……”

“弄走这些肉!离我们远一点!!还给我原来的家!!!”

钟情没有耐心听完,她不想跟眼前的东西发生任何对话。

——够了,太恶心了。

……

这一天的经历,是钟情永远的噩梦。

夏兔被她紧紧抱在怀里。

她们俩一起睡在她的房间,钟情却没有跟她讲一句话。

客厅里,沉闷的咀嚼声像是在机械地完成功课。那声音一旦传入她耳朵里,钟情就不由主地开始被提醒,它正吃掉的那样物体是什么。

即使盖了厚厚的棉被,也没有办法拯救遍布全身的鸡皮疙瘩。

钟情想过报警,但她怕她们和周容的死扯上关系,警察又抓不住“鬼”;钟情想到老家的迷信活动,她想到联系驱鬼的法师;她想着带夏兔搬家,或者索性移民出国……总之,她一定会把这个东西从她们身边弄走,一定。

……

第二天的清晨来临之前,钟情才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夏兔是小孩,本该是睡得早又很容易入睡的,却也同她一样一夜未眠。

就合眼大约十五分钟的时间,等钟情再睁眼,她被眼前的画面惊呆了……

夏兔睡着了,她和不知怎么钻进房间的怪物互相缠抱着。

他们的姿势相当的亲密,仿佛长年累月长在一起的两株藤蔓。因为睡得很熟,她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察觉到钟情的目光,怪物不知是故意还是刻意的……

它轻轻摸了两下夏兔的头发。

……

不好的东西已经处理好了,家也恢复平静的模样。

不过。小白是不会“滚”远的。

钟情想要“原来的家”,原来的家,他就是在这里的。

小白也是家庭的一份子呢!

☆、第19章 肆虐

像是,疯了一样……

钟情一边收拾着周容的遗物,一边计划着要怎么把女儿从怪物手中抢回来。

——她屁滚尿流地逃出来,她连房间都不敢再进。

——昨晚锁门了。她出来时门仍是反锁的,它怎么进来的?!

以为门的阻挡能隔出一个安全空间,她错了。

昨天发现这个怪物时,就不应该呆在家里。

钟情的脑子充斥着杂乱无章的想法。

——不应该让夏兔和它单独呆在房里的,夏兔会不会死?她如果进去救她,她也会死的。

——周容失踪了,会有人报警的。就算现在没有,之后也会有。那样的话,她们需要怎么应对?或许,他的失踪已经被发现了……

钟情无力地哭了。

电视的声音小小的,调到新闻台放了好一会儿,外面的世界还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钟情安慰自己:逃远一点,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怪物,能好起来的。

“接下来为您插播一则新闻。”

她转头,看向幽蓝的电视荧幕。

“昨日下午至本日凌晨,本市的失踪人口报案暴增至30起。江临一带有报案人称,夜跑时听见有人呼救,几秒内呼救者便于封闭的巷子中凭空消失。赶到时报案者只发现了水泥地的一个深坑,与深坑周围的一滩血迹。经调查发现,这种深坑很可能与频发的失踪案有关。若市民有在附近或家中发现类似的深坑,请速与警方……”

“妈妈——”

身后的声音将钟情吓得一僵,本能地,她迅速上前暗灭了电视机的开关。

黑色的电视屏发出细微的杂声,倒映出站在她背后的人影。

“兔兔?”

“你吓死我了……”

她回头,感激地抱住了睡眼惺忪的女儿。

周围没有看见那个怪物,它大概还在房间里。

“妈妈,你这么早……”

“兔兔,”钟情打断夏兔的话,捧着她的脸,低声说道:“你乖乖,听我说。不出声地走到玄关那边穿好鞋等我,我和你要出门一趟。”

“嗯,那我跟小白说一声。”夏兔以为妈妈要带她一起出去买菜,笑得很开心。

——小白,又是小白。

听她用这么亲昵的语气称呼那个怪物,钟情就忍不住火从心头起。

“兔兔乖,兔兔看着我,那个东西是个怪物,那个东西不可以养的。他会杀掉我们,像杀掉周容那样。”她语气温柔,表情已全然变形。

“小白不会的。”夏兔很是坚定。

——太傻了!一口一个小白!给那个怪物灌了*汤了!

钟情怒不可遏,恨不得扇她一巴掌:“不会?夏兔,我觉得你有毛病,昨天你没看见家里死了一个人吗?”

夏兔扁着嘴,思考了一会儿,轻声道。

“那个人每次来摸我,我都推不开他……那如果是力气大的人,就可以对别人做坏事的话,小白只是力气大,所以这一次赢了,他也没有做错什么。”

——当周容利用“处于弱势的人无力反抗”这一点为所欲为时,他理所应当地要能接受这样的规则也无差别地作用到自己的身上。某一天,他同样处于弱势状态了,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求这个世界来保护他、对他宽容,对他怜悯?

夏兔年纪小,世界教她的是什么样,她学会的就是什么样。

她很感谢小白,那个时候能帮助她。毕竟,他不帮也可以,装作没看到也可以。

听到这话,钟情不禁反省起自己的疏忽教育。她一直觉得夏兔很乖、什么都懂,没想到她的想法已经错得这么离谱。

“周容已经死了,而你什么事都没有,而你还说自己没错?”

钟情叹了口气,决定先处理最重要的问题:“不要再废话了,先到玄关那边,我们要走了。”

“那我有事的话,会比较好吗?”夏兔的眼眶红了。

钟情皱起眉头,她是一点也不愿意,把逃跑的时间浪费到说教上。但不说清楚,夏兔看样子是连走都不走,她的乖女儿怎么变成了这个德行……

“能不能不要再争论对与错?夏兔,那是一条人命,一个人因为你死了。那个人有父有母,有自己的生活,他和我们是无差别的生命。你才十岁,怎么能这样毫无怜悯之心。除了杀人,肯定有别的解决办法的,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说了,”夏兔哽着嗓子:“一开始发现小白说了,讨厌周容也说了。”

——她确实说了,一脸害怕地说了。钟情以为没那么重要,她有很多借口去解释那些都是不要紧的,她没有听进去。

“好,对不起,妈妈跟你说对不起行不行。兔兔,我们走吧。”

夏兔遇到这样的事,作为家长钟情自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她真是怕死夏兔哭了,她一哭,那个怪物好像就要从哪里钻出来一样。

夏兔的心里堵堵的,妈妈跟她说“对不起”……

她一晚上不跟她讲一句话,好不容易现在肯说,莫名其妙的一句“对不起”,然后就结束了话题。

“如果我做错了,妈妈要教我是哪里的错。我也会跟小白讲一下,这样我们下次就不会再做错了。”

她不想被妈妈当做无药可救的坏孩子,她是想学好的。

钟情只觉得自己踹到了一块顽固不化的石头。

“第一个错,不要再‘小白’、再‘小白’了,它杀人放火和我们没关系,但你不行,你那样做是犯罪。”

“其余的我会慢慢教你,我们该走了。”

她冷下脸,伸出手给夏兔指了玄关的方向。

觉得小白有没有做错,是有没有把他当人看待区分的。夏兔把他当与自己无差别的人,所以她懂的道理,他也要懂。

钟情不把他当人。不同的物种,不同的世界,不能用这个世界的规则去规定他。就像不能要求厉鬼不杀人、小狗不能和别的小狗打架,老虎不能吃小动物一样。她管不着他,只想离他远点。

眼见夏兔按她的要求照做,低着头往外面走。

钟情拳头一紧,下了狠心。

夏兔怕老鼠,家里备了很多老鼠药。

钟情把厨房里的老鼠药,被搅拌到新倒出的牛奶里。

——要那个怪物不跟着她们,全靠这杯牛奶了。它能吃能喝又有实体,这种东西说不定能起效。

——给它喝,最糟的结果不过是药没起作用罢了。

夏兔已经在玄关那边站定。

钟情深吸一口气,端起牛奶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她的房间里空空如也。

握着杯子的手不住发抖,鼓起的勇气泄掉了一半。

——这个畜.生在夏兔房间里。

开了女儿的房门,她看见肥肥的它窝在墙角。

它捧着夏兔的故事书。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它那边是阴的。

见钟情进来,它抬起脑袋。

对她露出了像昨天那样的,不自然的傻笑。

钟情努力地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多喝一点。”

她将杯子放到房门口的地板上。

而后发生的一切她都不再管了,她维持稳稳的步伐,“镇定”地离开了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