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于是就只能看到宫殿的廊柱,地面的金色陈设,还有面前这个人繁复美丽之极的长袍。

她语气极端冰冷地开口:“墨卿倒是好大脸面啊,真会给朕找不痛快!”

他听着,想到苏季复述这句话时故作冷酷的表情,不由想笑,明明同一句话,本尊说出来,比她讲出来,完全是不同的气势。

这个女皇的语气,带着生而尊贵的高傲和冷酷,若说他认识的女子里,有谁有这种气势,那必定是Michelle了。

然而此刻听着这样冰冷无情的话语,他也知道的,和他说这个话的人,是苏季…或者说梦中女皇化了的苏季。

他很想叫一声“小月”,告诉她别闹了,角色扮演的游戏不是每次都那么好玩。

可梦里的他却不完全受他思维的控制,他感到自己将身体拜俯得更低,出口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嘶哑到吓人:“臣不敢。”

她更加愤怒了,用力摔了什么书本样的东西到他头上和肩上,那些书本有些重,棱角也分明,砸在身上有鲜明的痛感。

他的这具身体似乎也已经非常衰败,仅仅是这样,他就忍不住晃了下,快要支撑不住身体,喉间也泛起淡淡的血腥味道。

她继续用冷酷的声音说:“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你这不就要辞官还乡了?”

他等喉间的血腥气被压下去了,才继续嘶哑着声音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是懂的…君恩深重,臣才德疏浅,无以为报,唯有不再贪恋旧位,尸位素餐,望陛下雅量,不至于治臣死罪。”

这段话不短,也有些咬文嚼字,他很惊讶自己是怎么记住苏季复述出来的这段话,并且还能够一字不差地在梦中重述出来。

她冷笑的声音里带上了怒气:“你小小一介从七品的中书舍人,还敢跟朕提什么尸位素餐,朕没革了你的职,还真是高看你了。”

他飞速地抓住她话中的漏洞,干脆曲解她的气话,以为她已经同意了自己辞官:“谢陛下隆恩。”

她仿佛是真的被他的无耻和见缝插针给气住了,好久都没有再说话,而是挥手让身后的侍从上前。

等她再次开口,语气里就又带上了阴狠的恶意:“既然你去意坚决,朕也没有强留的必要,只是墨卿身怀绝世武功,就这么走了,朕着实不放心…这杯酒喝下去,可强行散去全身内力,墨卿真要辞官离开,就给朕饮下这杯酒,如何?”

他想着果然宫廷斗争中外概莫能外,都少不了毒酒的身影,就俯身谢恩:“臣谢陛下恩典。”

侍从将盛着毒酒的盘子送到他面前,他抬起手去取。

这些在他眼中,应该没有什么意义的举动,但在他的唇,触碰到酒杯的边缘时,却突然像被激活了什么记忆。

他想到曾经的那些夜晚,苏季每天准时给他送来的宵夜:精心烹调的养胃补汤里,却放着可以置他于死地的重金属药物。

那些药物的剂量是变化的,若说他第一次急性中毒的时候,还没有想到是他最亲近的人想要伤害他。

那么当有了第二次急性中毒,还想不到怀疑什么,他就真的早该死了。

后来他每天晚上在喝完那些汤后,去洗手间里扣着自己的喉咙,将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出来。

他还要尽力不发出很大的声响,以免让她听到。

在那些他经常会无法入睡的夜晚,他在月色中侧过头,看到那个依偎在他身边睡得香甜的娇小身影。

他其实有过冲动,把她摇醒,然后质问她:她是否知道,她这样做,他有一天可能真的会死。她这样做,是否真的痛恨到要剥夺他的生命?

可他还是没有…他可耻地退缩了,他软弱下来,他怕他的那个问题,会在她那里得到肯定的答复。

他不敢想象,假如他真的面对着她的脸,听到她口中说出饱含愤怒和痛恨的话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承受。

于是亲手结束过无数人生命的他,却不敢听到从她口中说出的对他的死刑。

他就这样退缩了一整年,每天躺在她身侧却无法入睡,每天咽下汤药却又去吐出,直到她彻底对这种绥靖失去了耐心。

他那时就知道,如果有一天他会死,也是死于自己的软弱和无能,和其他人,并无太大的关系。

现实似乎和梦境重合了,他胸腹中疼如刀绞,他用力咬住唇齿,哪怕冷汗满过脸颊,哪怕唇间破裂血腥弥漫口腔,也不要发出一点声响。

冷彻如刀般的寒意迅速侵蚀了他的全身,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力气,可偏偏意识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极端的疼痛让他全身的肌肉都微微颤抖,可那都掩盖在宽大的衣袍下,不被其他人注意到。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比那还要长上许多…按照古代的时间单位,应该是一炷香,或者两柱香?

身体的无限折磨和痛苦中,他听到她冷冷的丢出一句话:“好了,你可以给朕滚了。”

那样地轻蔑和不屑,好像他只是匍匐在她脚下的一条狗,因为不听话而且失去了作用,所以除了被丢弃,没有其他的用途。

他当初就曾经被Michelle这样丢弃过…只是现在他想抬起头,告诉她,她不能够这样对他,其他人全部都可以,哪怕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她也不能够这样对待他。

她这样对他,他即使死,也会变成一个满含不甘的厉鬼,无法去天堂或者地狱,其他任何地方。

梦里的他显然比现在的他,还要能够承受痛苦…也许是封建时代的尊卑差别和愚忠吧。

即使如此,他仍然简直对她跪拜着说:“谢陛下。”

有其他人靠近了,他在痛楚的间隙里听到了脚步声,她转过身去,声音立刻变得娇柔喜悦:“你怎么来了?不过一些琐事而已,不必忧心。”

那个人身上的气息是温暖的,隔着冰冷的空气,他也能感受到,那个人仿佛颇为意外地开口对跪在地上的他说:“宁熙兄…这是怎么了?”

这声音他认得出来,是苏季曾经喜欢暗恋过的那个学长,顾家的公子顾清岚。

她似乎很不愿在顾清岚面前谈论自己,语气僵硬起来:“他要辞官回家,我准了,我们快些回去吧,别再这里耽搁了。”

她对他那么亲密,对自己却如此不假辞色,而在眼下这种境地里,他竟然也不觉得可以更加痛苦。

她拉着他的手转身离开,再也不看自己一眼,他听到自己说了一声:“祝陛下大婚万喜,福祚绵长。”

他终于能抬起头去看她,可毒性却在侵蚀他的双眼,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迷蒙一片,他只能看清她隐约的身影,依偎在另一个修长的身影之旁。

他曾以为他是可以淡然处之的,他曾以为在他注定不能守在她身边后,他希望能有另一个爱着她的人,可以接替自己的位置,继续让她幸福下去。

可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他会这样不甘心。

疯涨的嫉妒吞噬着他的内心,无解的执念占据了他的全部身体。

苏季的梦到这里就结束了,他的梦境却还在延续,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终于低下头,吐出一口在咽喉下压了许久的鲜血。

那血液的鲜红颜色摊开在他掌心里,他还模糊地想:又吐血了,小月一定会心疼的。”

作者有话要说:小墨就是爱折磨自己啊,昏迷时都不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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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编辑沟通过了,编辑说这文可以在网上贴全文。所以这次我会不断更,直接匀速日更到完结。出书版可能会另外添加两个番外,第一次觉得编辑州象小天使哩哩哩,么么大家!

☆、第95章

小樽急救中心的手术台上,一直平静地陷入昏迷中的患者,呼吸突然变得急促。

也许是麻醉的药效不足,他拼命挣扎着想要蜷起身体,力气之大,让护士不得不全力按住他的四肢。

即使如此,混乱中他仍然昂着头,喷出了一口堵在咽喉中的鲜血。

鲜血溅在他口鼻上盖着的透明面罩上,也溅上了半张开的眼睑。

麻醉师重新打开了麻醉气雾的阀门,随着药剂产生效果,他才渐渐重新平静下来,合上了双目。

苏季的梦,在看到他离开皇宫后就结束了。

他的梦境却仍在继续,好像永远也走不出去的迷宫一样,他还困在这些幻境里,找不到出口。

接下来,他看着自己步履蹒跚地走回住处。

他的步伐非常地慢,好像身体在那阵剧烈的疼痛后,就变得更加沉重起来,手脚渐渐不受控制,却仍旧根据本能在行动。

他走过了许多人,冷漠的宫人,目不斜视的侍卫…走回了他那间位于皇宫角落里的小房子。

他原来是住在皇宫里的,只是凭他的眼光,也能看出住在那间小屋子里的人,身份一定很卑微。

因为在满是金碧辉煌建筑的皇宫中,那样低矮狭窄的房屋并不多见,也许应该是给仆从居住的。

他想了一下,想起来女皇在讽刺他时,说过他是“七品中书舍人”,他并不知道这个职位的确切含义。

但就算是历史常识,也告诉他“七品”在中国古代,特别是在首都和皇宫里,的确是很卑微的职位。

至于他为什么会以臣子的身份,住在本应是皇帝一家居住的皇宫里,他不知道,也没有办法去深想。

只能当做,这是梦中离谱的设定。

他退开房门,旁边居然走来一个下巴尖尖的瘦小孩子,他实在是很瘦,穿着暗色的仆从的衣物,看样子也没有超过十八岁,说话声音尖细。

瘦小孩子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只看了一圈,居然就有些眼圈发红:“墨大人您…陛下没有再苛待您吧?”

他下意识觉得这个大孩子对他是含着善意的,就对他微笑着说:“并无,陛下准了我辞官。”

瘦小孩子听完,却眼中含了热泪,看着他说:“墨大人,小顺往后不能陪在您身边了,您保重。”

他对于这种称呼自己名字的叫法有些不适应,不过还是对小顺笑着说:“你也保重。”

他说着,胸腹之间涌起的寒意却更加强烈,眼前的景物也疏忽变得黑暗。

等回过神来,他发现时小顺扶住了自己。

身为一个身高超过小顺半个多头的成年人,却让这个瘦小的孩子扶着自己,他顿时有些歉然,就努力对他微笑:“多谢。”

小顺看了他的样子,却侧过头去悄悄用袖口擦眼角,看那样子,应该是哭过了。

他对于这种多愁善感的男孩子是很无奈的,只能接着安慰他:“小顺,我真的没事。”

结果却越安慰,那孩子的眼泪就掉的越凶,他没有办法,只能闭口。

他已然辞官,宫里不能再久留了,不管小顺有多难过,还是忍着分别的悲伤,替他收拾了行李。

他听小顺唠叨了几句,于是渐渐理清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原来小顺是宫里指派给他的奴仆。

中国古代宫廷中的男奴,他知道都要经过很残忍的阉割手术。所以小顺才会这样瘦弱,并且带着没有变声的尖细嗓音。

他很同情这个被剥夺了人身自由和身体尊严的孩子,可他已经不允许留在这里了。

他被两个宫廷侍卫押送,带着一只单薄的行李,走出了宫门。

他已经料到自己会没有多少财产,可没想到竟会如此之少,除了脱下的官服外,他只有一件可以充作外衣的黑袍。

包裹中的钱财也很少,一些散碎的银块和铜币,就是他所有的资产。

然而他还是稍稍打算了一下,用大部分银块买了一匹瘦马,就踏上了路程。

他一定无家可归,也没有什么亲人,因为梦中的他并不着急要去什么地方,也没有见任何人,而是顺着古代苍凉绵长,满是尘土的道路一直走下去。

他大概是走了很多天,又或者是只走了几天。

因为他的身体状况,在迅速地衰败下去,逐渐模糊的意识,让他失去了计算时间的能力。

他一直在间歇地吐血,开始是每次胸腹都要被寒意充斥,剧痛上很久,才会吐上一两口颜色发暗的血。

后来情况越发严重,剧痛更加频繁,他吐出的血更多,颜色也更加暗沉,看上去,简直不像是活人身体里流淌的血。

他经常会借宿在破败的路边旅店,有时他早上醒来,会发现唇边的布料上,有大片干涸或者半干的血迹,而他自己却不知道,这些血是什么时候涌出来的。

这样他花费了更多的钱去弥补店家的损失,他日益灰暗下去的脸色,也让一些旅店不敢再收留他。

他已经有些厌倦这样永无止境的痛苦梦境,他也觉得自己已经渐渐开始忘记自己究竟是谁。

是一个接受了多年精心训练和学习,并在都市中平静生活过几年的现代人。

还是一个贫穷的古代官吏,可悲地深爱着自己的君主,却即将要在剧毒的侵蚀下死去。

他露宿在城镇边缘的废弃房屋中,也露宿在水草丰美的野外。

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后者,虽然他知道彻底的露宿,会加速他的死亡。

不过他喜欢把身体放在厚厚的草甸之间,像被大地拥抱着入眠,清晨醒来时,会有清澈的阳光和悦耳的鸟鸣,提醒他还活着。

他最终走到了一片犹如仙境般的地方,瀑布从高高的山岩上流下。

森林植被茂密,水草丰美,清脆的鸟鸣不断在树梢和云端响起,空气中有扑鼻的花香。

他想这一定就是他最后停留的地方,可他也不再有力气走出一步,于是他就放开了瘦马的缰绳,躺在草地之间。

瀑布上有水流溅在他的脸上,一定是他体温太低的缘故,他竟然觉得那些水是温暖的,柔和无比,让他更想沉睡。

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比如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比如他究竟是谁。

但他实在太累了,他开始觉得,自己就在这里消失,也并没有什么。

和这个可悲的古代男人一起,停留在这里,被掩埋在时间的滚滚黄沙中,也没有什么不好。

就在他的意识将要远去,他听到了悲痛却又急切的呼喊,有人拥抱了他的身体,人体的温度包裹了他冰冷的躯体。

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一定是他的小月,只有他的小月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这样悲伤。

但抱着他的那个女子却悲切地喊:“宁熙!”

他努力抬起一点眼睑,昏黑模糊的视线正中,却是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她挽着发髻,眉心有梅花形状的朱砂,是那个冷酷的女皇。

他不免想,那个自负骄傲的女皇帝,怎么可能亲自来到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来寻找这样一个她亲手赶走,正处在穷途末路的男人。

这一切或许是那个可怜古代男人的幻想吧,在临死之前的幻觉。

梦中的那个他,显然和他是一样的想法,他用力地看了她一阵,就微笑起来,抬起手试图去触摸她的脸颊。

他低声开口,那嘶哑微弱的声音已经盖不过瀑布的水响,他叫她:“月儿…”

女皇努力地抱紧他的身体,想要把自己的体温分给他一些,但早就冷彻的躯体,却再也不能回应她的期待。

她呼唤他的名字,哭泣的像一个小女孩,全然没有朝堂上那气势凌人的样子。

她和苏季长着同一张面孔,那个男人对她的昵称也是“月儿”,所以他无法把她和苏季完全分开来看。

她这样哭着,他也觉得痛苦,想要敞开怀抱去容纳她的悲伤。

只是他已经是将死之身,所有的事情都太晚了,不再有弥补的机会。

他的目光里渐渐盛满哀伤和眷恋,他竭尽全力去说出想要说的话:“月儿…人世百年,及时行乐,莫待无花…”

他知道他还有三个字没有说完,他最后想告诉她的,是不要为已经逝去的东西哀伤。

可他突然再没有一丝气力,未尽的话语随着他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息,消散在空中。

他应该是已经死去了,呼吸停止,心脏也不再跳动,他的视野变成了纯然的黑暗,所有的感知也都被剥夺。

这就是他的终点,这么可悲,又这么冰冷。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再看清她的脸,也没有来得及给她一个亲吻和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