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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语清和季悠然,一前一后地向前走着,俱都不发一言。

从季悠然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她的脊背绷得紧紧的,那种近日来已大为消减的疏离感再度出现,构成一个独属于她的寂寞空间,外人再也步入不进。

是因为刚才那个叫高阳的女孩子的缘故吗?细心如他,不可能感觉不到看似风平浪静的表面下掩藏着的波涛汹涌,如果他猜得没有错,在她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一场战争,而输家,无疑是谢语清。

就在他暗自感慨时,谢语清忽然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呃?你是指?”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愿意跟她一起吃饭就直接说不愿意好了,偏偏还要编造出自己听着都觉得厌恶的借口来,真是可笑啊……”她说着,在一条长椅上坐下。长椅的前方正对着大操场,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里面没什么人。她坐在那里,灰暗得像抹阴影。

季悠然走到她身边,温柔地说:“其实不必这样想,不令人感觉到尴尬而寻找合理的借口有时候是一种教养。”

谢语清笑了笑,不知是讽刺还是无奈,“你现在说的话简直跟我妈一模一样。”

季悠然苦笑着摸摸鼻子,“你在挖苦我。”

“不。”她摇头,很平静地说,“我只不过是在挖苦我自己。”

“很不开心吗?”不知道为什么,在问这句话时他觉得有点痛心,像是预见了某种不祥,并且,他只能眼睁睁地站在一旁看着,丝毫都帮不上忙。

“不开心?恰恰相反,我经常觉得很开心。”然而,正是因为领略过那样的快乐,反而更加承受不了痛苦,一颗心在天堂地狱间沉浮,那种折磨才是极至。一直在躲避,一直在自我麻醉,Q大的校园是她的保护伞,不让往事和伤害侵袭,可是高阳的出现,像一只手活生生地把已在愈合的伤疤再度撕开,让她看见自己鲜血淋漓,满目苍痍。

还是不行吗?这么久了,还是做不到无视一切变得坚强吗?谢语清不禁开始痛恨自己的软弱。

真是没出息!叶希于她,竟然从来都是忌讳。

最初时是忌讳别人说他不好,拼着命地像维护心目中最重要的神癨一样维护他;后来是忌讳别人笑话她,笑她情窦初开喜欢上他;再后来是忌讳有人跟她抢,他那么出色,那么多女孩都喜欢他……那些忌讳让她打打闹闹、哭哭笑笑、多彩多姿地走过少年时代。

谁能想到最后,最后忌讳竟成了撕心裂肺的伤痛。谁说没经历过人生阅历的孩子所谓的痛苦都是无病呻吟?谁说年轻时都是为赋新词而强说哀愁?谁说80年代后的小孩就喜欢沉沦堕落夸大伤害?那些站着说话不怕腰疼的家伙们!

正是因为之前接触的天地都太过单纯,所以才对打击毫无承受能力。那么那么撕心裂肺地痛啊,没有经历过的人,没有感受过的人,有什么资格对此指三道四?

谢语清搂住自己的肩膀,搂得很紧很紧。

一块叠得方方整整的手帕出现在她面前,抬眸,接触到季悠然温暖却掺杂着些许担忧的目光。

这年头居然还有男生用手帕……她将头慢慢地抬起来,让他看清楚自己的脸,然后说:“我没有哭。”

季悠然怔了一下,只好尴尬地把手帕收了回去,不好意思地挠头,“那真是可惜,你让我少了一次献殷勤的好机会。”

谢语清失笑,没想到他也有如此风趣的时候。夕阳慢慢地落下去了,影子在地上拖拉得很长,她望着投在地上扭曲的影子,忽然低声说:“谢谢你,季学长。”

季悠然温文地笑笑。

“季学长,你……有点像我的爸爸……”

啊?一直笑得很温文含蓄的季悠然听了这句话后差点没一头栽倒在地上。一会儿像她妈妈一会儿像她爸爸,难道他真的老成到可以做人家长的地步了吗?

谢语清却犹自不觉,缓缓说:“我爸爸是个很好的人,温和慈祥,非常有修养。他很疼我,小时候妈妈打我,他都会护住我,我哭,他就递手帕给我……我很爱他。”

季悠然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这个少女开始在他面前剖析心事,可他却变成了哑巴,这真糟糕。

“但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季悠然的唇动了几下,很想说点什么,不知为何却有错觉,仿佛在这个时候开口,无论说什么样的安慰话,都显得很虚假。

就在他神思恍惚时,谢语清转过头仰望着他,说:“季学长,你可以坐下来吗?”

她的眼睛像水晶,因为太过剔透,反而看不出里面折射出的目光究竟是喜是悲。

鬼使神差地,他的身体先他的意识坐了下去。

然后谢语清又说:“季学长,可以借你的肩膀给我靠一会儿吗?”

季悠然犹如被催眠似的挪动了一下坐姿,然后她的头就很自然而然地靠到了他的肩上。风静静地吹着,万物在他眼里淡化成了虚无,只有这个女孩的发丝和呼吸,萦绕在这个带着伤感气息的空间里,被他的神经感觉到,再反应给大脑知晓。

“对不起……”她如是说。

“没关系。”他如是答。

她为因缓解伤痛所以利用了他而道歉,他则表示他不介意。这一问一答,充满灵犀。

大约五分钟后,他听见谢语清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点点哽咽:“好了,季学长,现在我把献殷勤的机会还给你,你可以递给我你的手帕了。”

他默默地把手帕递上,然而那些湿漉漉的水气,早已渗透肩膀处的衣衫,沾在了他的肌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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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近很少陪女朋友?”吃火锅时,季悠然忽然问因练球而耽误了吃饭时间所以跑到他这来蹭吃蹭喝的弟弟。

季洛往嘴里大口塞食物,口齿不清地回答:“最近要练球,很忙。你这样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的确是有好几天没跟她见面了。”

“不要为了比赛而冷落你的女朋友。”季悠然垂下眼睛,“我建议你最好多去看看她。”

季洛笑了起来,“没关系啦。语清和我以前的女朋友们都不一样,她不会因为我没时间陪她就觉得委屈的。”

“不见得是为了你,我今天碰到她时,感觉到她的情绪不太对劲。”季悠然有所保留地继续说服弟弟。

“哦?”季洛抬起头,直直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问道,“哥,你觉得……她是真的喜欢我吗?”

“什么?”这种问题根本不像是对自己永远信心十足的季洛会问的啊,可他的表情又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

季洛的表情变得有些黯然,“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跟她在一起时很开心,她不粘人,温柔体贴上又丝毫不输给我以前所交往过的那些女孩,可以说,作为一个女朋友而言,她是我目前为止碰到的最好的,和我也是最合拍的一个。但是,从她的眼睛里,我感觉不到爱情。”

季悠然沉默了。

“我有时候觉得她不是真的喜欢我,只是因为某个理由而选择要跟我在一起……”季洛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坦白说,这个发现对我的自尊心来说还真是种打击,所以我一般提醒自己不要往那方面去想。”

“在考虑这个之前,你有没有想过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什么?”

“你自己。你对她又如何?你是真的喜欢她吗?”

季洛的脸色顿时变了一下,被戳中心事,于是,他也沉默了。

房间里好一阵子安静,只听得见煤气舔食着锅底所散发出的呲呲声,然后水沸得太开,溢了出来。季悠然伸手将火关掉。

“我……不知道。”季洛终于再度开口,声音茫然,“坦白说,她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她身上就是有种魅力,即使你对她无心,但一旦与她有所交集后,就情不自禁地被吸引过去了。最初,我只是因为受不了梓彤给我的压力,而选择她来开始一段新的轻松的恋情,时间越久,就觉得她越好。可是,喜欢在慢慢地累积,感情却没有变得更加深厚,这让我觉得很困惑。”

“就像两根平行线,线越划越长,但间距始终如一。”

季洛笑,捶了哥哥一记,“对,就是这种感觉,你的比喻形象极了!”

季悠然静静地看着弟弟,犹豫着有些事情应不应该告诉他。听到弟弟这样的话,他心里的忧虑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沉重了起来。

季洛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他喜欢新鲜,享受女孩子们的崇拜和倾慕,把那当成生活的一种乐趣。他对每段感情都收放自如,喜欢时一心一意,不喜欢时干净利落。因此他伤了很多女孩的心,连身为哥哥的他都觉得他会受到报应。但是,那个报应会是谢语清吗?如果就是谢语清呢?

可不可以不要是她?他仿佛已经从这两人身上看到了悲剧。现在提醒弟弟抽身退开,还来不来得及?季洛见哥哥神色有异,便伸手推了他一把,“想什么哪?火锅都快凉了,还不快吃?”

季悠然回过神来,勉强一笑。算了,谢语清心里掩藏着的那些故事,应该由她亲自跟季洛说,他没有权利过问,也没有权利插手,否则,对她和季洛来说,都不公平。

“你多去看看她吧。”多么无奈,季悠然淡淡地自嘲,他所能为这两人做的,竟然只有这么一句话。

而季洛的回答更是那般漫不经心:“行啦,我知道啦。哈,哥,我发现你最近对我的感情生活似乎很感兴趣?是不是因为自己太寂寞了?你的那个什么陆宁也已经离开很久了,拜托你就快再找个女朋友吧,也省得老妈每次打电话来都叫我催你。不如我介绍几个好女孩给你吧?全校的女生没几个我不认识的!”

季悠然的回答是拿筷子敲了敲他的头,说:“吃完了?碗你洗!”

第四章 像梦魇中的紫水晶

季洛吃完饭准备去找谢语清时,却从路上碰到的女生那里听说——她病了。

“病了?”季洛终于开始紧张,“什么病?什么时候病的?”

和她同个宿舍的女生回答:“就是今天。吃晚饭前回来时就不怎么对劲,饭也没吃,蓝蓝姐给她测了下体温,证实是发烧,现在正在宿舍里照顾她呢。”

“谢了!”季洛告别了那女生,连忙赶往女生宿舍楼,却被管宿舍的大妈拦在了门外。

“不行!”大妈把头摇得斩钉截铁,“现在都晚上八点多了,大家都开始洗洗睡觉了,你不能进去。”

“拜托,陈姨,谁会在这个点睡觉啊?你就让我进去吧,我女朋友生病了,病得很严重呢……”

“病得快死了吗?”

季洛一呆。

“如果没有病得快死,就不许你进!”陈姨瞥了他一眼,说,“而且你的女朋友那么多,谁知道是哪个?”

季洛这下终于尝到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他说:“真的不让进?”

“不让进!”陈姨双手叉腰,肥胖的身子像座塔一样镇在门前。

季洛手一摊,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好吧,不让进就不让进。”说完居然脚跟一转,乖乖地走人了。

大概二十分钟后,201宿舍里正在默写单词的蒋蓝听见窗外有奇怪的声音,她过去掀起窗帘朝外看,差点没吓死,只见季洛正趴在窗外朝她挥手,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嗨,晚上好!”

她连忙打开窗子放他进来,真是My God,这家伙也太大胆了,居然敢爬树上楼,要被宿舍阿姨知道,肯定死翘翘!

“她怎么样?”季洛一进来便搜寻女友的身影,看见靠窗的一张下铺上,谢语清正拥被而躺,双颊绯红,额头上搭着降热用的毛巾。

“38度7,不是特别严重。我给她吃了药,现在药性发作,所以睡着了。”蒋蓝犹豫了一下,说,“既然你来了,那你陪陪她吧,我出去办点事情。”

“好,谢谢你。”季洛在床边坐下,蒋蓝走了出去,关上房门。

这是他第一次进谢语清的宿舍,女生宿舍就是不一样,不但干净整齐,而且每件小物什都精致可爱,看得出花了好多心思布置。谢语清躺在那里,脑袋整个陷进枕头里,长发凌乱披散,双眉微皱,即使是在熟睡中,仍显得很痛苦。

他摸摸她额上的毛巾,发现有些烫了,便拿下来放在一旁的水盆里重新浸冷,这时谢语清动了一下,喃喃开口:“妈妈……妈妈……”

她想家了吗?季洛用毛巾轻轻地帮她擦汗,谢语清忽地抓住他的手,呢喃说:“爸爸……爸爸……”

季洛哈地笑了,答道:“喂,我可不是你爸爸。我是你的爱人。”

谁知谢语清听后眉头皱得更深了,表情显得有几分茫然,颤颤地说:“爱、爱人?”

季洛淘气地刮了下她的鼻子,“是啊,小病猫。”

谢语清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很激动,她浑身都在发抖,似乎是陷入了某个梦魇之中,又是慌乱又是害怕,最后低呼出声:“叶、叶……希……”

季洛拧毛巾的手顿时僵在了那里,他极度震惊地转过头,紧着嗓子说:“你说什么?”

“叶……希……”

“再说一遍。”懒洋洋的神情消失不见,琥珀色的眼眸里笑意退尽,变得深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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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当蒋蓝抱书归来时,发现季洛已经不见了。

窗户没关紧,风儿吹得窗帘不住飘动,而谢语清依旧沉睡不醒,她的唇角噙着一丝笑容,梦见了欢喜的事情——

十四岁的冬天,大年初九,大堂哥结婚,父母带她回到久别的故乡。下出租车时已是下午,伯伯家的院子里人群熙攘,热闹非凡。

邻居家王妈妈一见到她就高兴地说:“呀,这就是语清吗?居然长这么大了,都认不出来了呢!”

妈妈笑道:“是啊,都十四岁了……对了,怎么没看见叶希呢?”

穿着粉红大衣扎小辫的她听到这个名字时怔了一下,抬头问:“叶希是谁呀?”

“你不记得了?小时候凡是爸爸妈妈不在家时,就把你送到他们家去和他一起做功课的叶希哥哥啊。”妈妈直起身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个女儿健忘得很,小时候的人和事大多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