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洵揽着柳泽的肩膀往外走,后者回过头来,又打量梁司月一眼,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梁司月端着食物,到郑妈身边去。

郑妈夸她身上的裙子漂亮,“你快别待在厨房了,免得弄脏。”

“外面的人我也不认识,出去好尴尬,不如在这儿陪您聊聊天。”

郑妈抿嘴而笑。

她们也是有好一阵没见了,彼此沟通了一下近况。

过了一会儿,莫莉过来厨房找梁司月。

梁司月跟她到厨房门口去。

莫莉问她:“你的行李箱和换下来的衣服,是帮你卸下来,还是……”

“柳先生要走了?”

“打算走了。”

梁司月原本打算跟梁国志一起走的,但梁国志现在还在送人回去的路上。

“稍等,我先给我爸打个电话。”

梁国志没接。

他工作状态一般是不能接私人电话的。

梁司月指一指身上的衣服,“这个今天就要还回去么?”

莫莉笑了,“这已经买下来了呀,就是梁小姐你自己的衣服了。”

梁司月想到此前所见吊牌上的那串数字,有些心惊肉跳。

莫莉说:“如果你现在要回家的话,我们就顺便送你一程。如果想等一等再走,我就把你的行李送过来。”

梁司月惊讶发现,比起待在这儿,她倒宁愿再麻烦一回柳逾白。

-

梁司月坐在车上等了一会儿,柳逾白才从宅子里出来。

他身上已经染了些酒的气息,上车以后脱下了西装外套,紧跟着松解领带。

梁司月无端觉得他眉间浮起些戾气。

这气氛之下,没人敢说话。

过了一会儿,柳逾白才吩咐莫莉:“给贝斯绮打电话,叫她后天去办公室见我。”

莫莉应下,又问:“那明天?”

柳逾白沉默片刻,“明天的工作安排都取消。”

不说明缘由,那就是私事,莫莉也就不问,应承下来。

柳逾白说罢,将身体往后靠去,眉目间一股郁色挥之不去。

梁司月偷偷打量的视线,恰好叫他转头时捉住,他挑了挑眉,“看什么?”

梁司月赶紧摇头。

柳逾白睨她一眼,冷冷嘲了句:“到我面前就哑巴了。”

梁司月没有听懂,投以疑惑的目光。

柳逾白却不再理她,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抽了一口,降下车窗,手搭在上面,夜风里烟味一时近一时远。

为了明面上的礼数,潘兰兰的生日,他也不得不来参加。

原打定主意今晚走个过场即走,哪知道还是言语间跟柳文藻起了龃龉。

他们父子一贯不合,柳文藻作为一个老派且固执的人,很不喜长子商人化的嘴脸,常常斥责,就是他公司签的那一些个流水线明星,搞坏了圈内风气。

今天起争执的原因,是圈里某导演上一部片子刚筹备没多久,好几家撤资,黄了。该导演今天过来给潘兰兰贺寿,顺道跟柳文藻告状。

柳文藻知道了是柳逾白带头撤的资,跟儿子独处几分钟,聊起这事儿,话里话外皆是训斥。

柳逾白听得发噱。

柳文藻从来瞧不见他签约的那些老戏骨,和尚无任何商业价值的新人演员,独独盯着给公司带来直接红利的那几个顶级明星说事。

柳逾白早就习惯了他的偏颇,以及那些念经似的“人心不古”,但来掺合他撤资这事儿,就完完全全触及他的逆鳞。

“您替人强出头之前,问没问这位大导,我为什么撤资?我猜,您没问过,您觉得又找着了能挥舞的大棒,忙不迭就拿来用了。爸,我觉得伤您自尊,这话一直没说:睁眼瞧瞧,游戏规则早就变了。今天来的都是你和潘姨的朋友,可我一圈招呼打过去,您猜猜,多少人想跟我合作。”

柳文藻气得鼻翼翕张,柳逾白却不给他再发作的机会,把饮尽的红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笑说:“您瞧不起我,他们却不敢瞧不起钱。走了,祝您和潘姨玩得尽兴。”

风吹卷着一阵烟灰进了车厢里,梁司月拿手挥了挥,被呛得不由咳嗽两声。

柳逾白回过神来,转头看她一眼,揿灭了烟,关上车窗。

从柳宅到自己家的路不算远,眼看着就快要到了,梁司月又鼓起勇气看向柳逾白,“柳先生,我有一件事必须要问你。”

柳逾白瞥她一眼。

“您好几次出手相助,尤其这个,”梁司月指一指自己身上的衣服,“真的太贵重了。我希望至少有机会能够回报你。”

柳逾白语气凉凉,“你想怎么回报?”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您,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

“你能挣钱吗?”

“……”

“那你帮不上。”

“现在确实不能,不过未来……”

“你当偶像没有未来。”

梁司月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能不被他的垃圾话影响,“那我先欠着……”

“行了。”柳逾白听不得休息时间还有人跟他讨论欠账不欠账,回报不回报的问题,跟加班似的。

梁司月乖乖闭嘴,却不由地叹了口气。

多沉重的一口气,听得柳逾白都笑了,“帮你倒成了我的不对?”

“我只是不喜欢欠人人情。”

“那你跟周洵是怎么算的?”

梁司月怔了一下,万没想到柳逾白冷不丁地提到周洵的名字。

柳逾白似笑非笑,“你不是说,上回在漫展上是周洵帮了你,这笔账你是怎么跟他算的?”

“我……”她没想去算,甚至想一直都这么欠着。

柳逾白看她一眼,再开口已是严肃口吻,奇怪自己今日累成这样,还有心思给她上课,“跟人当面锣对面鼓算账,不是报恩,是划清界限的嘴脸。你真觉得有这个必要,行,我们可以算一算。”

梁司月心里一慌,“不是……”

她垂下目光,沮丧发现,再被人夸早熟,通晓情理,到了柳逾白面前,就跟读了两句“知恩图报”的信条,就来班门弄斧的小屁孩似的。

是啊,仔细想想,自己的态度多伤人,追着跟他一刀两断一样,哪里像报恩,简直是结仇。不至于的呀,柳逾白哪有这么坏。

梁司月低声说:“对不起。但是请柳先生相信我,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为配合一字领的小礼裙,她头发盘了起来。这个发型,搭配造型简约的钻石项链,最大程度地展现了她优越的肩颈线条。

当她低头的时候,青灰色的阴影就歇在长睫毛上。

窗外闪过一颗一颗的路灯,侧脸轮廓也在光影之间不断变幻,像是某个老电影里的场景。

柳逾白将目光转回,看向前方。

没再说什么,只“嗯”了一声,这一页就揭过了。

车很快到达。

司机靠边停下,莫莉下车去帮忙拿行李箱。

梁司月转身跪坐在座椅上,去拿后排放衣服的袋子。

奈何这个礼服裙让她没办法有大动作,试了两次都没够到。

柳逾白瞥她一眼,转过身去,长臂一伸,轻轻轻松地将袋子拎了过来,递给她。

她说“谢谢”,然后又很不好意思地看他一眼,“……我能不能在车里换一下鞋。”

柳逾白没有说不能,她就放心大胆地将自己的球鞋从袋子里拿出来,脱下脚上的高跟鞋,把脚塞进球鞋里,扯一扯后跟,蹬了两下。

她将高跟鞋装好,提着袋子,打开了门。

“今天谢谢您。”她球鞋踩着路面,一手掌着车门,同柳逾白道别。待柳逾白瞥来一眼,纡尊降贵般地说了句“再见”以后,她笑了笑,将门关上了。

车外,莫莉将拉杆箱递给梁司月:“需要送么?”

“不用,我自己提得上去,我力气蛮大的。”

莫莉笑了。

“那个……”梁司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还有个问题。这条裙子,是不是必须干洗?”

莫莉笑说:“是的。”

梁司月凑到她跟前,又问了一句话,莫莉摇摇头,“不行的。”

“……好吧。”梁司月不无遗憾。她肩上挎着衣服袋子,手里提着行李箱,“我回去了。莫莉姐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莫莉回到车上,还没坐稳,后排柳逾白问她,“她最后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这衣服她养不起,能不能我拿回去,给我们公司可以穿得下的艺人穿。我说不行。”

柳逾白笑了。

回去路上,莫莉自感僭越地说了一句,“司月她们的公司,运营似乎确实有点问题。”

然而,柳逾白没接她的话,她也就自觉的不再说什么。

柳逾白闭眼陷入沉思。

确实,将人从不靠谱的团队里捞出来,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方才跟梁司月去柳宅的路上,他是有这么想过。

但当去厨房找周洵,看见梁司月态度轻松地和周洵有说有笑的时候,他又失去了兴趣。

他帮她了这么多次,她对他,和对周洵,永远是不同态度。

没多大意思。

他是个商人,商人讲实际利益。

把人签回来也是“赔钱货”不说,还平白给自己添堵。

-

次日一早,柳逾白自己开车回了趟南城。

他的母亲程淡如自和柳文藻离婚以后,一直居住在南城,父母的老宅里,二十多年来郁郁终日。

柳逾白再忙,总会抽出时间探望。

前阵子下雨,书柜里一些旧书受了潮,趁着今日天晴,程淡如和家里保姆一起将书搬去院子里晾晒。

院里石榴树下摆着条凳,书都摊开晾在条凳上,让上午刚露头的太阳一照,空气里一股子尘蠹的气味。

程淡如蹲在条凳旁,将一些粘连在一起的纸张一页页掀开,望见儿子进来,也不过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倒是保姆积极,请柳逾白进屋,炉上正滚着水呢,冲茶刚好。

柳逾白在屋里坐了好一会儿,程淡如才进屋去,问的第一句话便是:“昨天给那位过生日去了?”

柳逾白应声。

程淡如也不说什么,转身进了书房。

柳逾白起身跟过去。

程淡如将书桌上刚刚裱好的一幅画慢慢卷起来,“你也没说要回来,没让孙妈多买菜,一会儿去画友那儿送画,今天就不留你吃午饭了。”

柳逾白神情很是平淡,将随身带来一个礼盒递给她,叫她这些天降温注意保暖。

快走到院子门口,保姆孙妈追出来,手里还拎着茶壶,“吃了饭再走吧!”

柳逾白只遥遥地招了招手。

孙妈回到屋里,往书房望了望,只是叹气。

母子俩总这么生分,她也着实帮不上什么。

这隔阂不是一天两天结下的。

离婚的时候,程淡如毅然决然将儿子带回南城,独自抚养。

但没想到柳逾白读完初中,忽然提出要回父亲身边去,且显然他已经与柳文藻提前联系过,回去读书的门路都已经打通。

这不是协商,是通知。

此举伤透了程淡如的心,此后这么多年,这裂痕就没有一刻真正弥合过,哪怕柳逾白雷打不动地回来探望,嘘寒问暖,时刻留意着程淡如衣食住行方面的需求。

书房里传来程淡如的声音:“他走了?”

“走了。”孙妈说。

程淡如这才停了手里动作,顿了顿,将柳逾白留下的礼盒打开来。

程淡如擅长国画和书法,对文房四宝一直颇为关注,她很喜欢某一方清朝的端石砚台,前一阵听说,那砚台被一位私人收藏家从西泠印社拍走了。

现在,这砚台就躺在她的书桌上。

-

柳逾白开车两小时回到南城,歇了没到一刻钟,又开两小时回去。

他今日的行程都推后了,一下空出大半天的时间,完全不知道如何打发。

思考的时候,车已经不知不觉开到了公司。

显然,大家以为今天老板不来,松懈得很。他进办公室的时候,响起一阵敲键盘声,明显是在装模作样。

他懒得计较,径直走进自己办公室。

莫莉照常留守,看他这么快就回来,很有些惊讶。

他坐回到椅子上,原想处理案头堆积的文件,翻了翻又兴味索然。

想了想,忽说:“帮忙联系一个人。”

-

梁司月还在床上,虽然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了。

她睡到十一点才醒,玩着手机,一点也不觉得饿,甚至觉得自己能在床上躺一整天。

一个电话打乱她这个美妙的安排。

陌生号码,她犹豫了一下才接。

还没开口,那边传来一道懒散的声音:“梁司月?”

梁司月听出来这是谁了。

他不容置喙地说:“你昨天不是说要报答我,现在机会来了。”

梁司月鸡飞狗跳地起床、换衣服、洗漱、收拾东西……出门想起忘了带手机,又折回去。

下楼的时候,韩师傅已经开着柳逾白的车,等了她半小时。

梁司月一边上车一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才起床。”

韩师傅笑说,“没事儿,别急,也没等多久。”

梁司月第一次来柳逾白公司,却压根没有参观的心情。

莫莉等在公司前台,领着她往里走。

沿途有人行注目礼,她很庆幸自己觉得风大天冷,不怕麻烦地戴了口罩。

莫莉将她带到柳逾白的办公室门口,开门前,叮嘱她:“柳总今天心情不太好,如果他吩咐你做什么事,你能配合就尽量配合。”

梁司月无助地看着莫莉,而后者显然并无一点“能配合就尽量配合”这个表述过于惊悚的自觉。

莫莉拉开了门,伸手在她后背轻轻一推。

门在她背后关上了。

梁司月慢慢地走去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卸下背包抱在怀里。

办公桌后面,柳逾白身体靠着真皮座椅的椅背,明显放空的表情。

梁司月等了半天,没听见他开口,于是不得不主动出声:“……柳先生,你需要我做什么?”

柳逾白似这才回神。

抬起目光看她一眼,顿了顿说:“做作业吧。”

梁司月:“……啊?”

第16章 2.6

“啊什么啊, 你还有大半年就高考了,还不好好做作业。”

梁司月简直震惊于柳逾白这语气里的理直气壮,“我没有听懂, 柳先生叫我来……做作业?”

“我的表述不够清楚?哪一句听不懂?”

“可是为什么呢?我为什么不在自己家里做……”

“因为我叫你来的。”

“……”梁司月感觉自己被绕进去了。

柳逾白将大班桌一侧的文件挪了挪,给她空出来好大的空间, 叫她自己从旁边搬一张椅子, 坐过来写。

梁司月仍然深感莫名, “真的要写?”

“位子都给你腾出来了。”

“……我出门没带作业。”

“回去拿。”

见柳逾白拿起手机真要联系司机,梁司月选择认输,并且决定放弃思考“为什么”, 可能有钱人都有一些不为外人所理解的怪癖吧。

几分钟后。

当梁司月用着柳逾白的笔记本, 在网上搜索去年某省的数学真题,并按下“打印”选项的时候,她觉得这是她人生中最荒诞的一天。

刚从打印机里吐出来的A4纸, 还是温热的。

梁司月搬了一把椅子,在柳逾白的对面坐下, 问他借了中性笔和空白纸张。

她摘下笔帽之前, 最后再看了一眼柳逾白,以求判定这究竟是不是什么搞笑的整蛊活动。

然而柳逾白神色认真得很。

……好吧。

做作业而已, 又不是要她的命。

起初,梁司月还略感别扭, 但当一题一题往下做,也就沉浸进去, 完全忘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好像是她被动习得的一项技能。

小时候还跟外婆和舅舅一家住在一起的时候, 表姐和表哥成天疯赶打闹,屋子隔音又不好,久而久之, 她就学会了屏蔽这些干扰。

梁司月投入极了,一口气做完了选择题的部分才回过神来,哦,自己在柳逾白的办公室呢。

她抬眼一看,还好还好,柳逾白压根没在看她,而正全神贯注地阅读一份文件。

她小小地伸了个懒腰,埋头,继续做题。

柳逾白在文件末尾签了字,合上钢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