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穿着拖鞋上了跳台?是谁没有把拖鞋好好的放在跳台朝向泳池的那一侧?是谁把拖鞋朝着我这边就这样抛了下来?是谁不穿软泡沫的,而非要穿硬塑料的拖鞋?

这都是无法考究的事情了。

我眉毛上边被硬塑料拖鞋砸到,裂了个大口子,流了很多血。我用叶海的毛巾按住伤口,被他往学校医院送的时候心里还想呢,今天就应该我出点血,不是鼻血,也是这个。

缝了两针,羊皮小线缝的,不太看得出来。

第一天我去换药,不疼了。

第三天我去换药,快好了。

然后我跟着同学去吃四川火锅,又喝了点啤酒,又去唱卡拉ok,又晚上熬夜写作业。

第四天我伤口又流血了。

然后我开始发烧。

医生给我打上吊瓶跟我说:“感染了,那个位置很严重的,请假停课三天吧。缝了两针住院的,那女生,你是第一个。”

除了换了床铺和枕头有点不太习惯以外,我觉得医院里的病房是三个人一个房间,总比宿舍里四个人一个的要好,就心安理得的先住下来。

临床的女孩比我先来的,我看她外形上没有任何伤口,就是跟我一样天天打点滴就觉得有点奇怪,问她究竟怎么回事。

她说:“营养不良。每天打营养液。”

“营养不良怎么至于打点滴?现在的女人有几个营养好的啊。”

她叹口气:“我确实有点过分了,我连续五天只喝牛奶,后来在图书馆自习室里坐着坐着就休克了。”

学校太大了,要不是同时出状况,可能都不会认识这位同学。

我们握握手,互相介绍了一下自己。

病友叫林华音,艺术学院的大提琴手,之前的恶性节食是为了参加过两天的学院庆典,现在来看,全泡汤了。

我劝慰道:“你也不用那么放在心上,演出又不是一次。”

她说:“我看开了。以后还是养好身体最重要。”

她还是偷偷把医院配给的午餐给倒掉。

美男子带了鲜花和水果来看我,穿了一件蓝黑色的衬衣和同色的长裤,虽然更显得他脸孔白净如玉,但是总好过太过简单的游泳短裤,我觉得还是可以控制住自己的。

“我受伤其实跟你也没有关系。”我说,“没有必要非得过来看我。”

他说:“哦,没有,我去餐厅,顺路来这里。”

我跟他说话的时候得以仔细看看他,他的样子很年轻,不会比我大,眉目很深,嘴角弯弯,有点似笑非笑的孩子气,我说:“我在我们系的专业课上看见过你,你是哪个系的?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叶海。学习民俗学。”

“难怪了。”我笑起来,“你怎么在我们的课上讲神话。”

“凑凑热闹,你们系的气氛太沉重。”

“我们是科学研究的气氛,容不得半点的游戏和马虎。”

“好吧。”他一扬眉毛,“其实我是来进修的。这个学期才来。”他说,“那天看你拿潜水服——你会潜水?”

“嗯,我们有个潜水组,我是组长。”

他颇赞许:“女孩儿搞潜水的不多,这是挺艰苦的项目。”

我点点头,没有往下接话。

全校各个社团都想法设法的要招新,唯独这个潜水组,条件器材实在有限,十个同学,三套老旧的潜水服,每次出海还得要我找爸爸的战友走后门要船。听他说话,应该也懂这个,即使他感兴趣,我也不能接茬,咱们庙太小。

我说:“你家乡在哪里啊?”

“很远。”

“走这么远就是为了念书?”

“不全是。”叶海说,“为了找回一个朋友。”

“女的?”

“对。”

说到这里,似乎就是隐私了。我心里很好奇,可是既不是同学,又并非朋友,问了他也不见得说,话头到这里打住。

护士小姐过来给我打针,是肌肉注射,要打在臀部上。

叶海站起来回避,将送给我的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小百合放在花瓶里,为了显得更好看,他还将花束拍了一拍。

他刚来的时候,我跟他说我受伤跟他无关。

我现在知道错了。有些人带来霉运。

他一拍花束,盛放的小百合齐齐播散花粉,护士小姐拔针的那一刹那打了一个喷嚏,针尖在我的肉里一搅,我一个机灵,疼死之前大吼一声“巴嘎”。

出院以后,我走路的时候还总觉得那个位置上隐隐作痛呢。新认识的朋友林华音有一天说要去城外的寺庙上香,我觉得自己最近的运势也很糟糕,就跟她一起去了。拜了佛,升了天灯,还抽了签,解签的长老说:“最近遇上了没有缘分的人。”

我不解,林话音道:“就是小人。”

我想一想,两次小灾好像都与这个叶海有关,我说:“请问师父,这个怎么解?”

“求个小佛保平安吧。另外还要回避此人。”

这可是大事,我干脆就求了一个最贵的黄玉小佛,用红线穿了戴在脖子上。

我希望可以转转运气。

好在校园够大,一时再也没有碰到此人。

黄玉小佛,转转运气。

chapter04

过了一个星期,我的一个论文在国内获了奖。是一个有关于采集海底热能作为钻井平台生活生产活动能量来源可行性分析的一个小文章,解释的白一点:海底,有水,有地壳,都能动,争取安个发电机,钻井平台上的生产生活就不用耗别的能源了。

其实,就是一个鼓励专业上刚入门的大学生提出更多科学创意的竞赛,提出的想法实际与否其实并不重要。

我自己分析,我主要胜在豪气干云上。

文章的最后一句写的好:大海是一个无穷的宝库,我们要懂得对它的开发和利用,我们要懂得对它的再开发和再利用,再三开发和再三利用,接省略号,接感叹号。

我知道了消息之后好好高兴啊,我给林华音打了个电话:“你带我去请的这个小佛真是灵验,我如今转运了。”

她说:“好消息。”

“请你吃饭?”

“打住。别害我。”

我跟她贫嘴正高兴呢,同寝室的小丁从外面进来,跟我打手势说:楼下有人找。我们学校寝室管理的很严格,男女生宿舍都封闭,说是要找谁,只能在楼下大堂等着,绝不可能上得楼来,也有不信邪的或者借着酒劲硬要闯上来跟喜欢的女生表白的,被四个阿姨吼的再无颜面在学校里混了。

小丁说要一起陪我下楼,我说不用,我认识下楼的路,再说你不是刚上来吗。

她说,要不我也想要买包方便面呢。

我说,我给你带吧,挺高的5楼的,你别又跑一趟了。

她说,我要康师傅新出的纽奥尔良烤翅面。

我想了半天:“好久没有在方便面界混了,出了这个口味我都不知道。”

她擦上口红说:“我跟你一起下去,我自己买吧。”

我迷迷糊糊的也没有多想,到了楼下,看到坐在春日阳光里的叶海,关于那上了上铺就都不愿下来起夜的小丁同学怎么这么勤快就下了5楼来,关于什么纽奥尔良烤翅味的方便面啊,关于下趟楼都要涂红嘴唇儿啊,就都弄清楚了。

那人就在阳光里看着我,看着我过来,他站起身,手负在后面:“安菲,是我找你。”

我没走过去。手插在运动服的衣兜里,想的是在庙里的画面:师傅嘱咐我说,这是我的小人,要离这人远一些。我下意识的摸摸屁股,那里好像还有点疼呢。

他看着我,指指上面:“天花板上没有拖鞋;”

然后双手一摊,“我也没有鲜花,”

他突然一指我后面“哎呀”一声。

我唬了一跳,马上回头,以为又有什么要发生。只见阿姨在柜台里面择韭菜。

叶海道:“阿姨手里拿着韭菜,没有针头。”

我受够了,大声说:“借问兄台,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一下子笑了:“找你有事。”

“有事请说,犯不着这样吓唬我。”

“说来话长,请这边坐。”

我心里挺不情愿的,又不想被看出来,慢慢的走过去,看好了坐,特意找了一个离窗户远,板凳腿齐全的椅子坐下来,我看着他:“长话短说。”

“我想参加潜水队。”他说。

我想都没想就摇摇手:“别想了,我们今年不招新。”

“为什么?”

“没看到游泳馆改建吗?我们连基本的训练地点都没有。”

“你别胡弄我了,潜水队得出海训练,有游泳馆也没有用。”

“潜水服不够。我们十个人,三套老装备。”我摇摇头,“不好意思啊,不是不带你玩,实在是没条件。”我笑嘻嘻的说,“干脆你去集邮组看看吧,就他们没有啦啦队,你一去支持者肯定爆棚。”

他腾的一下子就站起来了:“我说你不招我入组也不用挖苦我,至于吗?”

然后他扭身就走了,我喊了一声“哎”,作出一付要他回来的样子,然后扭身很高兴的去小卖店找小丁了。潜水啊,那么高难而且相对危险的运动,我怎么能带个小人在身边呢?

小丁手里拿着山楂片说:“你跟这个人是什么关系?”

我耸耸肩膀:“避之不及的关系。”我说:“你的纽奥尔良烤翅面呢。”

“卖完了。”

“哦。”

我在高高的架子上想要找个玉米肠。

“安菲。”门口有人喊我。

我眯着眼睛一看,叶海怎么又回来了?

我的右眼皮跳了一下,我摸了摸,上次的伤口还在呢,我得小心,我不能过去。

“你说,就是因为潜水服的事儿对不对,如果有了足够的潜水服,我是不是就可以加入了。”

多天真的小孩儿啊,知道我们弄到的退役的专业潜水服都多少万一套不?

我笑笑,然后招手:“对。没错。弄去吧您哪。”

他走了,手带了一下门,门关上了,响了一声,门框抖了一抖,墙受到震动,带动了地板,牵引了食品架。

此时我跟小丁各自站在最高的放食品的架子两边,我们眼看着那个架子向两边做了大约五度角的摇晃,像在做一个选择题,我很认命的笑了一下,然后看着它倒在我的身上。

整个过程大约两秒钟的时间。

大铁架子啊,六层啊,罐头啊,果汁啊,酱油啊,萨其马啊,酸奶啊,龟苓膏啊,卤猪蹄啊,我的肩膀啊!

我临气死过去之前,死命的瞪了一眼在小窗户外面看到了这一切迅速发生后而一脸惊讶的叶海,我的肩膀被铁架子砸到了骨头,疼得要不行了,一大块罐头的玻璃碎片插在里面,运动服当时就被烈女的鲜血染红了,我想,之前的一切比起来这个,都仅仅是热身活动而已。

我挂着吊臂回家休养,我也不看《海底两万里》了,用一只手拿着阅读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每每落泪,心有戚戚焉。再加上连续几天天气不好,阴雨绵绵的,这就更让我难受了。我这人从小就有这个毛病,天气不好的时候,心情也就跟着寥落起来。

我收到叶海的电话是在我回家的第二天。

“安菲。”

我一下子就听出是他,赶快四处看了看,就怕又有什么飞来横祸。有个电影《死神来了》,一共三集,专门讲正常环境下人是怎么一个个意外翘辫子的。我脑袋里浮现出来叶海的那张漂亮又孩子气的脸,用力的把自己的小佛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