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重重地砸在水泥地上,无声胜有声。

陈烁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怔怔地看着她笑着哭的样子。

好半天,他放下手里的啤酒,有些不知所措地问她:“你,你哭什么啊?敲疼了?我,我又不是真的要砸你,你别哭啊!”

他慌了,因为除了熹熹以外,他从来没有把别人惹哭过,更没有哄过别人。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哄过人了,那种事情是需要熟练程度的,而他不会哄,也忘了该如何去哄。

余田田哭的样子十分滑稽,哪有人用这种笑得无比欢快的表情哭得那么伤心啊?

可是她的眼泪像是断了线一样掉下来,陈烁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他甚至可笑地拿着酒瓶子来敲自己的头,说:“你看,我,我敲回来,你别哭了,大不了我自己敲自己还不行啊?”

余田田还在哭。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烁急了,一把将啤酒瓶塞进余田田手里,拉着她的手腕就要朝自己脑门儿上砸,“别哭别哭,你要是觉得我自己砸自己会手下留情,那你来!朝这儿砸,重一点也没关系,只要别头破血流就好,反正我是外科医生,砸完我下去自己缝几针……”

听到这种傻话,余田田又破涕为笑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眼泪明明还挂在脸上,眼睫毛上也全是湿漉漉的宝石,可余田田又咧嘴笑了起来,这模样别提多怪了。

可是更怪的分明是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因为工作不顺而委屈,因为被人欺骗而愤怒,因为亲手摘下护士帽扔掉而伤心,可是真正让她掉下眼泪的却是眼前这个男人滑稽可笑的样子。

他明明被她气走了,却又偏偏拎着啤酒与暖宝宝去而复返。

他担心她被冻着了,所以买了一堆自己也不会用的暖宝宝。

他以为她哭是被他气的,所以拿着啤酒瓶可笑地砸自己的脑袋。

从来没有人。

从来没人为她做过这样的事情。

一直以来都是她早熟懂事地照顾着父母,而陆慧敏是个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闺蜜,一日三餐都要余田田来张罗。

她独立了太久太久,以至于忘记了被人关心被人照顾的滋味。

可是忽然有一天多出了这样一个人,总是气得她想跳脚,总是出现在各种各种的场合——她开心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工作的时候,失落的时候……他好像忽然之间变成了她生命里的常客,哪怕姿态并不总是可爱的,但至少这一刻是令人心生欢喜与感激的。

余田田擦干眼泪,抱着他递来的酒瓶子咕噜咕噜喝了几口,低声说了句:“帽子……”

“什么?”陈烁没听清。

“帽子,我的护士帽。”余田田抱着酒瓶,咬着嘴唇很伤心。

“帽子怎么了?”

“扔了。”

“谁扔的?”陈烁以为是护士长干的,眉毛一竖,“谁扔的就把谁拎上来,不好好道歉就把她从这十二楼顶上扔下去!”

余田田更伤心了,一脸要哭要哭的表情。

陈烁很头疼,“我这不是给你出了主意了吗?你别又哭啊,你一哭我脑仁儿就疼,我跟你说我最见不得女人哭!”

“你都说要把我从十二楼顶上扔下去了,临扔前还不许人哭的?”余田田撇撇嘴,要哭要哭的样子活像个瘪嘴老太太。

陈烁愣了愣,这才回过神来,“是你把自己的护士帽给扔了?”

“护士长问我还想不想干了,我一气之下就把帽子扔了,说这工作我还真不想干了。”余田田又想到当时的场景,气得拳头紧紧攥起,可片刻之后又颓然松开。

她想起了几年前的毕业典礼,想起了那一场永生难忘的宣誓典礼。

毕业那年的五月十二日,国际护士日,也是南丁格尔的诞辰。那一天,所有即将踏入医院协助医生救死扶伤的小护士们都站在医院的大厅里,进行神圣庄严的护士授帽式。

那一字一句余田田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宣誓:以救死扶伤、防病治病,实行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宗旨,履行护士的天职。

我宣誓:以自己的真心、爱心、责任心对待我所护理的每一位病人。

我宣誓:我将牢记今天的决心和誓言,接过前辈手中的蜡烛,把毕生经历奉献给护理事业。

那是南丁格尔的誓言,也是余田田正式成为一名护士前履行的诺言。

她与熟悉的同学们站在一起,前一刻还伤感着昔日的好友即将各奔东西,可举起右拳宣誓的这一秒,脑子里就再也没有其他念头了。

大厅里充斥着那些声线还稍显稚嫩的宣誓声,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蓬勃。

当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念着这样的誓言时,又怎么可能不被感动?

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和她一样平凡又不起眼、成日呆在医院忙里忙外的护士,可是每一个的肩上都背负着重重的责任。

他们每一个都很重要。

每一个都是不可或缺的。

那一天,她戴上了洁白的护士帽,成为了“南丁格尔”。

而今天,她亲手摘下了那顶帽子,赌气说要放弃这个工作,放弃她的诺言。

余田田舍不得。

她一边喝酒,一边絮絮叨叨地跟陈烁说了很多:比如两年前接到的第一个病人是一个急性阑尾炎的小男孩,疼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时,却因为她给的一支棒棒糖破涕为笑;比如有一个死活不打针的小姑娘在走廊上来回跑着,而没有经验的她就跟在小姑娘屁股后面追啊追,追到走廊上所有人都哈哈大笑,小姑娘终于也笑了起来,妥协了。

然后她说到了现在。

比如每天清晨匆匆忙忙赶来医院时,从公交车上下来的第一刻,总是一抬头就能看见这栋熟悉的白色建筑,心里涌起一股不自觉的亲切与欢喜。

比如那么多个日落时分,当下班的她从医院走廊尽头的窗户望出去,总能望见洒满余晖的橘红色的壮丽天空。

比如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多特别,可是这份工作让她感到快乐,因为她每一天都在帮助别人。

她很享受看见病怏怏走进来的孩子们活泼健康地走出去。

那些都是这顶护士帽带给她的。

可那些已经成为她过去的人生。

余田田抱着酒瓶又掉眼泪了,真矫情,她想,好像这辈子也没有掉过今天这么多的眼泪。

她想擦眼泪,却发现自己的衣袖已经湿漉漉的一片了,大概是之前哭得太多,所以眼泪把白大褂都浸透了。

正尴尬着,面前忽然又多出一只手——是陈医生伸给她的。

那只手是属于外科医生的手,修长好看,指节分明,每一寸肌肤、每一道弧度都像是精致的艺术品。

他的手真漂亮。

抬头再看陈医生本人,她看见那张好看的嘴唇动了几下。

陈烁说:“喏,我发发慈悲,借你擦擦眼泪。”

他说的话还是不那么中听,可细看那双眼睛,却能发现其中的一点点温柔。

陈烁低下头来看着这个泪汪汪的小护士,看见她被风吹得红彤彤的脸蛋,看见她被眼泪润得湿漉漉的眼眶,眉梢眼角似乎都柔软了几分。

他想,这医院真的有她说的那么好吗?

反正他是没发现的。

可她絮絮叨叨的样子像个小孩子,眼神里充满幸福,就好像空气里也充斥着她制造出来的梦幻泡泡。

这让他想起了熹熹。

他那个天真又单纯,脑子里总是充满了古怪念头的熹熹。

大概像她们这样的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子,有时候天真到幼稚,可有时候也单纯得很美好。

这样的单纯说来稚嫩,却总能感染到身边的人。

比如她。

陈烁用衣袖帮她擦掉眼泪,定定地看她片刻,然后问她:“真的后悔了?确定不想因为赌气丢了那顶帽子?”

余田田点点头,抱着酒瓶子咬唇不语。

“后悔了,那就去捡回来啊!”陈烁一把抽过她手里的酒瓶放在一盘,拍拍屁股站起身来,然后居高临下地朝她伸出手。

“干什么?”余田田睁大了眼睛。

“不是舍不得帽子吗?走,我陪你去捡起来。”陈烁把她拉了起来,在她呆呆地走出天台大门以前,又抓住了她的手腕,迫使她停下了脚步。

“怎么——”

余田田话还没说完,那只修长的手就抵达了她的右颊,以一种自然而然的姿态替她捻起了被眼泪黏在那里的一缕头发。

陈烁替她整理好被风吹乱的一头发丝,然后拍拍她的背,嘴唇微弯,铿锵有力地说:“余护士,打起精神来。让我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前往扔帽子事发地点,以大无畏的精神捡起你的尊严!”

余田田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她看见陈烁的眼睛弯了起来,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温柔的笑意。

他说:“好了,这才是我认识的余田田,走,捡帽子去!”

陈烁率先走进了门,余田田停顿了片刻,看见了他雪白无暇的背影。

谁说白色总是令人想起寒冬腊月的冰雪呢?至少这一刻,她看见的是一颗滚烫的心,一颗满腔热血、令人温暖的心。

她很快追了上去,与他一同步入电梯,低下头来轻声说:“谢谢你,陈医生。”

“谢我干什么?”陈烁不自在了,装腔作势地咳嗽两声,“我又没干什么,只是想喝酒了,刚好看你心情不好,趁机找个小伙伴一起喝个酒。”

余田田弯起嘴角,笑而不语。

她觉得她好像窥透了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天机呢。

这个陈医生嘴巴总是那么毒,说起话来硬邦邦的,老不让人省心。可不管他嘴里说的什么,心里却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硬,反而藏着些许柔软的情感。

她又笑眯眯地抬起头来看着他,“陈医生,下班以后有空吗?我请你吃柠檬烤鸡小腿!”

陈烁瞥她两眼,好像在纳闷女人怎么这么善变,上一刻还哭得那么伤心,这一刻就开始若无其事地找他去吃烤鸡小腿。

电梯停在四楼,他抬腿出了门,没好气地说:“把你的帽子捡回来再说!吃吃吃,重点是什么都没搞清楚,余田田你果然是个脑子里装满鸡小腿的笨蛋!”

要换以往,余田田一定是气呼呼地一边骂他不识好歹,一边跟了上去;可今天不一样。

今天,她反而弯着嘴角跟在他身后,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第25章

第一章

余田田踏出电梯的时候,走廊上的人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看她来了之后,一下子消了音。

这样的转变太突兀,以至于谁都明白他们刚才在说什么。

灼热的带着探寻意味的目光都停在她身上,余田田一下子觉得自己似乎没穿衣服,赤身露体地接受着大家的围观。

陈烁却像是没看见似的,只回头看她一眼,“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余田田不说话,快步走到刚才扔帽子的地方,却没看见护士帽。

正纳闷时,聚在一起的护士里有人开口说:“小鱼,你的护士帽被小白捡起来了,她拿着帽子下去找你了。”

有人走近了些,看了眼护士长办公室的方向,担忧地问她:“你怎么了啊?怎么跟护士长起这么大冲突?她衣服上那些都是你的杰作?”

那些原本在聊八卦的人忽然一下都围了过来,并没有像余田田想象中那样,因为害怕得罪护士长就不理她,反而关切地问东问西。

余田田心里一暖,正准备说话,张佳慧却在这时候忽然开了门。

“都没事干吗?你们当这里是哪里?酒吧还是咖啡馆?医院给你们工资就是为了让你们上班时间站在走廊上闲聊的吗?”

那呵斥一声比一声重。

她已经换了件干净的衣服,为了洗去脸上的油渍,之前精致的妆容也没了踪影。

她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余田田,对视片刻没说话。

余田田就这么挺直了腰站在原地。

直到张佳慧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问她:“回来做什么?不是说了这工作你不想干了吗?这么快就后悔了?”

走廊尽头的电梯前,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余田田。

她察觉到了那道灼热的目光。

像是参天大树立在她身后,给予她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也弯起嘴角笑了出来,“是啊,后悔了。我要是这就走了,岂不是让你称心如意了?我不会走,至少在你做的事情被揭露以前,我会好好地待在这里,直到亲眼看见你怎么自食其果。”

张佳慧眼神微眯,“说大话也要有个度,你以为凡事光是动动嘴皮子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