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怒气冲冲地回到大石头上,继续躺下看我的月亮。殷天鸿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慢慢向我走过来,坐到我旁边,淡淡道:“你对悠远到底有几分真心?”

“关你什么事?”我冷冷道。

殷天鸿叹口气,望向我道:“我只是不想让悠远受到伤害,他…受的苦太多了。”

一听这话,我心里一揪,坐起身问向殷天鸿:“你是什么意思…悠远他…他过去…”

殷天鸿仰头望向夜空,轻轻吸了口气,低声道:“悠远所受的苦是你无法想像的…几乎从他出生到他十六岁,每一天都生活在被人伤害中…这令他一度险些变成个冷酷无心之人。是你的出现让他放下了冷漠疏离,决定重新去相信身边的人…若你伤害了他,只怕他会就此心死,再也无法复活了。”

“究竟…”我心中隐隐作痛,“悠远的身上发生过什么?”

我从不曾想到,一个失了宠的女人可以凄惨到这样的地步。

身上的衣服还是夏天时的轻绸单裙,而现下天气已是数九寒冬,冻疮爬满了全身,痒痛难忍。

三夫人刚才来过了,抱走了我的宝贝儿,她笑着说:刚出生的小婴儿要时常洗澡才不会生病,既然我行动不便,那就由她代我给孩子洗澡好了。

也好,我这个全身骨头饱受风寒折磨的人如今连走路都成问题,又何来力气给我的孩子洗澡呢…

…晚饭的时候,她们把宝贝儿送了回来,小小的身体泛着青紫,浑身冰凉得有如才从冰窖里抱出来…是啊…三夫人没有告诉我是给孩子洗热水澡还是洗冷水澡…我这个当娘的…真该下地狱!

豁出这身不能着凉的皮囊,抱着我的宝贝儿,用体温暖了他一整晚,总算熬过来了。

也许是上天怜我,让我的宝贝儿在这样的环境下活了下来,而且,而且长到三岁的时候就已经会搓着我的手心帮我驱寒了!

“娘,”宝贝儿眨着亮亮的大眼睛望着我,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丝毫掩不住他天生的俊美,我的宝贝儿长大以后一定会是个美男子呢!我忍不住骄傲的想。“娘,为什么爹不来看我们?我想见爹!今天我给三娘洗帕子的时候,远远的瞧了爹一眼,他长得好高呢!”

是啊…宝贝儿长了这么大,连自己亲爹的面都没见过…对不起…对不起宝贝儿…是娘无能,留不住你爹的心,得不到你爹的宠,如今被安排在这冷宫一样的白石屋子里,除了薄衾破衣、残羹剩饭外,咱娘儿俩就什么都没有了…

“宝贝儿,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了,懂事了,爹自然会来看你的。”我重复着已经骗了他很多次的谎言,明知道聪明的他早就不会再相信。

“是,娘!儿子一定要快快长大,快快懂事,好让爹早点来看娘!”宝贝儿已经懂事了,懂得安慰我了。

可惜…我不知道我这身子还能否撑到宝贝儿长大的那一天,严重的风寒已经让我无法下床,于是我的宝贝儿小小年纪就开始学着照顾我,每天给我烧热水洗脚,帮我揉搓全身,看着他那小小的脊背承受了太多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苦痛,我好几次几乎想要自行了断,为宝贝儿除去自己这个拖累。

“娘,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宝贝儿微笑着用小手替我擦去眼角的泪痕,“活着看儿子长大,看儿子让你穿上保暖的衣服,看儿子娶个媳妇来伺候你,看儿子让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娘亲!”

是!儿子,娘的好儿子,娘的亲亲宝贝儿,娘活着,娘要好好活着,活着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娘亲!

宝贝儿四岁的那年冬天,身上出了天花,三夫人说她才刚怀了孩子,怕受到传染——虽然我始终不明白天花要怎么才能传染到她肚子里尚未成形的孩子,但是似乎大家都认为她的话有道理,于是宝贝儿被人强行带走,关到了柴房里,他的衣服被人拿去烧掉,赤着小小的身体硬是在四面透风的房子里撑了三日。

那天我又哭得昏过去,恍惚中被一只小手抚着满是泪痕的脸颊惊醒。我的宝贝儿苍白着一张小脸儿,微笑着趴在床边望着我,他说:“娘,儿子没事了,阎王爷爷没有收我,他说我还得留在阳间照顾一位世上最美最好的娘亲呢,所以又让儿子回来了。娘,莫哭,儿子又回到你身边了。”

我嚎淘着抱住他,他小小的身躯在轻微地颤抖——我知道,我知道他其实早就吓坏了,冻坏了,苦坏了,是我这个当娘的无能,连自己的亲骨肉都无法保护…

三夫人那年并未怀孕,但是在宝贝儿五岁的时候,她还是如愿以偿了。

那天我正偎在床上替宝贝儿的衣服打着补丁,宝贝儿长得很快,这些衣服已经快要不能穿了,我正想着要怎么去求一求管家,求他给宝贝儿再找一件大一些的旧衣衫,就见管家带着两名家丁推门进来了,家丁一人拖着宝贝儿的一条胳膊,重重地将他扔在地上,我看到宝贝儿的后背上血肉模糊,几乎没有一块皮肤是完好无损的。

我跌撞着翻下床,爬向我可怜的宝贝儿,他支起身子,嘴角带着鲜血,忍着痛上来扶我,我哭着问他这是怎么了,他只是微微的笑,说娘你别担心,我没事。

管家冷冷地对我道:“大夫人,老爷说让你以后好好教导大少爷的言行举止,若再出现今日这样的状况,必会将他赶出家门!”

我泪眼婆娑地问管家究竟发生了何事,管家冷哼一声,道:“大少爷今日给三夫人洗脚的时候,把水漏在了地上,害得三夫人脚下一滑摔倒了——不幸将肚子里的孩子给摔得小产了!”

管家说完便带着家丁拂袖而去。我哭着去抚宝贝儿那因强忍巨痛而显得扭曲的小脸儿,宝贝儿用力地对我挤出个微笑,道:“娘,我没有把水洒在地上,是三夫人自己不小心摔倒的。”

“娘相信!娘都相信!”我想将宝贝儿搂进怀里,然而他那一背脊的伤却让我不知所措心疼欲绝。

事实上,宝贝儿受的伤远比所看到的要重,他的肋骨断了三根,内腑轻微出血。

宝贝儿六岁那年,他的爹因为一宗大生意出了远门。于是三夫人每天让他天不亮便去她房外等着伺候,一直要至夜半方能回来。从此宝贝儿的身上便没有一日是完好无损的,后背上的鞭伤一天天累积,竟已没有一寸完肤。

宝贝儿很坚强,很懂事,每每受得伤越重,他在我的面前便笑得越轻松,仿佛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恶毒手段仅仅只是帮助了他更快的成熟,帮助他更早的涅槃。

宝贝儿七岁了,稚嫩的小身体又长高了不少,于是三夫人要他天天去柴房砍柴,烧火,做饭,三夫人说,即使是身为富家大少爷,也不能娇生惯养。宝贝儿似乎也很赞成这个说法,渐渐地,他的身体因为天天砍柴烧火而变得壮实起来,他做饭的手艺也日渐精进,于是我便可以日日吃上他偷偷从厨房带回来的他亲手做的饭菜。

宝贝儿八岁的时候,似乎时来运转了。他的亲爹无意中看见了坐在太阳地里托着腮沉思的他,小小的年纪,眉宇间是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内敛,言谈淡定,举止自若。于是他终于有幸被自己的爹批准可以每天上午到书房读书了——尽管下午还是要去砍柴烧火做饭。

宝贝儿将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兴奋之情,神色淡淡的仿佛像是在谈论天气。我知道,知道他心中实际上在恨着他的父亲,恨他父亲对我的绝情,恨他父亲对他的冷漠。

这不能怪宝贝儿,他从出生至今从未享受过一天父爱,他每天满眼见到的只是我这个失了夫君宠的女人的凄凉景况,以及那位得宠的三夫人的跋扈骄横。

这也不能怪他父亲,谁叫他父亲生下来就注定要继承这样一个大家族的基业呢,干大事的人不能沉溺于儿女情长,干大事的人要接受以婚姻为筹码的交易,于是,于是这个曾被他真心爱过、努力追求过的、曾经的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的我就成了儿女情长的牺牲品,而那位当朝宰相之女的三夫人,就成了成功的婚姻交易的受益者。

宝贝儿九岁了。上午去读书,下午去砍柴,晚上还要去伺候人。如今伺候的不是三夫人了,毕竟孩子年纪已大,不宜再在晚间待在女性房中,于是伺候的对象换成了他的叔叔,他的亲叔叔。

从得知这件事的那天起,我便再也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他的叔叔,有着英俊的外表和虎豹的心肠。记得我过门没多久,趁着宝贝儿的爹出外办事,这个禽兽差点玷污了我。这件事我也曾对宝贝儿的爹略略提起,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你想得太多了。

无论我是否想得太多,宝贝儿的安全才是我所担心的。宝贝儿是家中的长子,目前来说唯一的家业继承人,然而他叔叔想要夺取家业的野心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一来…真不知道那头禽兽会怎样对待我可怜的宝贝儿。

宝贝儿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常常要到后半夜才回来,天不亮又走了。他的人也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内敛,就连身为亲娘的我,有时候都猜不透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终于那一天,才刚刚下午,宝贝儿突然跑了回来,衣服前摆一片鲜血。我惊慌失措地抱住浑身颤抖的他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不说话,只是颤,只是抖,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慌得去解他的衣服看他到底是哪里受了伤。他握住我的手,哆嗦着低声道:“娘,我没事,没受伤,伤的是别人。”

别人?是谁?为什么别人的血会在宝贝儿的身上?

我心疼地捧起他的脸颊,他苍白着脸,嘴唇不住地哆嗦,我惊讶地发现——他不是因为害怕才颤抖,他,他是因为愤怒。

愤怒?我的宝贝儿一向性格温和,再苦再累再痛也不曾怨天尤人过!究竟,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事?是什么让我的宝贝儿会如此情绪失控?

宝贝儿自始至终也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然而我还是知道了,两个新来的小丫头不知我住的房子,在我的窗前悄声议论那天发生的事,被我一字不落地听到。

宝贝儿的亲叔叔,那日带了一位朋友到府中做客。两人在房内摆了酒席,让宝贝儿随时在身边伺候,席间宝贝儿的亲叔叔借口酒醉提前离了席,只剩了这位…这位喜欢娈童的朋友与宝贝儿单独留在了房内。

宝贝儿只有九岁,身单力薄。但是为了保全自己,他不顾后果地用摔碎了的盘子的碎片,硬生生割下了那人的命根子。

后果…后果就是宝贝儿的爹花了大把的银子平息了此事,但是对方却要求宝贝儿跪在他家门口三日三夜不许动,以示忏悔。

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宝贝儿每晚都在噩梦中度过,我望着他那小小的脆弱的睡容,心中痛如刀绞。如果不是我,宝贝儿就不会这么凄惨地降生在这世上,就不会经历这么痛苦的人生,就不会小小年纪便尝尽人间疾苦!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才能让我的宝贝儿不再受到伤害?我该怎么才能让我的宝贝儿过上本应享受的幸福生活?

“娘…”宝贝儿又在说梦话,“儿子什么都不怕…就怕娘会为儿子操心…娘…儿子会让你幸福的…”

…是啊,我的儿子,我的宝贝儿子,只要你能好好活着,娘就是幸福的…

宝贝儿十岁了。再一次被人拖着回来。浑身水湿,奄奄一息。

在我逼问之下,他终于肯开口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不小心撞破了他叔叔和三夫人的奸情,被三夫人怒羞成怒之下让家丁按着他的头浸在水缸里,直到他将近窒息才扯出水面,然后再按进去…如此反复折磨了近两个时辰,眼看我的宝贝儿就要断气他们才肯收手…

宝贝儿连续发了七天的高烧,我抱着他那小小的身子,除了流泪什么也做不了…我恨我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我用针狠狠地扎自己的胳膊做为处罚这个当母亲的无能,试问天下有哪个母亲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遭受着这样的折磨而无力反抗?只有我…我这个没用的女人!

宝贝儿没有将这件事告诉除我以外的任何人,即便那对狗男女的奸情几乎除了宝贝他爹以外全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没有人敢惹他的叔叔,因为他叔叔的势力触角已经深入全府的各个角落,稍不留意,有可能便尸骨不全。

宝贝儿十一岁,那一天很是高兴的跑回来,握着我的手轻轻地道:“娘,爹同意了,同意让我每天带你到地下的温泉室里去泡澡治疗风寒…娘!你很快就能重新下地走路了!娘!你很快就能到屋子外面欣赏我种的那株梅树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敢相信他的爹——我的老爷,竟然还肯对我这个失宠多年的妻子施以眷顾…我知道,我知道宝贝儿为此一定付出了难以想像的努力,为了他这个可怜可恨可耻的无用的娘,他,他付出得太多了…

宝贝儿用他仍旧瘦削单薄的小身体将我背在背上,一路来到那地下温泉室。他将我小心翼翼地放进温度适中的那一眼泉水中,希冀地望着我:“娘,感觉可好些了?”

我哽咽着点头:“好些了,好些了…娘很舒服,真的很舒服…”

宝贝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的孩童般的笑容,坐在池边带着憧憬道:“以后儿子天天带娘来泡温泉,相信用不了多久娘就可以重新走路了,到时候儿子就带着娘上街,给娘买漂亮的衣服,买漂亮的首饰,买娘爱吃的东西…”

“你娘就是不穿漂亮的衣服,不带漂亮的首饰,也是个绝色美人呢。”一个轻佻的声音响在我们母子俩的头顶。

宝贝儿的叔叔,那个有如魔鬼的男人不知何时进了温泉室。宝贝儿一下子跳起来,挡在池边,不让这只魔鬼靠近我。

“大嫂,这么多年没见,当年的第一美人,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魔鬼笑着,推开宝贝儿,蹲在池边盯着我。

我怕极了这魔鬼,但是我不能让我的宝贝儿为我担心,于是我强撑着,冷冷地对他道:“古训叔嫂不同屋,请二叔回避。”

这魔鬼竟然笑得那般恣意,他伸手兜起一汪池水泼在我的脸上,道:“大嫂,别说你我共处一室了,便是共处一床,二弟我也不会对你这样一把骨头的老乞婆动什么念头!你还以为自个儿是当初那个清高自傲的天下第一美人儿呢?!”

没有等我有所反应,我的宝贝儿已经怒不可遏了,他用他瘦小的胳膊狠命地将那魔鬼推离了池边,魔鬼露出了他可怕的面容,他一把扯住宝贝儿的胳膊,将他扔进了最滚烫的那个温泉池中…

“不——”我嘶声尖叫,我想从池中爬出去救我的宝贝儿,可我无能为力,我那被常年风寒折磨得几近瘫痪的双腿完全用不上力气,我在池中无功地拍打着水,肝胆欲裂。

宝贝儿挣扎着想从滚烫的池水中爬上岸去,被那只魔鬼一脚又踹回池中,魔鬼让他求饶,求饶的话就放他上来。滚烫的水将他的小手小脸儿泡得通红,他硬是咬着嘴唇一声没吭。

“求求你——”我哭喊,这是我的儿子,我的骨肉,我的生命,我的一切!为了儿子,让我做什么都行!“求求你啊——让他上去吧——”

“娘!儿子没事!”宝贝儿稚嫩的嗓音从浓浓的水气中传来,我的眼睛一片血红,我看不清任何的东西,只能听见一声又一声的掉入水中的“扑嗵”声…

我不知道那头魔鬼又折磨了我的宝贝儿多久,急痛攻心的我不知何时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自己房里的床上,宝贝儿坐在我的床边,满脸满手满身的燎泡。

“娘,对不起,儿子又让你担心了。”宝贝儿第一句话说的竟是这个,我想抱住他,又怕弄疼他的伤,只好掩面而泣。宝贝儿啊…该说对不起的是娘啊…娘总是拖累你…娘总是看着你受伤害受折磨而无能为力…娘对不起你啊…

“娘,你千万别责怪自己,”我懂事的宝贝儿已经能看透别人的心思,他微微笑着,仿佛从来没有受过伤害那般,“我所遭受的一切,都与娘无关啊。我是爹的长子,将来家业的继承人,就算没有娘,该伤害我的人还是会伤害我,想除去我的人也定是要除去我。娘,儿子从未恨过上苍的不公,也从未怨过命运的不平,相反,儿子很感谢老天赐给我这样一位好娘亲,娘…你放心,儿子不会有事的,儿子会好好的活着,所以娘也要好好的活着,我们活着,活着等快乐的日子到来。”

是…是,儿子,我的好儿子,我的好宝贝儿!娘一定努力活着,活着等你把快乐的日子带到娘的身边…

宝贝儿十二岁了。丰神俊朗气宇不凡。

宝贝儿的爹开始带着他出入各种生意场合,不让他说话,只让他在旁边听着,看着。

魔鬼着急了,三不五时地到我这里来极尽嘲讽侮辱之能事,我学宝贝儿淡然以对,每每令魔鬼灰头土脸败兴而去。

那一日,魔鬼让宝贝儿出外替他买东西,这一买,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都说大少爷失踪了,让人拐卖了,让人杀害了…我不信,我一点都不信,我和宝贝儿说好了都要好好活着,活着等快乐的日子到来…他不会丢下我不管,他一定会回来…

我苦苦撑着自己这个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的病躯,日日夜夜地盼着我的宝贝儿再一次跨进我的房门,再一次露出浅浅的笑容对我说着:娘,我回来了。

“娘,我回来了。”

我以为是自己再一次出现了幻觉,我挣扎着起身,泪眼朦胧中看到我的宝贝儿遍体鳞伤地站在床边,长高了,肩宽了,像个大人了,只有那笑容温柔依旧。

——三年,我的宝贝儿被那魔鬼找人绑走带去了蛮夷地区做奴隶整整三年,终于回来了!

我无法想像我心爱的骨肉在那样荒蛮的地方遭遇了怎样的折磨,无法想像我亲爱的宝贝儿每日每夜要承受着怎样的惊吓,无法想像我亲爱的儿子是经历了怎样的千辛万苦才得以逃脱回家…我抱住他,抱住我这个如今已经高高大大完全变成了大人的宝贝儿子,双眼□…是啊,三年来,我每日每夜除了哭还是哭,哭尽了泪水哭血水…

宝贝儿十五岁。长身玉立宛若天人。

也许是长大了懂事了,也许是经历了那三年的奴隶生活,我的宝贝儿变得孤冷疏离,令人望而生畏。宝贝儿对我依然孝顺有加,他也就只在我的面前才会露出一个十五岁孩子应有的笑容,他会用从医书上学来的按摩手法每日替我推拿,他还学会了梳女子的发髻,一天一种的为我梳头。

宝贝儿的行动开始变得神秘,时常出府。以至于他叔叔那只魔鬼派了三夫人到我这里来打听他的动向。三夫人来得很勤,后来甚至每天都来。这么多年了,她并未见老,依然美丽妖娆,只是一直没有子嗣。三夫人对我的宝贝儿也不见了当年的冷酷,每每遇见了便巧笑倩兮地拉着他的手谈家常。

当我正奇怪三夫人的转变时,府内又出了大事。

大少爷丧尽天良混乱纲常,企图□三娘,被二叔当场抓住。——这一消息几乎是瞬间传遍了整个府院。我翻身下地,就是爬着我也要爬到前院——那个听说要当着全府的人刑讯我儿子的地方!我的儿子绝不会做出这种事!这是阴谋!是阴谋!

没等我爬到那里,刑讯已经结束了。每个散出来走我过身边的下人脸上都带着惊惧之色,就连最常嘲笑我捉弄我的那几个家丁都没有停留下来多看我一眼,每个人都像被什么震慑住了心神,不敢多说一个字。

后来我知道,他们用布满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宝贝儿的背,每一鞭下去,钩起的就是一片血肉。宝贝儿始终没吭一声,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带着傲视一切超然无物的笑,他直直立着,没有皱过眉,没有弯过膝。他的气势吓住了在场的所有人,连见过大世面的管家都低了头不敢再看…

我抱着宝贝儿伤痕累累的身体,哭着问他为什么不辩解、为什么不澄清?!

宝贝儿淡淡地笑,他说:爹之所以不让三夫人怀上子嗣,是因为爹自始至终只把我当成他唯一的继承人。爹之所以这么多年来对我遭受的磨难视若无睹,是因为爹想看一看,我到底有没有资格成为他唯一的继承人。

宝贝儿,宝贝儿啊…娘只要你能好好的、不受伤害,当不当继承人又有何妨?…

“娘,”宝贝儿又看出了我的心思,轻轻揽住我,“儿子好好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想要让娘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所以,儿子别无选择,既生在这样的家族,就只有去争取,争取一个能让娘过上好日子的机会!”

宝贝儿…你说得对…去争取吧…给自己争取一个幸福的后半生…娘…娘只怕…等不到了…

我这个病入膏肓的身体能苦捱这么多年全靠我的宝贝儿支撑着,如今…如今我已经再也没有力气撑下去了…我能感觉到生命在从我的身体里一点一滴的流逝,我不敢告诉宝贝儿,我怕他担心,因为我这个当娘的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我的宝贝儿在酝酿着什么,现在是最关键的时期,我不能再拖他的后腿,我要坚持…坚持…

宝贝儿十六岁,十六岁的生日。

一早醒来,府里的气氛便不同寻常的压抑,仿佛将要发生什么天大的事。我这个几近与世隔绝的屋子向来消息闭塞,然而我还是听到了一声凄绝的炮响。

——府里有人死了。

是谁?是谁呢?

我恍恍惚惚地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几个嬷嬷丫环拿来了麻衣给我穿上,我虚弱地问她们究竟是谁没了。一个小丫环抹了抹眼泪,低声道:“是…是老爷。”

老爷?——老爷?——是那个丰姿盖世智慧无双、曾经爱我爱得追到塞北、跪在烈日下整整七日、打动了我的心将我娶回家门、不到一年便弃如草履的那个男人?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我的心中一片空白…事隔若许年,很多当年难以理解的事我都已经想得通透,我不怪他的始乱终弃,因为那时上门向我求婚的他是如此年轻,如此纯真,他真心的爱我,却无力反抗家族的压力…他要继承他的家业,他必须冷酷无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所以,所以为了保全我,为了让我不受到那三夫人的迫害,他狠起心将我送到了这冷宫一般的屋子里,若不是如此,我只怕在三夫人那里连一个月都活不过去…我也不怪他对自己亲生儿子的冷酷无情,因为他知道,只有经得起残酷考验的人才能当得了这偌大家族的继承人,若连一点点心灵创伤都承受不起,若连一点点□折磨都熬不过去,还怎么在龙潭虎穴般的深宅大院内生存?还怎么在险恶万分的商圈中翻云覆雨?所以他才放任三夫人和二叔对自己的儿子恣意□,而他始终只是不动声色地暗暗维护着他…

我知道,我知道他所有的事都一清二楚,三夫人与二叔的奸情,二叔的野心,他什么都知道。他之所以一直未曾出手,是因为他在等,他在等自己的亲生儿子成长起来,等自己的亲生儿子横空出世,等自己的亲生儿子真正可以掌控一切傲视群仑…

而我与他…今生注定只能沦为这偌大世家的牺牲品…无法享受天长地久,无法得赐寿终正寝…还好,还好我们还能落得个同年同月同日死。

直到此时此刻我方才发觉,经过了这么多年…我…我依然深爱着他…很爱很爱他…

“大夫人!大夫人!”丫环在我耳边叫,而我已经没有力气回应。我的气息在口鼻间游移,随时可能收拢不住而就此命归黄泉。

“少主来了!”门外有人叫。

少主…不是大少爷了?是少主!是少主!我的宝贝儿…他…他做到了…

十六岁,是惯例的公布下一任继承人的时候。宝贝儿的叔叔若要夺权,只能在今日发动家变。——所以,所以这魔鬼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害死了自己的亲哥哥,当他以为自己得逞的时候,他的侄子,我的宝贝儿,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自己一直暗中培养的外部势力一举攻陷魔鬼城池,所有的毒瘤被拔除,所有的党羽被剪断。他的叔叔被责令一文钱不许带走地永远赶出府去——宝贝儿对他已是仁至义尽。那位三夫人,他那当宰相的爹因被人举报私自聚财放贷,触犯了朝廷不许官家从商的法令,被革职回家养老,大势已去的三夫人自缢而亡。

如今我的宝贝儿成了少主——成了天下第一堡的堡主,他做到了他对我许下的承诺,他带来了快乐幸福的日子给我。

“娘!”宝贝儿跪在我的床前,那对永远清澈透亮的眸子里竟然第一次划下了泪水。

别哭…别哭啊宝贝儿…坚强如你怎么可以在当上堡主以后还哭鼻子?那样数不清的苦难你都可以微笑面对,怎么、怎么在娘即将跟随你爹而去的时候,你反到哭了呢?

“娘…你要坚持下去啊娘!你还没有过上儿子带给你的好日子呢娘!”我的已经是个大男人的宝贝儿竟然哭得像个孩子,一声声地叫着娘。

上天有多么的不公!它对我的儿子何其残忍!过去的十六年来日日夜夜不间断地折磨他的身心,又在他十六岁生日的这一天让他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宝贝儿…我心爱的宝贝儿…娘多想再继续照顾你、守护你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儿子,我的宝贝儿,娘又一次要拖累你受伤害了…娘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娶一位好娘子,好好疼她,爱她,就像你对娘一样…

“娘——”宝贝儿紧紧抓住我的手,声音嘶哑。

他的手好大…是啊…他已经十六岁了…是个堂堂的男子汉了…我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口口声声地叫他“宝贝儿”了…尽管他在我心中永远是那个有着暖暖笑容的天真可爱善良的小男孩儿…

“好好活下去…”我学着他平时的样子,努力浮上一抹微笑,“我的好儿子…我的悠远…”

悠远悲痛欲绝的脸是留在我生命中最后的一抹景像,这张脸是如此的英俊完美…他真的,真的是个美男子呢…那位冥冥中注定能成为他挚爱的女孩子…请你…请你一定要让悠远幸福…

一定。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殷天鸿给我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之后就拍拍屁股回我给他安排的客房去了。丫走的时候心情很好,因为我告诉他:悠远的幸福只有我能给,而且,我给定了。

剩了我自己依旧躺在大石头上看月亮。离我不很远的那间客厅里仍然亮着灯光,两个与我密切相关的男子正在里面秉烛夜谈。

云淡风轻,月明星亮,多么美的夜色。

想想自己之前的一切忽然觉得可笑,什么肩伤,什么寒毒,什么失贞…这么一点点微薄的痛楚竟能让我费尽思量徒断肠!

嗳,平时最看不起顾影自怜的人的我,几时竟也成了顾影自怜的人?!比之真正的大悲大痛,我的经历已经是足够的顺利、足够的美好的了!我还在怨什么怕什么犹豫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心于爱中不晓爱!

活着吧!好好活着!敞开胸怀接受生活给予的一切,放松心情看淡命运的曲折!我还是我,打不倒的叶水吟!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

寂静的夜里,一道破锣般的嗓子惊起沉睡的雀儿无数,引来了我的八大金刚,招来了家丁丫环嬷嬷,抬手挥散他们,我继续自得其乐庆祝心灵解脱。

不知不觉在这柔和的月下沉睡过去,醒来时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也不晓得是被哪位帅哥扛回来的,窗外初日已升,我梳洗过后,换了身崭新的衣裳,精神抖擞的开始了新的一天。

柳碧暖没有下来吃早餐,显然还在生柳大冰块的气。殷天鸿则不管三七二十一,该吃吃该喝喝,还时不时的用目光挑衅一下他的未来大舅子。不理会这两人的眉来眼去,我和云悠远各自专注吃饭,吃罢撤去碗筷,端上茶来,方开始话入正题。

“两位,昨儿晚上都商量什么大事了,可否透露一二?”我往椅背上一靠,翘起二郎腿儿道。

那两人都未吱声,云悠远微笑,柳碧寒深沉,一起望向我。

——呃,显然昨晚是在聊我来着。据我推测…有可能是在我的“归属”问题上展开了热烈的磋商与讨论,最终仍未达成统一认知…

审时度势,我认为现在继续这个话题显然不是好时机,所以决定立刻进入下一话题。

“那个…哈!咱们三家都是做木制品生意的哈!虽然私下关系不错,但是在生意上终究还是对手。以前的事就不提了,我只希望以后咱们三家能够在生意上达成一些协议,比如价格方面,需要有一个底限,肆意降价不但自己赚不到钱,对整个木制品市场也有极大的负面影响,如果当朝最大的两家木商云家堡和柳家寨都把价格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的话,相信每个人的生意都会好做一些的。——不知道我这个提议两位当家的认为怎样?”我笑眯眯地望向这两人,表面上我是打着保护市场安定的大幌子,其实是怕自己的梦穿刚刚起步,这两个家伙如果还用价格战较劲,最吃亏的人可是我老人家!

我的这点小心思两个家伙岂会不知,不禁同时点头道:“可以。”

我心叫声哦也,连忙道:“好,既然两位当家的都同意,那就这么说定了。其实中原木业的价格体系已经很成熟了,咱们不妨就遵循这个标准吧!”

前一阵柳碧寒又是上新品又是降价的,让云木阁的买卖着实损失了不少,这柳大冰块从一开始就同云悠远处于敌对状态,虽然我还没有摸清这其中的隐情,但是他肯为了我暂时放下与云悠远的过节,也真是做出了不小的牺牲了。不过他通过新品和降价成功打入了中原市场,也算是达到了他最初的目标,从此以后中原木业便不是云木阁独霸天下了,现在多了个柳家寨,将来还会有我梦穿,三足鼎立,大势所趋。

商品价位达成了统一后我们三家之间便没有什么大的冲突了,以后要比的就是质量,新意和促销手段了。若论质量,柳碧寒的优势在于自产自销,云悠远的原木是从孟员外处进的,成本上就比较吃亏一些了,但是云木阁的木匠手艺却是最好的,这又高出柳碧寒一头,两人算是在这一方面打了个平手。而我嘛…嘿嘿,虽然和孟员外合伙也相当于自产自销了,但是我的工匠现在奇缺,商品质量上一定会大打折扣。我的优势就在于新意和促销手段,但是促销手段没有专利权的保护,只要别人学会了一样可以用。所以只有新意,我的新意才是我能够在这两个男人的天下中掺一脚的资本。

低着头自己在心里权衡了一阵,认为应该没有什么吃亏的地方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头,却发现这两个人都定定地正望着我看,不觉一愣,连忙望向一旁的殷天鸿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殷天鸿好笑地道:“小叶子你又想到了什么好事?表情很奸诈呢!”

呃!失误失误,一时兴奋忘了好好管理一下自己的表情了。我干笑两声,道:“那个…我没有什么事了。天气不错,我要出去走走,几位慢聊!”说罢起身就要往外窜,却被柳碧寒一把握住胳膊,沉声道:“小叶,我有话对你说。”

…咦?有话要说吗…也好,我正好也有话要对你说。我点点头,望了望云悠远,他微笑着冲我略一颔首,我便像吃了定心丸儿似的跟着柳碧寒出得客厅。

沉默着在树荫下走了一阵,柳碧寒方沉声开口:“看来你已经决定了。”

“嗯,决定了。”我声音虽低却语气坚决地道。

柳碧寒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低声轻道:“抬起头,看着我。”

我深吸口气,抬起头看向他,我不会再避开他深情的眼神了,不会再畏惧他炽热的情感了,因为我从始至终所喜欢的,只有一个人,他身着白衣,淡定优雅,知我懂我,不拘不纵。

我迎上的是一对苍凉怆然的眸子,心中不禁揪痛,低声道:“对不起,你想要的,我给不了你。…谢谢你对我付出了这么多,我…我会用另外的方式报答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