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四四

自从关镜轩命人送来了休书之后,柳净萱便再也没有接触到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或许是关老爷有意拦阻,抑或是她本身也有所排斥。不过,表面看来,此事对她的影响倒也没有很深,至少,她照常吃饭、睡觉、看读本、游园,兴致来了还会跑去武场同师父比试比试。

舒云娟时不时地便来陪女儿说说话,生怕她把所有的情绪都憋在心里。不过就这些时日的观察下来,她对于萱儿的悠闲自在倒是有些纳闷。

“萱儿,跟娘说实话,真的放下了?”

柳净萱笑笑,表情倒是坦然,语气是不同以往的认真,“那么深刻的记忆,怎会如此轻易放下…不过,既然做了决定,那我也要好好地过日子,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关心我的人啊。”

“我们家萱儿真的长大了。”舒云娟欣慰地笑笑。

“人家早就长大啦,只是爹娘还一直把我当成小孩。”她皱皱鼻子。

“你不管多大,永远都是爹娘的孩子,就算有了自己的孩子…”舒云娟一顿,看了看她的脸色,并没有不自然的神情,才放心地继续,“哎,走到这份儿上,也幸而没有身孕…”

柳净萱闻言,皱起眉,犹豫了好半响,才支支吾吾着开口,“娘,我想问您个事儿…”

“嗯?”

“就是,额,您和爹,成亲多久才有了我?”柳净萱组织着妥当的语句。

舒云娟一愣,略带着尴尬地开口,“快一年吧…前半年你爹在外行商,没什么时间停留府中,直到半年后才…咳咳,有机会。”

“可是…您说,若成亲半年还未有身孕,那是不是…”疑惑像雪球般在心中越滚越大。

“你们闺中…还正常吧?”舒云娟瞄见了女儿泛红的耳根,心知肚明,“那,是否曾有过避妊之举?”

“避妊?我不知…”一个念头自柳净萱的脑中闪过,她无意中想起那些每日为她“补身子”的鸡汤燕窝。

舒云娟察觉她的神色有异,“怎么?”

“无他…”柳净萱不想单凭猜测就断言什么,她决定要查个清楚。

翌日,柳净萱找了个借口独自出门。

她来到街市正中的药房,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开口便跟掌柜要了一份避妊药。掌柜一眼便认出了柳净萱,虽是满心好奇,却还是乖乖奉上。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纸包,凑上鼻尖,草药传来的味道让她怔在原地,她绝不会记错,这个之前的每一日都会闻到的气味。她还一度以为,那是关府厨间特有的香料,怎知,事实竟是如此!

关镜轩…不愿让她孕育他的孩子,就在他尚未失忆时便开始!

这样的认知,让柳净萱承受不了,她胸中闷疼,身子一晃,险些就要倒地。她可以容忍他忘记了那些过往,却无法承受那个曾经深爱她的男人竟以这种方式欺骗着她…

他说过,“只要是你的,我都爱。”

他说,“不打紧,我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只有一个人喜欢便成。”

“我们以后可以生好多娃娃,我不在的时候便陪着你,这样你也不会嫌日子无趣,不过,我可不喜欢男孩。”他说,“我不想生个男人整天在你身旁缠着你。”

那日马车中的画面还深深印刻在脑海,那些字字句句都印在她的心上,可是,他说着这些话的同时,心里又在想写什么呢?是不是嘲笑她的愚昧无知?

柳净萱怒极反笑,笑自己的无知与愚昧,笑得全身发颤,笑得…抑不住满眶的泪。

她浑浑噩噩地走出药房,全然不顾身后的议论声,心早已伤痕累累,哪里还有地方再容纳哀伤。

“哎,那不是关少夫人么?”两旁的行人小声地议论着。

“什么关少夫人,听说,关少爷前不久才休了她。”

“诶?为何?”

“这还用问?脚趾头想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啦,当时他们成亲,我就觉着这段亲事不会长久。你说说,柳小姐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作风大胆,行为暴力…关少爷能忍她那么久实属奇迹。”

“我倒不这么觉得,应该是她不甘关少爷心里有着小王爷,一气之下做出什么让关少爷颜面尽失之事,这才换来一纸休书…”

“小王爷不是早就迎娶了小王妃了?怎么仍和关少爷牵扯不清?”

“这你就不懂了吧,依我之见,这两桩亲事,皆是他们为了掩盖不伦之癖的手段。”某些人对断袖的八卦倒是依旧很感兴趣。

“你从何而知?”

“这个嘛,有什么事能逃得过我的双眼?”

众人听到这句毫无依据可言的吹嘘,皆是送上一个白眼,纷纷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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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镜轩休了那个丫头?”段锦兴趣缺缺地问着一旁的寒,不等他回答,便接着开口,“他当真失忆了?”

“就我所知,是。”

“哼,也罢,不管是真是假,他都不可能有机会耍花招。这个世上,只有一种人才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浑浊的眼中闪耀着阴险的光芒,“那便是——死人。”

寒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立于一边,听候他的指示。

“我要你将关镜轩引出城,然后,制造一场意外…”

“…是。”寒领命,准备退下。

“等等。”段锦想起什么,开口叫住他,“事成之后,把之前国库缺损的黑账,做到关家的账目。”他死了,还能做他的替罪羔羊,岂不一举两得。

轻轻点头,挺拔的身躯转身出门。

段锦的目光里浮现出兴奋与贪婪的光芒,皇甫清,现下动不了你,可除去了关镜轩也如同卸了你的左右手,待时机成熟,绊倒你岂不是轻而易举?呵,兄弟相残,那场面,想想就让人兴奋,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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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净萱病了。

从小到大,几乎没受过病痛的她竟然病倒了。自从那日她出了趟门,回府便神色有恙,未曾被伤病折磨过的柳净萱一病起来便是大事。高烧几日不退,大夫开的汤药没有一副能起到作用,柳府上上下下都为了她忙碌担忧。

这一夜,舒云娟坚持要为女儿守夜,丫鬟端来的汤药由于烫手,被她无意中打翻,看了看床上没有动静的柳净萱,确保她不会有恙,方动身去厨房重新取药。

柳净萱的意识混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是觉得全身发烫,脑袋昏昏沉沉的一片空白,她试图睁开眼,却无能为力。体内好似有一把火,灼烧着她的肌肤,滚烫的气流游走在她全身,就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她难过地想要呼喊,却叫不出声,直到额上覆上一片清凉,才稍稍舒展了紧皱的眉。恍惚间,微凉的瓷瓶碰上她的唇瓣,凉凉的液体试图灌入她的嘴,可她连启唇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仍由它自紧闭的唇角留下。

柳净萱好似听见一道几不可闻的叹息,随后便是双唇被撬开的力道,顺着薄凉的触感淌入的,是如同清泉般得凉意。火烫的身躯渐渐舒展,涌入喉间的滚滚清凉,将她带入另一个舒适的梦境。唇上的力道还未撤去,她便已沉沉睡去。

舒云娟回到房,下意识地摸了摸柳净萱的额头,惊喜地发现高烧已退,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吊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再没多久,柳净萱便渐渐转醒,模糊的视线中出现舒云娟的身形,她试图开口,声音带着嘶哑,“娘…”

“醒了?”

“您一直在这儿?辛苦您了…”

“傻孩子,别想这么多了,再歇歇,我让人去同你爹说你醒了,他也急坏了。”

柳净萱点点头,再度闭上眼,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之前的那些…是梦境?她自嘲的笑笑,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猜疑,一定是吧,如若不然,还能是怎样呢…

小院外的阴暗处,闪过一道黑影,那个欣长的身影不知矗立了多久,直到天际慢慢泛白,才悄然离去。挺拔的身形在苍白的天际下,透出一丝无奈地凄凉。

第47章 四五

关家出事了!

一大清早,这个惊人的消息便流传于整个凤阳城,全城上下都为之而震惊。

“你听说了么?关家那事儿?”街边的人们不可思议地议论着。

“那是自然。”

“诶?你们说的是什么事儿?”一名书生不明所以。

“你是读书读傻了吧?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么大的事都不知?关家,倾家了。”

“倾家?那个关家?”他诧异。

“可不是,全城上上下下的商事运作都有关家的一份,现下他们倾家,整个凤阳必受影响。”

“关家向来财力雄厚,关老爷、关少爷皆是商界的人物,怎会…”

“这你就有所不知,听人说,今次是他们犯了事。”他的声音放低,“据说,关家涉嫌亏空国库,涉及的贪官污吏尚未查明,因而只能先发落于关家…关少爷为了平息此事几乎倾尽所有,可仍旧未果,听说关家二老以及关少爷,一夜之间皆不知所踪。皇上一怒之下,命全国通缉,看来,关家是难逃此劫了…”

众人这才露出了明了的表情,“原来如此,可是,关家待人接物向来公平廉洁,怎会做出这种事?”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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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啷——”段锦将手中的茶碗猛地砸向墙角。“什么叫不知所踪!?大活人会凭空消失?”

寒丝毫没有受到他愤怒的影响,面无表情地重复着方才的话,语气仍然不卑不亢,“一夜间,关府上下人去楼空,关家二老以及关少爷皆不知所踪。”

段锦瞪向他,出口的话带着咬牙切齿,“我不是让你解决完关镜轩后才在账册上做手脚么?现在竟给了他们反抗的机会!”

“属下并未来得及出手。”

“你说什么?”段锦眯着眼,“你并未出手?那么那些账册是出自谁手!?”

“属下不知。”

“不知,不知——你到底有什么是知道的!?”段锦怒极攻心,究竟是谁?洞悉他的想法还先他一步下手,此人若想坏了他的大事,那该如何是好!他出声支开寒,“你退下,全力追查关镜轩的下落,定要先朝廷一步将他擒获,让他永远——消失!”

“是。”寒领命退身。

看着他离开关门,段锦赶忙转向里屋,移开书架,一尘不染的墙面上出现一个圆形的环洞。他将手伸进上衣的暗袋,摸出一枚玉玦,大小刚刚好与之相合。玉玦入洞,书架左侧的墙面竟向后移去,出现一条一个肩宽的暗道。

段锦吸气,努力地挤进道中,自里方轻叩三下,墙面瞬间恢复原状,就连书架也自动移回原地,屋内寂静得好似一切都未曾发生。

他在暗道中点燃烛火,熟门熟路地来到一间石屋。屋内只有两个大的和一个小的木箱,大箱外边镶金,一看便知是金银首饰等珍宝。可段锦根本就没有理会那两只华贵的箱子,径直走向角落里那不起眼的小木盒。它的表面甚至有些发霉灰暗,想来也不会装着什么值钱的玩意。他急急伸手,打开木盒,里面依旧完好的物品叫他松了口气,那里头也并没有别的什么,只是静静地躺着一本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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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柳净萱失手打碎了手中的瓷盅,滚烫的鸡汤撒了一地,冒着热气的汤汁甚至浇上她的白嫩小手以及大腿的大半衣料,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火烫。

一旁的小绿被她的样子吓傻了,“小、小姐!您没事吧?快些起身,奴婢为您换衣裳。”说着便手脚利落地除去她污了汤水的外衣,抄起一旁梳妆用的凉水,轻抹在已经微微泛红的手背。

柳净萱仍是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呆愣着喃喃自语,“他,他不见了?”

“小姐——您别吓我!有没有伤着?痛不痛?”小绿看着主子这般异常的魂不守舍,心里万分焦急。

痛。只是不止手上的疼痛,更多的是心底的伤痛,它从未愈合,自离开关家的那天起,那道伤口便慢慢开始腐烂,她知,一直都知,这个伤,永远不会愈合…

她以为,她的离开能换来他自在的生活,可是现在呢…“小绿,是假的吧?一切都是假的吧!关家,没有倾家,他,不会消失…一定是假的,你告诉我,说啊!”

“小姐…”小绿知道她会承受不住,要不是方才小姐的逼迫,她根本不可能说出这些,毕竟老爷封锁了一切消息,不让小姐有机会听到关于姑爷的事。她担忧地看着柳净萱,早知小姐会是这种反应,她宁死也不该说出这些…

死一般的寂静,充斥着这个屋子,过了好久,就到时间仿佛就要静止,柳净萱才幽幽开口,语气已是平静,“小绿,你先下去吧,我没事。”

“可是…”她还是一脸担忧,生怕自家主子想不开。

“退下吧,我不会想不开。”柳净萱坚持。

“是。”拗不过她,小绿只好退下,临走时还不放心地看了看她。左思右想,她还是觉得主子现下的状态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于是她决定去向夫人搬救兵,想必夫人的话,主子一定会听吧。

舒云娟听着小绿的禀报,急忙赶到女儿的卧房,却不想,看到的是她冷静的面容,以及身边的…包袱?

“萱儿,你这是…?”

“娘,女儿求您件事儿。”柳净萱的脸上已没有太多的伤感与慌乱。

“你说。”心里有种不安。

她咬咬唇,“我想找小柴弄清楚些事情,可不可以同意我去,北国?”

舒云娟满心讶异,不确定自己听到的话,可是看着她满脸的坚定与执着,心下了然,她是认真的。她早知,萱儿不是会逃避的性子,无论何事都想着要追根问底弄个清楚,更何况,这次是关乎他的事…

“好,娘答应你。”

对于娘的干脆,柳净萱倒是有些意外,“您答应?可是…爹那儿?”

“你爹那儿,娘帮你顶着,娘只要你允诺,好好照顾自己。”

娘亲温柔的嗓音,蒸红了她的眼眶,爹娘对她的关怀与爱护,她全都看得到,柳净萱认真地应允,“嗯,我答应您。”

舒云娟笑笑,拍了拍她的头,“北国现在该是冷着吧,记得多带些衣裳,别冻着了…”她还当她是孩子,耐心地指点着每一个需要注意的细节。

柳净萱认真的听着这些叮咛,心里暖暖一片。

翌日,她挥别了一脸柔笑的娘和努力压抑不满却还是无奈首肯的爹,独自去往北国的路。

昨日决定出发前,她想了好久,从相识相遇到相知相守,关镜轩与她经历了太多。她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么深刻的记忆会是如此轻易便忘怀的,当初不信,纵使是经历了这么许多的现在,她仍然不愿相信。

虽说最后的那些相处画面,他的漠然让她伤心,可是,后来一件接一件的事情包括他那次受伤前的征兆,个中牵扯的丝丝缕缕,每一个都让她无法不去怀疑。

她用尽全身力气去回忆每个关于他的细节,直到发现了那个让她气恼的破绽。

他竟然骗她!

可恶的他,竟然有意推开她!

他可以假装冷漠,假装无动于衷,假装忘了她,那么,腰间那个从未解下的荷包又该作何解释?那个奇丑无比,却是她亲手为他做的荷包…

思及此,她愤愤地咬了咬唇,怪不得每次她独自出门,都会隐隐约约感觉到身后有道灼热的目光,盯得她全身发毛,就好像现在!

那个紧紧跟着她的目光,最好是她的幻觉啦!柳净萱轻哼一声,恼怒地走向大街中央,两边往来的人群时不时撞击她的肩膀,或者说,是她有意撞上。常年习武,让她的感官变得极为敏锐,她甚至可以感觉到那道目光变得有些慌张。

前方转弯处忽然传来马蹄声响,马背上的人惊声高呼,“让开——”一种人群皆慌忙散开两边。

柳净萱一气之下,决定出招,罔顾旁人的劝阻,径自走在大街中央。马儿飞速的朝她本来,马上的人惊慌失措,进扯缰绳,却也无法阻止它急速的步伐,眼看就要撞上,不知何方,飞出两枚石子,精准的打上马儿的前蹄。

它由于疼痛,前蹄高高扬起,在原地不住转动。马的主人早已满头大汗,赶忙跳下马,向柳净萱看去,“姑娘你没事吧,我的马受惊了,一时控制不住,吓着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柳净萱摇摇头,唇边扬起得意的笑。虽是没有现身,可是这一举动,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测。好,还不愿出面,我看你还能忍多久!

之后的行程,在柳净萱的意愿下,自然是变得极为精彩。哪里麻烦,她便往哪里凑,何事危险,她偏偏要管,苦了某人紧张地为她收拾烂摊子。

这样多姿多彩的路途,终于在半个月后,以她到达目的地而告终。

柳净萱这一路虽是玩得开心,可是心底还是怨恼他的欺骗与隐瞒,以及到现在也不愿现身的顾忌。

难道在他的眼里,她只能同甘,不可共苦么…

心中小小抽痛一下,她决定暂时不理会他,带着小柴当初送她的令牌,动身进宫。

第48章 四六

在宫门外拿出令牌,柳净萱马上受到了礼遇。侍卫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礼,不一会儿,宫内还跑来一名男子,是的,男子,而非公公。

柳净萱在南国虽是没进过宫,可显然,关于宫中的事还是有一些了解的,至少,南国的宫内,除去侍卫大臣,绝不会有“男子”出现,更何况现下已过了早朝议事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