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不上跟那个老狐狸计较,反正也走到门口了,干杵着也不是事儿,我托着盘子清咳一声:“万岁,臣妾求见。”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声音,我又叫了一声,“万岁,臣妾求见!”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我只好一手托着盘子,一手推开房门,小心走了进去:“万岁?臣妾…”

怪不得冯五福着急,天早就黑透了,暖阁内还是只点着一盏宫灯,如果不是窗子上的大玻璃漏进了窗外的光线,这里面连人的影子都看不清楚,暗影幢幢,更显得一室清冷。

走近了,我才看到萧焕撑着头靠墙而坐,头垂得有点低,看不清是不是闭着眼睛。不过依光线的昏暗程度来看,他不大可能是在看折子。

外面的人都快急死了,他不是困了在这里睡觉吧?

我重重清了清嗓子:“万岁,臣妾来了!”

他终于动了动,过了片刻,才像是清醒过来一样,轻咳了一声,撑头的手扶住额头,声音有些喑哑:“皇后?”

我笑笑回答:“是臣妾,臣妾有些事想找万岁商量,来了之后才知道万岁两个时辰不让人进来了,冯公公做主让臣妾进来叫醒万岁,万岁不怪罪吧?”

他“嗯”了一声,接着问得莫名其妙:“已经两个时辰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戌时一刻,敲过初更了。”我觉得他有些奇怪,一边说,一边走近软榻。

他没料到我突然走过去,放下支头的手,咳嗽着笑了笑:“真得谢谢皇后,如果再贪睡下去,今晚只怕就看不完这些折子了。”

离得近了才看出来,他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也显得有些苍白,额头上出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支着头的胳膊下压着一封摊开的奏折,奏折上隐约散着几点朱砂,本来应该放在案头的朱笔掉在软榻上,弄花了明黄的锦缎。

他这个样子,刚刚不只是在偷懒贪睡那么简单吧?

他想遮掩,我干嘛要点破,笑笑把手里的茶碗放在桌边。

我决定开门见山:“万岁英明,知道臣妾为什么而来吧?”

他又“嗯”了一声,低着头很轻地咳嗽了几声。

我等着他咳完,谁知道他断断续续地咳嗽了好一阵,一直咳得把头俯在手臂上,还是不见停下来。

本来就有点心烦,我口气也不好起来:“万岁要不要听臣妾说?”

听到我说话,他抬头笑,还是咳嗽着:“抱歉,这杯茶…烦劳皇后…递一下…”

我怔了一下,这才发现刚才我把茶碗放得太靠外,他想要取的话,就要弯腰倾身来拿,才能够得到。

把手压在茶碗上,我鼓了鼓勇气,也是太急了,只害怕以后不会再有向他要求的机会:“万岁,臣妾可以把这杯茶送到万岁手上,但请万岁先答应臣妾,不再追究罗冼血的罪名,放他出宫。”一口气说完,我看着他静等回答。

他没有说话,那双幽黑的深瞳中一片沉寂,明明灯光很暗,我却被他看得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轻咳着开口,唇角有一丝很淡的笑容:“我答应…”

暗暗松口气,我连忙把手从茶碗盖上拿开,却抖了一下,本来就放得不很平稳的茶碗瞬间倾斜,穿过我去接的手,摔在地上。

暖阁的地面铺了藏青地毯,茶杯没有摔烂,里面的茶水却都洒了出来,湿了一片。

这是今天在我面前洒掉的第二杯茶。

我抬头有些愣地看着他,忙说:“臣妾马上再去,给您倒…”

他笑了笑,合合眼睛:“不要紧…不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点了点头:“臣妾这就去。”

转身走了两步,听到他在身后很轻地说:“三天后…”

我立刻明白过来他是在说什么时候放了冼血,很快回过头:“为什么要三天后?”

他顿了一下,看着我笑笑:“三天后他的外伤,应该无碍了…”

我滞住,过了一会儿,勉强冲他笑,转身出去。

萧焕说得没错,他不需要我再给他添茶。

出了暖阁的门,只向守在门口的冯五福说了句“茶碗翻了”,他就已经带着一个小太监跑了进去,“咣”一声,把门当着我的面摔上。

站在台阶下微愣了一下,刚才洒掉的茶水还留了一些在我手上,刚洒上去时是热的,现在被清凉的夜风吹过,有了些凉意。

握住掌心,我恍惚了一下,现在的这个我,是不是很讨厌?疑神疑鬼,百般猜忌,费心算计…总想着要谁都不欠,结果却好像是,欠了所有人的。

第四章 惊变

不知道是不是路上吹了冷风,回去的时候觉得额头有点疼,而且刚才低头的时候还发现,我的裙子和鞋子也给茶水弄湿了一大片。

裙子还算了,这双彩莲鸳鸯戏水的鞋子可是小山一手绣的,让她发现了,还不知道要怎么唠叨。

心情不好,脚步就不客气了,一路跺得地板咚咚响,刚转过甬道,“咣”一声,这次是真的撞到一个人。

我捂住额头,忍不住暴露了本性,脱口说:“走路没长眼睛啊,回你自己家玩儿去!”

对面也传来隐隐抽气声,估计也是撞疼了,接着那人笑了起来:“皇后娘娘,真是好巧啊。”

居然还是李宏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刚才那句话太随便,这次他没有按照惯例行礼,后退一步,笑着:“这是第二次了吧?微臣今天跟皇后娘娘好像挺有缘。”

这个李宏青,他这句话如果让别有用心的人听到,不知道会被曲解成什么样子。

反正这儿没人,我也乐得随便一点,笑:“是挺有缘分的,只是李副统领的脑袋之硬,我也领教到了。”

“不敢,不敢,皇后娘娘的凤首也坚如金石啊,很让微臣受教。”笑着打趣,李宏青不吃一点亏。

两个人互相看看捂着额头的样子,忽然都放下手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气氛就更轻松了。

李宏青看了看我,开口问:“皇后娘娘刚从万岁爷那里回来?”

我笑着点头:“是啊,李副统领是包打听么?”

他也笑笑,却低头淡淡说了句:“您不是做那些事的人,皇后娘娘,不要太勉强自己。”

说完之后,连告退也没有,只是随意挥挥手,他就错过我向前方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什么勉强自己?什么不是做那些事的人?做哪些事?

等他走得有些远了,我才回过些神,有些愤愤地转身想反驳,身后传来小山的声音:“小姐?你刚才在和宏青说话?”

我回头:“你什么时候和那个说话没点遮拦的人熟到叫他‘宏青’了?”

小山不客气地扫过一眼:“能比得过你没遮拦么?”

我一下给噎得说不出话,虽然我是你家小姐,但好歹我已经是皇后了好不好?一点情面都不留。

三天之后,萧焕遵照约定,差人将冼血送到了宫外。

接下来的日子,我不时接到从宫外带回来的消息,知道他的伤势渐好,逐渐放心。

冼血出宫后没过多少天,帝国的局势就紧张了起来。

时值夏末,江淮连日大雨,江水决堤,昔日的良田沃野如今变成了汪洋泽国,数千万灾民流离失所,洪灾的谍报不断的传到京师。

内阁和六部每天忙乱异常,传送最新灾情的快马时时在大武门外的朱雀大街上往来穿梭,夜深的时候,在后宫都可以听到那沉闷的马蹄声。

祸不单行,江淮灾变不久,长白山一带早就不甘对大武称臣的女真部落看准时机揭竿而起,不出半个月就把战火烧到了山海关。

帝国近四十年来昌盛清平,鲜少有内忧外患俱下的时候,为了随时处理紧急灾情和战况,我父亲日夜留守在内阁的班房内,见过他的人都说首辅大人在数日间苍老了许多。

一直以来韬光养晦的萧焕却在此时展现了雷厉风行的手腕,他连下了几道出人意表的谕旨,把山海关的主帅由德高望重的老将陈玮更换为训兵怪异、不尊教条的福州总兵戚承亮,同时罢免主政温和的户部尚书任悭,破格擢升翰林院编修张祝端为户部右侍郎,主持江淮赈灾事宜。

官员们私下里对他们年轻皇帝的举措褒贬不一,我却暗暗心惊。

萧焕重用的戚承亮和张祝端都是能臣干吏,而且被我父亲器重,张祝端更是我父亲的门生,在这个打击我父亲的势力,培植自己羽翼的大好时机,他不拘一格提拔人材,展现在朝臣面前的胸襟和气魄,足以令不少人折服。更何况短短几天几道谕旨,没有一个不是有的放矢、准确练达,他对朝中官员能力脾性惊人的熟悉和把握,相信满朝官员也都注意到了。

不过,无论前朝如何风起云涌,后宫还保持着相对的平静,由于萧焕经常通宵达旦的处理政务,无暇召唤嫔妃侍寝,我每天更加无所事事,就在储秀宫中和小山、李宏青赌牌九度日。

那天在甬道中两次偶遇之后,我和李宏青又在宫里碰巧撞到了几次,彼此明讥暗讽唇枪舌剑,渐渐熟了起来。

因为脾气相投,我兴之所至,索性叫他到宫里玩耍,他也是个不务正业的主,仗着有出入禁宫的特权,逢邀不拒,一叫就到。

宏青是个很有趣的人,会各种各样不登大雅之堂的把戏,推牌九、玩色子、猜拳、喝酒样样在行,我和小山每天跟着他锻炼技艺。

“从我这里出师以后,闯荡江湖绝对没问题。”在牌桌上,他得意洋洋地自夸。

“嘁,也就是能在这儿糊弄我们。”我边表示不屑,边小心地把这次发到的牌翻起来,好运气,居然是一副人牌,可以翻本了。

“是不是糊弄人,马上就知道。”宏青把手中的筹码全都推了出来,“我押天门。”

天门是他自己,我是庄家,小山早就输光了筹码跑到我这边看牌来了。

他对自己那么有信心?难道他手里的也是副大牌?

我不信,桌上的牌已经出得差不多,再出比人牌大的牌不太可能。

“嘿嘿”笑了两声,我也把筹码全都推出来:“我押庄家。”

“好!好!”小山在一边叫嚣,“全押了吃定他,宏青最会唬人,他的牌一定很小,故弄玄虚来着。”

宏青不紧不慢地笑:“要不要看牌?”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事到如今,也不好反悔:“看。”

他笑嘻嘻翻开牌:“天牌啊。”

我和小山发出两声惨叫。

“出虚招固然必要,偶尔也要有一两次真家伙,不然就没得混了。”宏青把筹码全揽到身前,志得意满地评讲。

我输得咬牙切齿,看着真不顺眼。

“再来,再来。”我撸下手上的羊脂玉镯,“我押这个。”

“这样不好吧?别人会说我欺负两个女流之辈。”宏青一脸痞笑。

“我怕你才有鬼!我一定要把你杀个落花流水!”我卷起袖子,挥了挥手,“小山,发牌。”

杀气腾腾正准备再大干一场,旁边的宫女娇妍捧了一盆冰镇西瓜过来,给我们消暑。

我看她脸上也有些汗珠,就招呼:“娇妍也来吃两块儿。”

她连忙摇头:“这么怎么成,奴婢…”

我一向随便,再加上小山这个管事宫女也没什么正经,时间久了,宫里的宫女虽然不会像小山一样和我没大没小地乱吆喝,也都放得有点开了,不再像原来那样缩手缩脚小心翼翼。

“别客气,咱们储秀宫没那么多规矩,”我拉住她的手把她按在一边的小凳上,“大热天的,忙了半天,你也吃两块解渴。”

娇妍没有再拒绝,贴着凳沿坐了下来。

我拉着她的手,没有马上放开,抚了抚她虎口处的老茧,笑问:“娇妍进宫前练过武吧?”

“娘娘怎么知道?”娇妍明显有点慌张,一双清亮的眸子里透着忙乱。

“是不是练过武,很容易看得出来。”我笑。

那边小山已经重新发好了牌,她这会儿正赌得眼红,也不管什么避讳,就大声叫起来:“小姐!别说闲话了,快来看牌。”

我向娇妍笑了笑,就接着赌去了。

赌得眼红耳热的时候,还能感到有一道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夏末的夜里还是有些难熬,蚊子多不说,墙角树梢经常会有一两只蛐蛐知了,半夜里梦呓似得叫上几声,格外吵人。

这天夜里我又给多嘴的知了吵醒,一时睡不着,看看外面小榻上小山睡得正熟,就不惊动其他的宫女,自己悄悄下床,准备到院子里逛一下纳凉。

刚走到廊下,我就听到前殿有一些隐约的声音,好奇走过去看。

月光如水,遍洒在石阶上,有个纤瘦的身影正在练掌。

她手臂圆通流转,身影宛如回风流雪,在半空划过流畅的弧线,衣袖带风,若有若无的掌风回荡。

“好掌法。”我轻声击掌。

“谁?”那个人连忙以掌护胸,压低了声音问,月光照着她清丽的侧脸,我看清了正是娇妍。

她那双清亮的眸子闪了闪,犹豫再三,终于放下手臂,低声叫,“皇后娘娘。”

“这么晚了还在练武,不觉得累?”我笑着走过去,“掌法不错,你师父传给你的吗?”

娇妍摇了摇头:“是我爹。”她咬了咬嘴唇,“皇后娘娘,你是好人。”

我有些失笑:“这么快就觉得我是好人了?那谁是坏人啊?”

娇妍低头捏着自己的衣角,憋了半天,忽然说:“万岁爷!”

她这一声说得有些大,我给她吓了一跳,四下看过没有惊动别人后,向她笑了笑:“为什么这么说?”

娇妍又犹豫了一下,最终咬咬牙开口:“我爹爹早年在江湖上游荡过几年,但是自从娶了我娘生下我,就在京城附近种地为生,我们一家过得很安逸。可是前年来了些宫里的人,说是要征我家的田。我爹爹本来就是烈火性子,又会些武功,哪里肯服,和他们吵上了,那些人不分青红皂白,拉住我爹就是一顿打,说他忤逆犯上,再吵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我爹年纪大了,也敌不过他们那么多人,给他们打得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过世了。没了田地,又没了爹,我家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后来宫里招宫女,我娘就把我送了进来。”

娇妍说着,眼里有了些泪光:“那些官老爷总说着爱民如子,要体恤民情,都是胡说!把我们逼得走投无路,他们又哪里体恤过我们?我恨死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了。”

我认真听着,等娇妍说完,握住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娇妍,你进了宫还练武,难道是想找万岁爷报仇?”

娇妍愣了愣,低下头没有吭声。

我知道我说到她心里去了,想起前段时间冼血的那次行刺,叹了口气:“我劝你不要再以卵击石…你对万岁,没有一点胜算。”

娇妍有些惊讶,抬头看我:“我爹说他这套掌法得自一位世外高人传授,江湖之内罕逢敌手,虽说宫里侍卫多,但我只要抓住机会,难道还杀不了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帝?”

我看着她笑了笑,退后一步:“用你最厉害的招式攻击我吧,不用害怕,只管拿出十成功力。”

娇妍更加惊讶;“皇后娘娘…”

我向她点点头:“没关系,只管来。”

娇妍举起了手掌,轻叱一声:“我来了。”然后一掌劈来。

她这一招果然是个厉害杀招,不但大开大阖气势逼人,还藏着无数后招,手掌未到,一阵凛冽的掌风已经吹到了我颊边。

她攻到眼前,我轻抬起手。

娇妍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手臂被我牢牢握住,有些结巴:“这,这…怎么可能…”

我松开她的手臂:“这是我们之间的差距,万岁和我之间的差距,只会更大。”

“万岁爷?”娇妍已经有些回过神,“他也会武功,他武功怎么样?”

我顿了顿,眼前浮现出萧焕那双深黑无底的眼睛:“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