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我瞎操心——萧焕有个很怪的脾气,平时就不喜欢有人在旁边侍候,生了病就更不喜欢,往往把所有人都赶走,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关着。

他现在这种情况,我不隔三岔五硬闯进房间给他送水送药逼他吃饭什么,还真怕他会饿死在床上。

这天中午过后下起了细雨,天气阴寒起来,我又去房间看萧焕的被褥够不够抵御湿寒。

推门进去,他却已经下床坐在桌案前,手里拿着几封从凤来阁总堂送过来的书信。

我心里有气,过去把端来的粥放在桌子上埋怨:“郦先生是怎么说的?谁让你下床了?”

他笑了笑,却看着我问:“你手臂上的伤怎么样了?”

“那个啊,好差不多了。”我这两天早把伤口的事忘了,虽然那天被郦铭觞看到裂开出血的伤口,让他狠狠骂了一顿,但是后来包扎上药后,早不怎么疼了。

他听了,伸出手来把我的手拉过去,翻开袖子看到渗着血点的绷带,脸色就沉了下来:“告诉过你手臂不要用力,到现在伤口都没合上!”

我打哈哈:“我身体这么好,这点小伤算什么,流点血不打紧了。”

“气血亏损的弊端,非要到年纪大了才能显出来,不要年轻时自恃身强力壮,就不留意。”他真的有些生气了,咳了几声接着说,“那次在山海关,你也是这样,胸前的伤口还没愈合,就下地乱走。”

我不敢反驳,吐了吐舌头:“老了再说老了的事,我现在不挺活蹦乱跳的。”

他皱紧了眉头:“不准搪塞,一定要自己小心!”

我微微愣了一下,他口气是少有的严厉郑重。

我轻“嗯”了声,这时门外响起一阵喧闹,苏倩堵在门口:“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你问我们是谁?我们是那个…皇亲国戚,你又是谁?”一个清泠泠的声音接住话头。

这个声音,是荧!

我连忙打开门,门外并排站着满身水气的荧和宏青,荧见了我十分高兴,马上就挽住了我的胳膊,嘴巴甜甜的:“嫂子。”

我吓了一跳,一边宏青赞许地看看她,才向我行礼:“皇后娘娘。”看来荧开口叫我嫂子,应该是宏青教她的。

我抱抱荧:“好,嫂子很高兴。”突然想起屋内的萧焕,忙挡在门口,“不准再给你哥哥下毒了,不准你杀他。”

荧狡黠一笑:“嫂子你说什么?我那个皇帝哥哥的梓宫都在奉先殿放着呢,我还怎么杀他?”

我愣了愣:“你不杀他了?”

荧一笑,似乎不屑再跟我多说,拉着我向屋里边走边叫:“哥哥?你醒着?”

萧焕看到她,竟然也有些高兴,转过身来点了点头:“我醒着。”

我彻底不明白了,抱胸看着他们:“你们这对兄妹,还真奇怪。”

荧瞥我一眼:“算了,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跟你多说也是枉然。”

几天不见,说话也会学大人老气横秋了,都是宏青带坏的,我气哼哼瞪她一眼,想起来问:“对了,你哥哥手上的极乐香,是不是你配给他的?”

荧无辜地摇头:“不是我,我一直都没见他,大概是他自己配的。”

我惊异地看萧焕:“你怎么会配那个?”

萧焕还没回答,荧就接过去说:“你不知道?我的本领全是哥哥教的,极乐香虽然是我配出来的,但他见过一次,大概就能推断出是什么配方了。”她说完摇头叹气,“就说了,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跟你多说也是枉然。”

我脸上有些抽筋,保持沉默:不是我知道的太少,是你们这对兄妹的关系实在太诡异。

宏青跟进来站在屋中,向我笑了笑说:“皇后娘娘,和我们一同来的,还有辅政王千岁。”

我愣一下,向门口看去,青石阶上的那人一袭白衣,正把手上的油纸伞合上,微笑着转过头来,素颜清如莲萼,这一笑,恍若隔世。

“萧千清。”我叫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萧千清把伞递给一旁的侍从,似笑非笑:“皇后娘娘问得好奇怪,我不能来么?”

我连忙摇头:“不是那个意思。”

萧千清早擦过我的肩膀,进房遥遥向萧焕笑道:“皇上,许久不见了。”

萧焕也客气地向他点头:“许久不见,楚王可好?”

“如皇上所见,虽不说多好,也还过得去。”萧千清淡淡回答,“我可不比皇上潇洒,半年前说走就走,半点音信都不留,惹得我真以为皇上殡天,悲痛伤心,不能自已。”

萧焕口气更淡:“是吗?让楚王操心了。”

他们两个一说话,屋内顿时冷了几分,我都觉得脊背发汗,拉萧千清到桌子边坐下,招呼人给他端茶,殷勤地捣糨糊:“萧千清你是从京城赶来的吧?看风尘仆仆的,要不要吩咐人安排一下,你到温泉里泡个澡解乏?”

我的手突然被握住,萧千清笑得慵懒,像极了一只心怀鬼胎的猫:“苍苍,你也来一起洗吧?”

我耳朵一阵发烫,忙甩掉他的手:“你说什么?”边说边偷偷瞥了瞥萧焕,他垂着眼睛,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忘了这是在皇上面前呢,”萧千清懒洋洋地笑着,“皇后娘娘当然不会答应吧。”

我把目光从萧焕身上收回来,“嗯”了一声,房间里有一瞬间的寂静。

进房间后一直拉着荧站在一边的宏青突然走过来单膝跪下:“卑职斗胆,想请万岁爷移驾到门外。”

萧焕点了点头,扶着桌子站起来,我连忙拿了外衣去给他披到肩上,扶住他。

他没有推辞,扶着我的手走到外面,突然在台阶前站住。

房门外的台阶下,居然密密麻麻跪了一院子玄裳的御前侍卫,小院中挤不下,人就一直跪到了小院外的青石路上。

宏青也走下台阶,和最前面的石岩,还有班方远跪成一排。

长剑出鞘的锵然声响起,单膝跪地的御前侍卫们突然一齐抽出长剑,石岩、班方远、宏青双手托剑举到头顶,其余的人以剑拄地。

“淮阴四世家第十一代传人,石岩,李宏青,班方远,及其眷属,谨以此身,宣誓效忠江北萧氏朱雀支第十一代家主,盛世辅弼,危乱护持,烈焰不熄,生死不离。”

几十人齐声念诵的声音在雨雾中低沉回响,余音久久不消。

萧焕胸口起伏了几下,才开口:“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宏青低头回答:“卑职们自进入御前侍卫两营,宣誓效忠的就不是大武皇帝,也不是能给卑职们爵位俸禄的人,而是萧氏朱雀支的家主,只要萧氏朱雀支一脉尚存,卑职们就要护卫到底,不然生愧对天地,死后也无颜面对祖宗先灵。”

他顿了顿,接着说:“半年前的宫变中,卑职们听从太后娘娘的命令,曾向万岁爷拔剑相向,如果此举伤了万岁爷的心,万岁爷大可不接受卑职们的宣誓,卑职们也当依例自刎谢罪。”

萧焕静了一下说:“你们先起来。”

台阶下一片寂静,萧焕蹙了蹙眉,转头说:“石岩,你让他们起来。”

“我常想,那天万岁爷为何不杀了我?”石岩破天荒没有听从萧焕的命令,一个字一个字哑着嗓子,“对万岁爷拔剑,我本就万死莫赎。如果万岁爷一定不肯破剑立约,石岩今日也唯有一死。”

“你们!”萧焕大约是有些急了,胸口起伏,轻咳了几声

宏青头也不抬继续说:“请万岁爷再次信任我们。”

“皇上就成全他们吧,”萧千清在一边凉凉插话,“这些人一听皇上在这里,抛下职务就跑了过来,我说要削了他们的爵,他们就说要削就削吧,真正是忠心耿耿呢…”

“那是自然,我们服侍的是萧氏朱雀支,又不是旁支,既然知道了万岁爷在这里,怎能再为旁人效力?”宏青不假思索接住说。

萧千清冷笑两声,抱胸转过脸去,不再接话。

萧焕终于平定了气息,却扶着我的手臂转身,声音也是冷的:“你们爱如何就如何。”

他还没转过身,寒光一闪,跪在最前的石岩竟停也不停,回剑向颈中抹去。

眼前青影闪过,我手上一空,萧焕身形如电,险险以指弹开了石岩的长剑,就算如此,剑刃还是在石岩脖子上划下一道血痕。

萧焕的脸色苍白,猛地咳出了一口鲜血,目光变幻,一字一句道:“你们也来逼我么?”

“萧大哥!”我慌着跑下台阶,扶抱住他的身子。

石岩的身体颤抖,愣愣看着萧焕吐在地上的那口鲜血,这个钢铁一样的汉子眼中浮起了一层水光,他深深低下了头,低哑的声音发着抖:“石岩…不敢。”

我抱着萧焕,感觉到怀抱里他的身子不住颤抖,连忙打圆场:“既然石统领他们已经来了,也跪了这么久,不妨就和他们破剑立约一次。至于誓约立下后,留不留他们在凤来阁,咱们可以再商量。”说着赶快向宏青丢了个眼神。

宏青会意,马上接口说:“我们也不是一定要留在凤来阁,只要万岁爷还认我们这些人,还肯相信我们,就算是原谅了那次我们的作为…要不然,万岁爷就是在责怪我们背叛不忠,我们除了一死,别无他选。”

萧焕沉默着,目光看向跪在面前的人群,过了很久,才慢慢的开口:“我没有丝毫责怪你们的意思,我接受你们的立誓,不过在破剑后,你们可以留在凤来阁,也可以回去。”他顿了顿,接着说,“江湖人所能走的,只有一条血染的路,希望你们能考虑清楚。”

他说完,向石岩有些无奈地点头:“把剑举起来。”

石岩一愣,猛地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颤抖着声音大声道:“是。”双手把剑举过头顶。

萧焕把手指捏成个剑诀,凝住真气,以手代剑,就要向石岩手中的长剑上划去。

半空中闪过一道青色的光芒,萧千清把手中的东西抛向萧焕,笑着:“接住。”

萧焕伸手接过,微微愣了愣,这是王风。

那次宫乱过后,萧千清在养心殿找到了遗落的王风,之后他一直随身带着,今天就抛还给了萧焕。

“别太勉强用真力,用这个吧。”萧千清倚在廊边的木柱上,淡淡说,“既然御前侍卫两营都不肯奉我为主,我还留着这柄剑干什么?”他说着,有意无意看了我一眼,“况且,杨柳风不是已经断了?”

我给他看的很不自在,就接过宏青递来的雨伞,撑起来给萧焕遮雨。

萧焕握住王风,也不再多话,拔剑出来,手起剑落,就在石岩剑上刻下了一道剑痕。

宏青和班方远依次跪过来,让萧焕给自己的佩剑上刻剑痕。

御前侍卫两营向萧氏朱雀支当代家主宣誓的凭证,就是这种刻在随身佩剑上的刻痕。

据传每任新帝在登基之前,都要先接受御前侍卫两营的宣誓。

其时,御前侍卫们单膝跪在新帝面前宣誓,新帝如果表示愿意信任这些御前侍卫,就用王风在他们的佩剑上刻下一道刻痕,这就是所谓“破剑立约”。刻痕之后,新帝会给予被破剑者完全的信任,被破剑者也会侍奉新主,自此后忠心不二,但如果新帝不信任某人,就不会在他的剑上刻痕,按照规矩,未被信任的这个人为表清白,要立刻横剑自刎。

这套仪式我虽然听说过,但因为仪式本身庄重神秘,历代都是在极秘密的情况下进行,别说外官,就是内监都不容易看到,没想到今天居然让我见识到了。

原来宣誓的是淮阴四世家,而接受宣誓的是萧氏朱雀支的家主,怪不得御前侍卫两营不算在帝国的官僚体系内,地位特殊,他们只是萧氏朱雀支的家臣,而不是国臣。

三位统领的剑被刻好后,余下的御前侍卫也都依次过来领受刻痕。

我擎着伞跟在萧焕身边,看他刻完所有的剑痕,收剑在手,脸色也缓和了些,向宏青说:“用破剑立约的规矩来逼我,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吧?”

宏青脸上红了红,呵呵笑笑说:“请万岁爷降罪。”

萧焕也带些无奈地笑了笑,低下头轻咳了几声。

宏青忙说:“万岁爷还是快回房休息吧。”

我抬起头,看到旁边站在雨中的那些御前侍卫都是一脸担忧,就对萧焕说:“累了吗?我们还是快回房吧。”

萧焕轻点了点头,却只走出了一步,就顿了顿,放在我手上的重量也加重了些。

宏青悄无声息地过来,接过他的手:“万岁爷累了?”

萧焕冲他笑了笑:“有些。”

宏青就扶着他向内室走去。

我想着要给他一个机会和萧焕交心,就停下了脚步。

身后突然传来萧千清的一声冷笑。

我转头看到他靠着柱子站立,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廊外,瑟瑟冷雨几乎把他整个身子都打得湿透,清澈的水滴不断从他的发稍和衣袖间滴落。

我走过去用手里的伞给他挡住落雨,埋怨:“你站这里,也不怕淋了雨伤风。”

他抬头甩了甩湿发,嫣然一笑:“我可没那么容易生病,这满园的人不都淋雨了?也不会有几个人伤风吧?”

我叹了口气:“也是,一般人不会这么容易生病,我紧张惯了。”

他抬起手,紧挨着我的手握住伞柄,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是啊,紧张到除了他,眼里再也没有其它。”

我愣了愣,他忽然用有些冰冷的手托住了我的面颊:“不过,你能在最后看到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我没有再挣开他的手,我的脸正对着他的脸,那张容颜是玉雪一般的寂静冷然,那双浅黛色的眼眸,沉寂犹如万古玄冰。

为什么他说着很高兴的时候,脸上却没有一丝欢愉?

时间仿佛静止,他忽然展颜笑了,低头附到我的耳边,声音里夹着丝水汽:“不要这么一幅要哭的样子,我会心疼的。”

我是一幅要哭的样子吗?刚才那个瞬间,为什么我会感到那么尖锐的刺痛?那种刺痛又是从谁的心里,传到了我的心里?

雨声淅沥,他的声音依旧是轻的:“为什么不能来我这里呢?苍苍,我也喜欢你。”

他放开我的脸颊,转身走开。

回廊尽头那个白色的身影无声地消失,我低头摸了摸自己被水气浸淫的冰凉脸颊。

萧千清说,他喜欢我。

我早该知道了,从什么时候起,他除非气急,早就不再叫我皇后娘娘,从什么时候起,他看我的目光中已经有了太多的波澜。

脸是冰凉的,心底似乎也是冰凉的,这个男人给的爱,等触摸到的时候,居然是一片冰凉。

按照萧焕的意思,他是打算立刻就回凤来阁的,郦铭觞却说什么也不让他走。

萧焕看起来脾气好,其实是说一不二的主,郦铭觞比他还拧,两个人两天里吵了好几架。

这天我又听见动静来到萧焕房间门口,就听到郦铭觞在里面气急败坏地说:“好!这口血是我气得你吐的,哪天你一命归西了,也是我气的!”

说着怒气冲冲甩门出来,脸色简直发青,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进到屋里,看见萧焕按着胸口坐在床上,一张脸比被单还白,手中握着的蓝色手帕里一片暗红。

我赶快走过去:“要不要躺下休息一下?”

他轻摇了摇头,咳嗽了几声,靠在床头。

“郦先生是为了你好。”我不知道说什么,就坐在床沿说了这么一句。

他顿了顿,笑了下:“我知道。”

“知道你还跟他吵架?”我笑着,“也不看你现在的样子能让人放心不能,动不动就生气吐血,我要是郦先生,我也绝不会放你走。”

他顿了一下,轻咳了咳笑:“近万弟子在那边等着,怎么能放心得下。”说着停了停,又咳嗽几声,“上次若不是我太纵容厉惜言,也不会有钟家那样的事。”

他似乎总是这样,喜欢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我沉默了一下,就笑了笑:“紧急事务他们自然会送来请你处理,你多在这里休息几天也不是什么坏事,把身体累坏了,往后凤来阁可就真没人管了。”

他笑着轻叹了一声:“就算我想回金陵,哪里走得了?”

我也笑了:“是啊,把郦先生逼急了,他就直接拿手掌把你劈晕。”说着想到来行宫时,也是我让苏倩一记手刀把他劈晕了带来的,顿时有些尴尬地清咳了一声。

在行宫里几天,我想到了有些事要问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