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记忆几乎是空白的人没什么可想,我听着树木的呼吸。
忽然一个念头上来,那个穿白衣服的人,他一定在找我吧,如果他喜欢我,像鲜于姐姐喜欢李白,那他一定像鲜于姐姐一样,正在满世界找我。
我的脑中出现这样的一幅图画,一个白衣男子,长发飘飘,骑着一匹马,心急如焚地飞奔。
白衣,马,草的清香,这幅画慢慢和另一幅画重叠,一个穿白袍灰色头发的公子骑着一匹红马,匆匆忙忙地从身边掠过,身上散发着香味。
我在哪儿见过这样的图画呢,在梦中吗?
我不记得了。
难道,我喜欢的人是穿白袍,灰头了,骑着红马,身上有草的香味的人吗。
我一定要找到他。不管这世上有没有他,不管他是不是梦中才有的人。
小姑娘,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温和的声音把我从冥想中惊醒。
抬头一看,一个脸色白皙的中年男子,脸微长,眼睛微深,鼻子高挺,最令人触目的是三缕长须,飘逸异常,他正在温和地看着我。
我刚才看见你痴痴地看着玉叶山庄,难道你有什么不了之情跟这山庄有关吗。
他的声音真好听,宽厚又含着豪迈。我看见他腰间的长剑,这剑的剑鞘非常简单,灰灰的,没有任何装饰。
我说,我不知道。
他爽朗地笑了,说,原来你并不认识山庄的主人。
我说,我可能不认识,我真的不知道,我从悬崖上掉下来,忘了从前的一切。
他说,苍天厚你,这是幸福的事。
我说,可我宁愿痛苦,只要能记起以前,记起我的亲人和朋友,记起我----我喜欢的人。
他不说话,忽然吟道: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念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电光火石般,一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我脱口而出,“你是剑仙李白李学士吧。”
他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刚刚听鲜于姐姐说起你。
李白问,她呢。
我怏怏地说,她走了。
我心里好一阵难受,如果鲜于姐姐迟些再走,她就见到她朝思暮想的李白了,我知道她想去长安,是希望李白又回到长安。可是就算她现在见到了他,又能怎么样呢,李白还是当她是妹妹。
相见争如不见。
我叹了一口气。
李白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叹什么气呢。
我说,我为鲜于姐姐叹气。
李白说,你以后会明白的。我今天是来告别的。可惜也没碰上要告别的人。
我问,你要告别的人是谁。
他淡淡地说,玉叶山庄的主人。
我大惊,道,玉真公主!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他刚才吟的可不是玉真公主么。
李白道,浮云富贵,粪土王侯,仗剑天下,萍踪江湖。我走了。
淡蓝色的天空中,一切静悄悄的,什么人也没有,我好像做了一个迷梦,或者出现了一个幻觉。
我孤独地走着。
我伸出手,天白爬到我的手上。
我轻轻地对天白说,天白,天白,我们去哪儿,去长安吗。
天白只是吐着它粉红的信子。
好漂亮的小白蛇。
一个女冠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头上戴着一个很特别的道冠,好像一片片玉做的叶子,层层拥簇着,晶莹洁白,在阳光的照射下好像有隐隐有彩虹的颜色,道冠用黄缎绾着,系在颌下。她并没有穿普通的黑色道袍,而是纯白色道袍,外面披了一件白色纱衣。
她有一种高贵的仙气,长得非常美,我不知道她多大,可是年纪比刚才要打我的美丽女人要大一些。
今天的连二接三的遭遇让我疲于应付,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发生过,哪些只是幻觉。
我直盯着这个女冠,说,你不会是玉真公主吧。
那个女冠一愣之下,微微笑了,说,我法号无上,你怎么想我是玉真公主呢。
我说,这是玉叶山庄附近,你又是个女冠,我就这么想了。
我不想对她提刚才的事,鲜于姐姐,李白,我都不想说了,我觉得我有点累了。也不想管她是不是玉真公主。
我说,你喜欢天白吗。
无上笑道,这漂亮的小白蛇叫天白,多好听的名字,你叫什么呢。
我说,我叫天紫,我自己取的,可别人说我以前就叫这个名字。
无上好像颇有兴趣,她说,哦,让我猜猜,你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天紫,别人说你以前就叫天紫,你不记得能前的事了是吗,你第一个认识的是天白,所以叫自己天紫,对不对。
这无上真聪明,我点点头。忧伤地说,现在在这世上,我只认识天白了。
无上说,你累了吧,你好像没地方去,你到我的山庄去休息休息好不好。
她对跟在她后面穿着黑色道袍的四个女冠吩咐道,把天紫姑娘带到山庄后殿去休息。你们都不用跟着我。
我看着她的背景,对她真的是玉真公主并不吃惊。我今天吃的惊太多了,没力气再去对任何事吃惊了。
玉叶山庄红墙绿瓦,参差错落,清雅异常,山墙上雕着一些衣袂飘飞的仙人。我随着女冠们进了山庄前殿,穿过南墙的两重仪门,踏上九级台阶,前面是个大院,院内一座钟鼓楼、精雕细刻的廊柱、雕梁、画栋、斗拱扶摇而上,形成大小藻井。绕过藻井,女冠们带我走入正厅。穿过正厅,就来到了后殿。
女冠们将我带到后殿左边的一个厢房,对我施礼道,“天紫姑娘在此稍事歇息,无上真人回来,再请姑娘出去会面。她们鱼贯而出。
屋里的陈设简洁素净而华贵,檀木桌子,檀木凳子,桌上放着一个羊脂玉玉瓶,一个铜镜,一张檀木大床,白色轻纱幔帐,除了黑檀色了白色,没别的色彩,深合我心。
不一会,一个小女冠给我端来一盆水,一方白绸巾,她将绸巾浸入温水,绞好递给我,道,请天紫姑娘净面。
她一出去,又进来一个小女冠,也端来一盆水了一方白绸巾,在我面前蹲下来,道,请天紫姑娘洗足。
她帮我去掉鞋袜,将我的双脚浸入盆里,轻轻揉搓着,拿捏得恰到好处,我的疲劳顿消。
我躺在发出幽幽香气的床上,很快就沉沉睡去。
我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两个女冠进来,道,请天紫姑娘沐浴更衣。
我跟她们走到一个大屋子里,我吃了一惊,这屋子里居然有一个很大的池子,看样子是天然的,按着原来的形状用汉白玉石砌了一圈。池子热气氲氤,原来是个温泉,上面飘着五颜六色的花瓣,我仔细一看,竟是牡丹花瓣,不知道在这初夏,用什么法子弄做这么多牡丹花瓣。
我宽衣走下去,这水温冷热刚合适,牡丹花瓣沾在我的身上,不一会儿,我的皮肤就呈现微微的粉红。
两个女冠道,天紫姑娘,上来罢,你没在这池中洗惯,会受不了的。
我果然觉得有些头晕,身子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就由着她们扶起来。
女冠给我换上道袍,也是纯白色的。她们还给我戴了一个也是玉做的道冠,这个道冠比无上真人戴的那个略小一点,没那么华贵,却更精巧。
两个女冠一个拿一个面铜镜,一前一后地给我照着。
铜镜中的女冠,毫无脂粉之气,清丽如仙,背影娉婷。
我不明白为什么给我换上女冠服,我也不想问,反正只要不让我穿别的颜色的衣服就行了。
☆ 第四章安禄山的眼睛
我在玉叶山庄一连呆了三天,都没有见到无上真人。我有些奇怪了,她不会无缘无故地让我在这个美丽的山庄住下吧。
我每天出去,在附近散步,总有两个女冠跟着我。
我现在不去想去长安的事了。因为既然无上真人是玉真公主,她一定不会总是在洛阳呆,她总要回长安去的。跟她一起走,比我一个人孤伶伶的要好多了。
无上真人来洛阳,是不是跟李白有关呢,李白那天是来跟她告别的吧。那无上真人就别想找到李白了,他早走了。
第四天,无人真人差一个女冠来叫我。
我走进大厅,无上真人坐在大厅首座上,似乎比那天老多了,但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让人为之倾倒的迷人风采。
她看着我,良久,才点点头,说,天紫,你穿这衣服习惯吗。
我说,已经习惯了。
她说,那好,我们明天回长安。
她也不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去长安,好像根本没想过有人会不听从她的意思似的。
我没看见长安的样子,我坐在一辆四处挂着厚厚的软缎轿帘的轿子上,离开洛阳,来到长安,和无上真人一起回到了她的玉真观。
玉真观就在长安附近,我无法形容这公主的道观的华丽,我想人们说的仙境,一定不会比玉观道更美丽了。而且玉真观里真的有蓬莱、瀛州、方丈三座仙山,那是模仿传说中的仙山建造的,有山有水,松柏青翠,仙鹤翩然。
观中还有很多像仙子一样美丽的女冠,她们出去的时候就穿上女冠服,在观中,都打扮成仙子。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
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
只有无上真人吟诵过的洛神赋才能形容这些仙子们的风姿。无上真人吟到“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的时候,我的心猛地一跳,好像想起什么来了,又什么也想不起。
无上真人把我置于一个院子里,派了两个女冠服侍我,一个叫清音,一个叫清色。她每天让我学棋琴诗画,谈仙论道,还有宫廷礼仪,我不知道无上真人为什么要我学这些,我也不问,我学得很快,因为我脑子里空空如也。半年后,我对这些都精通娴熟了,我举手投足,俨然一个公主了。
还有专门的胡姬教我跳胡旋舞,穿着软缎做得很合身的白色短裙长袖衣服,旋转起来,回风乱舞当空霰。我本来就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得好像不存在,这一回旋起来,连胡姬们都自叹不如。
无上真人很高兴,她对我很好,可我并不知道她喜欢不喜欢我。
有时候我在想,要是鲜于姐姐来长安,找不到我怎么办。可是无上真人不让我走出玉真观。我也并不着急,其实我要是硬要出云,谁也拦不住我,我会飞,我稍一运气,就觉得能把玉真观的仙山举一座起来。
但是,我出去了,这么大的长安城,我去哪呢。
无上真人要我把天白放走。我说什么也不愿意,后来我答应她,如果她要带我出去的话,就把天白放在观里。
我问,真人,你是不是要让我做什么。
无上真人端庄地说,天紫,我什么也不让你做,你就在这观中安心住着吧。
别人在观中都穿成仙子。只有我,无上真人让我还是穿白色道袍,带玉冠,说我这样最好看,冰清玉洁的。
无上真人看着我,说,天紫,我活了六十多年了,要不是见了你,绝对不相信世上真有这么美丽的人。你身上竟然会发出淡淡的紫气,简直太好了。
我不知道她说简直太好了是什么意思,但我吃了一惊,无上真人居然有六十多岁了!可她的容貌就像三十多的美妇人。
我说,真人也美若天仙。
她摇摇头,叹道,美人迟暮!
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说道,其实那天遇见你之前,我碰到了李学士。
无上真人的脸色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变。我明白了,那天李白就是找她辞别的,她到洛阳也是为了李白。
鲜于姐姐去找李白,李白去找无上真人,无上真人找李白,全都错了一点点时间。我心里叹道,造化真会弄人啊。
我正在读李善的《文选注》,这位博才多学的学士,在这本书中注则之渊博,前无古人,令人惊叹,他引用了诸经传训一百多种,小学三十七种,纬候图谶七十八种,正史杂史类近四百种,诸子类一百二十种,兵书二十种,道释经论三十二种,诏表笺启诗赋颂赞等前人文集近八百种。这本书注定要流芳后世。
无上真人忽然进来了。
我连忙站起来让坐,以前她要见我,都是派女冠来请。亲自来还是第一次。
无上真人说,天紫,今天我带你去我的一个别馆,你换上衣服。
我疑惑地看着她。这我来到长安八个月来,头一回要出去。
她微笑着说,从今天开始,我要让你认识一些当今最重要的大人物。
我说,真人,我并不想认识什么大人物。
无上真人说,我要让你认识呢。
我说,如果无上真人喜欢这样,我从命就是。
无上真人一摆手,四个女冠手捧着衣服首饰进来。
我换掉了道袍,穿上了胡服,这衣服不像大唐的衣服,里面贴身,外面纱罗披身,飘逸曼妙。
我对着镜子,身上是白底紫花,翻领对襟,紧身窄袖的胡服,袖子和衣襟都是蓝底红牡丹的锦边。腰间紧束着着宽宽的棕色革带,革带底边下垂着六根小带,革带和小带都钻着一圈圈的钻石,这叫蹀躞带,只有胡人才束这样的带子。
我的头发被女冠们梳成了一个简单清爽的发髻。脸上不施粉黛。
我看不见自己身上的紫气了,也许是被衣服上紫色的花掩盖了,我第一次穿白色以外颜色的衣服。
无上真人赞叹道,天紫,这胡服除了你,天下人真都不配穿,跟你一比,朝中的贵妇们实在都太臃肿了。
我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很多花团锦簇的影子,光华灿烂。
我又被一辆帘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轿子抬进了无上真人的别馆。
这又是另一个宫殿。
无上真人说,天紫,你让得前天我让你看的王摩诘的诗吗。
我轻轻吟道:碧落烟岚外,瑶台道路赊。如何连帝苑,别自有仙家。此地回銮驾,缘溪转翠花。洞中升日月,窗里发云霞。庭养冲天鹤,溪流上汉搓。种田生白玉,泥灶化丹砂。谷静泉逾响,山深日易斜。御羹和石髓,看饭进胡麻。大道今无外,长生讵有涯。还瞻九霄上,来往五云车。
我说,这诗说的就是这里吧。
无上真人道,对,王摩诘就是来到这里口占的。
我环视四周,说,这诗真的再贴切不过了。
不一会,女冠进来禀报,范阳节度使安大人前来拜见真人。
安禄山来了,这个当今握有最重兵权的显赫新贵,
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节度使,又被封为东平郡主的胡人大将军,我忽然明白无上真人为什么要我穿胡服了。
无上真人道,请安大人进来。
我端坐在无上真人左边略后的位子上。
一个高大的作将军打扮的男人进来了,步子沉重,胡子浓密,修剪得很好,微黄。眉毛也非常浓密,几乎看不到深陷的眼睛。他抬起头的一刹那,我看见了他眼里的精光,只一闪就不见了。我断定,这是一个隐藏得很好的男人,我看见了他无边无际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