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泠一惊,向后退步,撞入沈宴怀中,并称不上温暖,却很安全。

天边被映得火红,暗从中滋生。沈宴慢条斯理地告诉她,等天完全黑下去,大概要多久。

“这些树和鸟”

“你要‘一一’讲给我听?”

“嗯,”沈宴稍顿,斜看她紧盯他的发热眼睛,“别想有的没的。”

“哼。”

雪松、枫杨、苏铁、柳杉、千头柏

雪雁、灰鹤、仓鸮、小鸨、山鹧鸪

他的声音低缓,抬手,在虚空中,隔着或远或近的距离,指给她看。她在他的声音中,沉迷其中,去领略大自然所赋予的无与伦比的美。在他的讲述中,最后一道阳光褪去,幽兰色的光芒笼罩群山,四野混沌,苍莽群峰如投怀抱。

刘泠不自觉地望向沈宴。他站在山石上,飞鸟从他脚下的山木中腾空飞起。青年在光影中,眼睛沉默,鼻梁高挺。四周景物全都模糊,只有他最清晰。

他最好看,这是真的。

世界如此安静,没有言语能形容刘泠此刻的欢喜和涩然。

远处暗下的林木中,数位黑影从中闪身而出,向沈宴扑去——

刘泠瞪大眼。

第17章 和沈大人谈情

刘泠从来没想过,她和沈宴走个山路,会遇上刺客追杀。这么多年,她不过常在邺京和江州府两地往来,身为郡主,尊贵至极,又有谁会不长眼,刺杀到她头上?跟锦衣卫进京的这一行路,长乐郡主真的眼界开了不少——天天碰上杀手。

这些从渐暗的丛木中闯出的黑衣刺客,刺刀明显是对着沈宴。沈宴背身站在山巅,那些刺客正好在他视觉的盲点。但他五感极强,刘泠还没有来得及提醒,他的手忽然按在了腰间长刀上,一道刺眼的白光成半圆弧线从眼前划过。再看时,沈宴已经和围着他的人战到了一处。

“沈宴!”刘泠叫了一声,却丝毫没有对这场战斗造成任何影响。

在黑影的包围圈中,沈宴如暗夜魅影,飘忽不定,可见他行走之快。数十人将他围困,也许是他真的强大,也许是刘泠看不懂双方的强弱,她看不出沈宴有勉强的意思。但僵持下,冷风一吹,那方的血腥味扑向刘泠,阴潮诡异。

“走。”眼花缭乱中,刘泠恍惚听到沈宴的低沉声音,语气冷硬,分明是对她所说。

刘泠站在一边,面无表情。沈宴身形诡异,她看不出沈宴是否处于强弩之末。但沈宴开口叫她走,应该说明他应付不了眼下状况。理智的做法,刘泠应该掉头就走。不知道如果再拿不下沈宴的话,那些黑衣刺客会不会对她出手。她只是一个小姑娘,不通武艺,若她落在对方手中,定会成为沈宴的拖累。

他那样的人物,不该因为她而低头。

刘泠转身,是个即走的动作。但她只转了个身,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宴和对方的缠斗,而自己不再动。她忽而眯眼,向前跨出一步。山风猎猎,吹得她衣袂飘飞如纷。一步之后,走得更为容易。

她冷着脸,大踏步走向沈宴和黑衣刺客。

“郡主!”

与沈宴的声音同时发出的,是刘泠脱口而出的话语,“想杀沈宴,先从本郡主的尸体上踏过。”

刀光剑影纷乱,她义无反顾地走进了杀气腾腾的圈子中。

强大的不受控制的气息交锋,那本应该刺向沈宴的刀,寒光渗渗中,照亮了刘泠黑暗的眸子。她的腰被身后人搂住趔趄退步,身前的那些从各个方向刁钻砍来的刀剑硬生生偏了方向。被风所掠,鸦青色发间的簪子砰的摔地,当刀剑强行停住势头时,它碎开,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刀锋的一面血气扑腾,除了地上削掉的几根头发,并没有伤到刘泠分毫。

“”双方人马俱静。

对峙中,来自遥远的地方,从青翠之间,一声尖锐的鸟鸣响起。这些黑衣刺客如听到指令般,望了这一男一女一眼,齐齐收刀,身影向深夜中退去。刘泠回头,对上沈宴难看的脸色。她疑惑问,“他们逃走了,你不去追?”

沈宴不动如山,站姿笔直,一手还维持着搂她腰的动作。

只剩二人后,气氛有些尴尬。

刘泠挑眉,“我救了沈大人一命,你是不是该以身相许?”

她撩动眼皮,视线与沈宴的眸子对上。他的眼睛漆黑,像幽深古井一样看不到底。刘泠本盯着沈宴眼下那道疤,她想通过这与泪痣很像的疤,欣赏沈宴的美貌。但她不自觉被沈宴的眼睛所吸引。

他眼藏洞察之意,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沈宴忍了忍,松手推开她,并没有把话说下去。在刘泠有所察觉前,他抬手掩口,咳嗽了两声。借着月光,刘泠隐约看到他手上不寻常的红色稠液。

她心一咯噔,再顾不上跟沈宴玩“猜谜”游戏,猛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受伤了?伤在哪里?重不重?”

“挺重的,”沈宴语气淡,似乎心情欠佳,“找地方休息一下。”

刘泠稀奇地瞥他一眼:她第一次遇到这种男人——她问他伤的重不重,他居然主动说“挺重的”,一般男人,不是该强作无事吗?以前陆铭山受伤时,就

刘泠压去心头思绪,将有关陆铭山的删去。他是沈宴,不是别的男人。如果沈宴和别的男人一样,见到她貌美就半推半就,她也不会至今还搞不定他。

但是——锦衣卫十四千户之一,沈宴怎么可能被人追杀两下,就虚弱委顿?

扶着沈宴找地方休息时,抬头看着清冷月辉,刘泠忽然想到,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沈宴。

她只知道沈宴是锦衣卫千户,但他的家世如何,过往如何,是否有感情纠葛她一无所知。这样一想,她糟糕至极,沈宴不喜欢她,很正常。

一路上,沈宴再没有开口说话。刘泠试图跟他说两句,他也不应,让她既意兴阑珊,又有些担心是他的伤势很重。因此,好容易找到一处临近小溪的山洞,沈宴靠着山壁歇息,刘泠主动从沈宴那里找到牛皮壶,要绕去山洞后面接水。

沈宴沉默着看她动作,手撑在膝头。他那常年握刀的手修长而秀气,无害至极,完全不见之前杀人时的凶悍。刘泠看他,他靠坐山壁,闭上眼,脸瘦削,神萧索,毫无血色。他好像在休憩,又好像在沉思,看着十分疲惫。

“沈大人,别担心,”刘泠俯身,搂了搂他平直的肩,“我马上回来。”

待姑娘的脚步声渐远,沈宴才抬眼,转眼盯着她在幽蓝色月光下的纤长背影,看了良久。

刘泠从没有照顾过人,眼下照顾受伤的沈宴,对她是一个新奇的挑战。她在水边打水时,回忆之前所见,始终觉得沈宴的伤没有他表现得那么严重。不过呢,刘泠喜欢照顾沈宴。沈宴生了病,哪也去不了,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总得对她感激涕零吧?

沈宴那个闷骚,他的反应,一定会取悦她。

刘泠强行遗忘之前的不愉快,让自己的心思放在逗弄沈宴上。等装满水,她即刻起身,想回到沈宴身边,看看他的情况到底如何。她的身影出现在山洞口时,视力太好,目光落到了靠壁而坐的青年的手上。

一条头三角、尾细长的蛇,吐着信子,懒洋洋地凑过去,牙齿发着森森寒光,舌尖倾吐,向青年的手上咬去。而青年闭着眼,一无所觉。

“沈宴!”刘泠揪心。

青年眼皮跳了跳,长睫抬起,眼睛微侧,看向洞口向他快步奔来的少女。他覆在膝上的手动了动,小指一扬,那条蛇便被他甩了出去,撞上山壁,被摔得晕了过去。沈宴皱眉,不解地看着刘泠,“郡主”他客气的话才开口便住了,身子绷直,望向刘泠的淡色眸子,神色变得不可思议。

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刘泠到了他面前,一声不吭,便跪下去,拉过他的手,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溶溶冷月当照,美丽少女心甘情愿地跪下,向着那靠墙的清俊爱人。少女将自己的娇艳唇瓣,凑向青年的手。那是她的情郎,她的唇吻上他的手。

“!”沈宴身子僵硬。

待手背上酥麻的感觉传来,他才意识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沈宴一顿,倏地从刘泠口中抽出自己的手,一挡一推下,刘泠被他轻轻拂开,想再拉他的手,却不可能了。

“你做什么?”刘泠被他推开后,颇为暴怒,“你有什么毛病?”

“我没有中毒,”沈宴语气并不比刘泠好几分,“那是颈楞蛇,虽和蝮蛇相似,却是无毒的。不然我不会任凭它靠近我而我也不需要你给我吸毒。”

“”不需要她给他吸毒?好生绝情的人!“沈大人什么意思?”

“郡主,我其实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沈宴起身,站直身,俯眼看着跪坐的少女,“你不必费尽心思讨好我,我们不是一路人。”

刘泠漫声,“不用和我是一路人,你只用爱我就够了。我的男人,只需要爱我。”

“我不是你的男人。”

“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的,”刘泠慢慢地,也站起来,“沈大人,你何必逃避?你不喜欢我吗?我从你的眼神和行为看到,你很为我心动。我靠近你时,你很有感觉。我其实可以告诉你——我非要得到你不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我喜欢你给我的这种感觉。你与其拒绝,不如想一想,怎么才能接受我,让你自己也少受点罪。”

“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我对郡主,只有一条要求。”

“只要沈大人开心,我什么都答应。”

“郡主不要当着我的面,这样时时刻刻地作死。”

作死。

她是真的在作“死”。

第18章 沈大人什么都知道

当他和敌人缠斗时,在他即将受伤时,她突然站出来,替他挡了一切。

当他养伤时,她误以为他被毒蛇咬,又是毫不犹豫地为他吸血。

而在她的这种情深款款中,沈宴心中如被寒霜罩住,一派冰凉。

心灰意冷。

他心事难言,如有烈火焚烧,又有冰水当头浇灌。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境界,让他乍见到刘泠,难以忍受心中的怒气。

她为他挡刀剑,为他吸毒,沈宴领情的心思,尚没有恼怒的想法严重。沈宴向前一步,抓住她胳膊,克制地要求她,“郡主,你何时能不这么作?”

刘泠脸上没有显示太多的情绪,她缓缓地抬起头,在青年发灼的目光中,露出一个浅薄的笑,“你猜。”

“”

“沈大人想多了,”她平静地与他对视,说话的语气何等诚挚肯定,“我做这些,只是因为我太欢喜沈大人,情不自禁。”

沈宴没想到刘泠会这么说,愣了一下。趁着沈大人片刻的当机,刘泠调整了自己的站姿,让自己上半身子不动声色地靠上沈宴,在他“”的无语目光中,她厚脸皮道,“感情的事本来就毫无征兆,我自己也很意外。沈大人这么不相信我的一片心,让我实在难过。我要如此才能向沈大人证明我的心意呢”她突然停了一下,目光亮得很是诡异,“沈大人你该不会从来没跟姑娘家调过情,没经历过感情吧?”

不太可能吧?

此朝姑娘家一般及笄定亲,男儿郎最晚也在及冠时谈婚论嫁。沈宴一个大龄未婚青年,算是老男人了就算是因为锦衣卫职位的特殊性,让沈宴不曾娶妻,可他活到这么大,要说从没和姑娘暧=昧过,实在不可思议。

他该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刘泠不自觉想歪,看着他的眼神也往奇艺的方向走去。

沈宴不制止她往下走的视野,声调悠缓,“郡主弄清楚我有没有成亲的事了?”

“我不信你已经成亲。”

沈宴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背过了身。

刘泠在他这种奇诡的反应中,渐渐对自己的判断不太自信。她相信沈宴的人品,但她不相信沈宴的脸。他长得太好,又带骄矜内敛气场,站在人群中都会发光。刘泠会一眼又一眼地看中他,未尝不是被他的长相吸引。而世上识货的女人何其多,单凭沈宴的长相,就算他是个没本事的小白脸,想养他的女人也不少,更何况沈宴并不是草包。想嫁他的女人,一定是狂蜂浪蝶一般的多。

“沈宴,你到底有没有亲事在身?”刘泠跟在他身后转,变得有些不冷静。

“你猜。”

“”她之前对沈宴的嘲弄,沈宴原汁原味地还给她!

他真是太讨厌了!

所以他到底有没有成亲?之前到底有没有感情纠纷?他对她到底有没有很喜欢?他

刘泠百爪挠心,实在纠结。长乐郡主纠结起来,旁人也罢了,她最想祸害沈宴。总是沈宴有伤在身,刘泠以此为借口,要求自己一路照顾沈宴的衣食住行。等沈宴伤势好些,再赶路。

“沈大人是如此正直的人,若不是伤得重,当晚怎么会先要休息?你肯定不是想骗我这个全天下最关心你身体的人吧?”刘泠一开口,便把话堵住,让沈宴难以回答。

沈宴伤势不重,他当晚叫停,不过是因为当时心情不妥,脑中时刻转着“她奋不顾身地扑过来”“她是想求死”“就算是求死,她也有护我的心”“可她这样做置我于何地,可曾想过我的感受”之类的情绪。但这些关于刘泠的事,在事情已了后,沈宴并不想坐下来,跟刘泠探讨一番。

接近灵魂层次的交谈,需要两人真正有那样的交情。

显然,刘泠只是看中他的皮相。

他本身也排斥跟刘泠的深层次接触。

于是,在刘泠的坚持下,他们出了深山后,便寻了一处民宅借住,为沈宴养伤。沈宴只是大腿上被人砍了两刀,伤势并不严重。刘泠却如临大敌,不只不许他离地,连吃饭之类的小事都要相帮。顶着房舍主人赞叹羡慕的目光,沈宴体会到了何为煎熬。

“我自己来。”被迫卧在床上,青年想拿过少女手中的汤碗汤匙,被少女侧着身夺过。

刘泠眼中是深切的关怀和认真,“你受伤了,我来帮你。”

“郡主,我伤的是腿,不是手。”沈宴扶额,几乎苦笑。

“无关那些,伤在你身,痛在我心。”刘泠盯着他,“我一定要亲自照顾你。”

她舀一勺米汤,递到他口边。这种照顾和被照顾的角色,二人都是生手,配合得也不是太好。一勺汤水洒下,沈宴寻巾帕,却碰到了刘泠伸过来的另一只手。

“我来”异口同声。

两人的指尖相触,一冷一热,刘泠抬眸,差点错过沈宴眼底一闪而逝的狼狈和尴尬。

她手指颤一下,握住了他的手,一起放在被褥上。而她本人倾身,跟沈宴咬耳朵,“沈大人,你这么不适应,是因为我是第一个照顾你的人吗?”

他顿一顿。

两人沉默地对视良久,刘泠平直的唇角上扬,轻声,“我猜对了?”

她正襟危坐,“于你是第一次,于我也是第一次。我们的缘分如此上天注定,沈大人,你违逆不得。”

沈宴望天,嘴角轻抽,“你是不是什么都要扯到情情爱爱的事情上去?”他停顿一下,“郡主,你脑子里只有这些吗?”

刘泠想了想,“不是。但是只有这些是最美好的,是我最愿意去想的。”

她这样说的时候,面上诚恳,其实心里有些烦躁难忍。这些,在沈宴这样的人看来,一定很可笑吧?

“这样吗?”沈宴的手放在了她肩上,思索片刻,“那郡主该多去找些此类型戏文话本看一看。”

刘泠倏地看向他,眸子湿润又莹亮。在她脸上乏善可陈的表情中,只有眼睛泄露了她的情绪。沈宴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奇怪,视线移开,看向窗外,“怎么了?”

“没什么,”刘泠叹息,“就是觉得,我眼光怎么这么好,看上沈大人这样的人物?如果我早遇到你,也许”她的声音低下去,自己也不太愿意说。

也许什么?

沈宴心里替刘泠说完了她未说下去的话:也许她就不会和陆铭山定亲了。

沈宴和长乐郡主此前不熟,但和陆铭山算是挺熟的。

这样一想,沈宴顿失和刘泠继续说话的兴趣。

索性沈宴伤势本就不重,养了两天,二人便商量上路。

一路上,刘泠再三跟沈宴确认,“那些黑衣刺客,是针对你的?你怎么会惹上这些人?”

沈宴为自己受伤的手臂缠上绷带,“是与锦衣卫针锋相对的人派来的。平时拿我无法,好不容易有落单的机会,自然想置我于死地。”

二人说话时,正坐在树荫下歇脚。想让刘泠给自己递些水。但刘泠动也不动,他奇怪回头,对上刘泠冒着米分红泡泡的、饱含情意的眼神。

“你吃春=药了?”沈宴冷静问。

“沈大人,”刘泠手搭在他肌肉紧实的手臂上,“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在乎我。”

“哦,郡主又脑补了些什么?”沈宴淡定问。

“我不是脑补,”刘泠白眼飞他,“原来之前沈大人不肯跟我同行,是出于保护我的目的,我真是错怪你了。原来沈大人本质上,是这么一个温柔的人。”

“你想多了。”沈宴懒得抬头,他一直很奇怪,她是怎么做到一边脸色平淡、一边跟他说这些肉麻话的?

“不过,我对沈大人你也很好啊,”刘泠道,“那晚,我看出了那些人在躲着我,想来是认识我,忌惮我的身份。有我陪在沈大人身边,你会很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