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老夫医术不高,”老太医道,“但是老夫新认识了一位神医,也许他能”

刘泠无声笑,天下最好的大夫都在宫里,民间能有什么?她这种病,看了那么多年,早就心知肚明,哪有人会完全治好她呢?

“郡主还是跟老夫走一趟吧”

“然后怕我伤害人,把我关起来治疗么?”刘泠道,“这么多年,我自己已经学会控制我不需要跟你们走。”

“可是老侯爷担心郡主”

“我没有伤人,也没有伤自己,”刘泠猛地坐起,眼眶微红,“你们都是要我把关起来,研究你们也不会治不是么?我说了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我不需要你们同情。”

“但是哎,郡主你不要激动,千万不要多想,老夫没有别的意思,”老太医看她脸色,迟疑一下,想到侯夫人交代的话,还是说了下去,“但是郡主总要成亲,嫁人生子吧?若不把病治好,让人知道”总是不妥的。

刘泠抿着嘴角,良久轻声,“我不会出事,我不会伤害他。我不能像正常人一样么?我必须与众不同么?”

“”老太医无言以对。

刘泠突发怒,“出去!都给我出去!”

众人离去,刘泠听到外面舅母说话的声音,“沈大人,实在不好意思,见笑了。”

刘泠窝在塌上,眉头轻轻跳了下,复又垂落。

沈宴知道她的病了。他还敢娶她么?

那些人以为她好的名义,却不理解她,伤害她。

她真想杀了他们。

活着好累。

过了许久,刘泠听到开门声。她推开手,低头,看到青年藏青色的衣角。

他走过来,把她抱入怀中,问,“明天陪我出去看日出吧?”

就好像他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第60章 郡主的礼物

“冷不冷?”

“不冷。”

“要带下人么?”

“不带。”

短短几句话,沈宴将刘泠的情绪一点点安抚下来。他语调平淡沉缓,不急不躁,拥有治愈的力量。他刚才在一道门外,以他的能力,肯定将刘泠与太医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可在刘泠面前,他分毫不提,表现得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一样。

但是刘泠自己知道,沈宴是知道的。

她跟他起来,被他带出家门,他都不提她的病。刘泠松了口气,是真正放松了下来。

她知道,就算知道她的病难治,沈美人也没打算放弃她。

门后,在沈宴选择进去时,侯夫人已经离开。她原本以为按照沈家的门第,不会接受这么个存在“发疯”可能性的姑娘。沈大人洁身自好,他在知道刘泠的病情后,怎么还会选刘泠呢?

侯夫人不想使什么手段,她只希望沈宴能知难而退,主动放弃刘泠。而且以她听闻的关于沈大人的人品和智商,她相信沈宴出了这个门,不会到处乱说。阿泠以后再嫁人,还是能嫁出去的。

侯夫人其实也不希望刘泠太快嫁人,毕竟刘泠刚跟陆铭山退了亲,这么快就嫁入沈家,侯夫人觉得自家面子不太好看。

所以虽然不同于老侯爷单纯为外孙女考虑的心,侯夫人也确实跟老侯爷的想法达成了一条线。

她就是没想到,沈宴居然还愿意娶刘泠。

邺京的这些人,大部分都反对长乐郡主跟沈大人的结合。他们出于各种目的,出于各种权衡,他们甚至觉得,沈宴想娶刘泠,也是出于某种政治因素。

大家都不相信沈宴和刘泠只是互相喜欢。整个邺京圈子里,不相信会有这种美好的感情在。

刘望不相信。

沈昱不相信。

徐时锦也不相信。

大概只有刘泠和沈宴在信着。

在侯夫人的默许下,沈宴轻易带走了刘泠。之后向老侯爷汇报情况时,老侯爷一时暴怒:你怎么能让外人知道阿泠的病,你这是往阿泠心口上插刀你知不知道;一时又生气,你怎么那么容易就让沈宴把阿泠拐走了,谁知道那小子要怎么欺负我家阿泠;一时又庆幸,阿泠被沈宴带走,也许沈家小子真的能抚慰阿泠受伤的心;最后他又伤心,被自己的亲人如此出卖,阿泠该多失望。

可能有那么一点不痛快的情绪,但刘泠并未多失落。

跟沈宴走在街市中,周围是纷乱的人群,明如昼的灯火,她有了跟沈宴倾诉的心情,“其实我不太难过,很多年前,我就知道他们会这样对我。”

“我爹跟我吵架,是他心虚。我现在的娘对我好,哭哭啼啼,想从姨母的身份过度成娘亲的身份她一辈子别想了。”

“我的那些弟弟妹妹恨我怕我,是因为我对他们也不好。”

“我舅舅他们,也许小时候疼我,但在我母亲去世后,他们对我就敬而远之,也有些怕我。”

“他们说陛下疼我,其实是因为他要把我扶起来,跟我爹相抗衡。”

“就连我外祖父你看他现在多疼我。其实最开始,他是抱着补偿的目的来对我。只是疼了这么多年,到底疼出感情来了。”

“沈大人,你看,我身边的人怎么对我,我一清二楚,只是装作不知道。”刘泠笑一声,冷淡凉薄,“我什么不知道呢?我五岁就能杀死自己的母亲,我什么会看不清?”

“刘泠,”沈宴停了步子,回头看她,“你要跟我讨论你有没有杀死你母亲的事?”

刘泠一滞,侧了头,眼圈微红。

青年的指腹轻轻揩去她眼睫上沾着的水光,声音温了下去,“不想说,就不必说。你可以依赖我,相信我。”

刘泠仰头,清亮的眸子里一点点映出他高大的身影来。她茫然,“我怎么依赖你?怎么相信你?”

“来。”

他带着她逛夜市,他指点她一点点融进这个小型社会。看人吹棉花,他把她往前一推,刘泠还没拒绝,就稀里糊涂地被拉进去试玩了。

她还买了面具,跟人猜了谜,打赏了一个唱曲的小姑娘。

其实人家小姑娘可怜巴巴的,偷偷瞄的人根本不是刘泠。刘泠就站在沈宴身后,看他时不时被人姑娘瞄一眼。

“公子我唱个曲给你听听好么?”当刘泠看中一个五颜六色的人俑时,沈宴掏银子,那跟一路的小姑娘终于鼓起了说话的语气。

刘泠咬着唇,心想沈美人这魅力真是大的没法说。到哪都无比吃香,跟孔雀似的,招摇风骚。

沈宴回头,警告地看眼正嫌弃望着他的刘泠,“我不听曲,”小姑娘失望地“啊”一声,听沈美人说,“你可以问问她。”

小姑娘的眼睛随他一起落在了刘泠身上。

事后,刘泠追问,“‘她’是谁?我是谁?你就不能明说么?”

沈宴笑而不语。

一路灯火明暗,形成游龙;一排排人流,熙熙攘攘;水上有游人船,有文人歌,有青楼曲;目不暇接的杂耍,奇奇怪怪的小玩意

沈宴陪着刘泠一路走下去,他也终于发现刘泠每次看到做工精致的小型工艺品,就会忍不住眼亮。

当她抱着他送的小人俑时,沈宴感觉到,侯府太医那问话,真的被她抛之脑后了。她现在很开心。

刘泠拖着他的手臂,“沈大人,我真的好想好想嫁给你啊!你对我这么好”

沈宴逗她,“你怎么知道我娶你后,不会对你弃如敝履?”

“”刘泠哼他。

两人说说笑笑间,刘泠倏地感觉有黑影在眼前一晃,瞬时感觉到她扶着的沈宴手臂肌肉绷紧。

“沈大人,”有两位锦衣卫舒口气,“白天刑部的人从诏狱带走了云奕,锦衣卫刚得到消息,有人劫狱,救走了云奕刑部来借人,韩大人说让沈大人你立刻过去。”

云奕?

不就是沈宴他们一路押送进京的官员么?不是进了诏狱的人,就是锦衣卫负责么?怎么又和刑部扯上关系?

刘泠心有疑惑。

沈宴目光冷幽,“谁批准刑部带人走的?镇府一句话没说?出事了又找上我们?”

两个锦衣卫目光闪烁,因为锦衣卫职责太多,抢了别人的饭碗。就说刑部吧,看到锦衣卫就没好气,觉得锦衣卫抢了本来该他们做的事。

这次对云奕的审查,刑部也一直在争取,只是沈宴这边一直不松口。

没想到沈宴才离开半天,云奕就被带走了。

两人答,“镇府大人说云奕一案一直是沈大人你负责的,刑部来要人,镇府大人当然不同意。结果后来韩指挥使来了,说沈大人你总之,韩指挥使越过镇府大人,直接让刑部提走了人。”

本来沈宴回京后,就会升官为镇府。原先的镇府早已有了别的去处,心思已经不在北镇抚司。谁知陆家横插一脚,在朝上拼命弹劾沈宴,不许沈宴升职。

镇府明白,这是沈宴和陆家的博弈。他两不得罪,就往边上站好了。韩指挥使都说了把人交给刑部,这个节骨眼上,他当然不会落韩大人的面子。

而沈宴下午时不在北镇抚司,他去忙另一桩事,就正好赶了这个巧。

刘泠啧啧惊叹:一晚上时间,刑部就把人丢了,韩大人现在肯定后悔死了,难怪巴巴地要沈宴回去主持大局。

她心中有些难过和不舍:每次沈大人陪她一会儿,就要被叫走

刘泠正打算藏好自己的情绪,跟沈美人告别。就见沈宴问清楚事情经过,却不急了,笑一声,“人既然都交给刑部了,我去越俎代庖干什么?”

“沈大人!”两人知道,沈宴这是在落韩墨的面子了。出了这样的事,韩墨在锦衣卫都不一定能呆的下去。沈大人挤兑韩墨没关系,但是他们该怎么回话?

沈宴说,“我不会过去主持大局,一声不吭把人带走,没有人告诉我。出了事找我,天下怎么可能有这等美事?”

“但是刑部求助沈大人不去,不太好吧?”

沈宴沉吟一下,“好,我去。一码归一码,我以锦衣卫身份调去抓人,云奕的事,我却不管了。”

沈宴还是要走。

刘泠的心沉沉浮浮,就听懂了这么个结局。

见沈宴看向她,她淡淡道,“去吧,我自己会回去,你不用担心。”

为怕沈宴为难,她更是低着头,再不多话,掉头就走。她真怕自己再不走,就跟他置气。

她总共就让他陪一晚上,他也做不到。

还是在她最难耐的这一晚

沈大人千好万好,就是这一样不好。

她才转身,手腕被沈宴拽住。她心里不痛快,却听他悠声,“你走什么?忘了我们出来干什么的?”

忘了的人,明明是他啊!

她有些赌气,“你走吧,我配不上你。”

“配不上我?”他语气一时玩味。

沈宴不跟她开玩笑了,按着她的肩膀,把她一点点转了过来,面向自己,“小阿泠,想不想走进我的世界?”

她的头,缓慢抬起,看向灯影下的青年。

他说,“你向往人间繁华,那你向往我的世界么?”

“我的世界腥风血雨,白骨堆山。没有人群,没有歌声,没有你那热闹的期待你想不想来看看?”

沈宴的世界那是什么样的世界呢?

刘泠站在人群中,却知道沈宴并不喜欢。她对平凡的民间感兴趣,沈宴只是跟着她走,他并不感兴趣。

刘泠逛夜市,买烟花,放花灯,沈宴陪她走了一路,但他是真没什么热忱心。

他只是看她高兴而已。

那么,沈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她终于被允许走进他的世界了么?

“我要看。”刘泠将手放到沈宴手中,认真而虔诚,眼睛里星星在跳动。她往前走一步,整个人落入他的阴影下,喃声,“我要跟你去看。”

在两个锦衣卫诧异的目光中,沈宴将刘泠抱入怀中,在他二人尚不及反应的时候,沈宴就带着刘泠跃上了墙头,身形鬼魅般飘忽,几下消失,在寒夜中很难察觉。

两人目瞪口呆:哪有听说过锦衣卫办案,还带家属围观的啊?

但沈大人本就不愿过去,他非要特立独行,其他人有什么办法?

刘泠走进沈宴的世界。

寒夜浓雾,皓月当空,她站在屋檐上,裙裾飞舞,目不转睛地看着幽蓝色的巷中,沈大人长刀出鞘,气势陡拔。数人与他战在一处,血腥味渐浓,沈宴横刀的架势,让刘泠把眼睛全放在他身上。

他是真正的双手染血,踏着白骨向上走。黑夜中,他来自地狱般,腰间的绣春刀,与他人的气势相融。他面无表情,眸子冰冷,人一个个倒下后,他擦把脸上的血,抬头看向屋顶上的刘泠。

怕不怕?

他的眼睛在问她。

其实有那么点儿怕。

刘泠真正害死的人,只有她母亲一个。她避免杀人,怕自己成为行尸走肉。但看到这样的沈宴,和他相比,她那点儿委屈,简直不叫事。

刘泠笑着摇头,从屋檐上往下跳,跳入那个满身鲜血的人怀中。

她这义无反顾的样子,倒把沈宴给惊了一下。

她一步步走入他的世界。

一路追杀云奕,刘泠被他带着走。

他领她看他沿途看到的,看他经常看到的血,骨,还有那些人死不瞑目或充满怨恨的眼睛。

他领她听黑夜中快如梭的风声,一滴露水从檐角上溅落,屋顶的寒冷侵体,雾气一层层漫上。

他领她走在草地上,走在墙头,走在碎瓦间。他衣角的血怎么也擦不掉,他面对敌人的质问一声不吭,他冷漠阴沉的像另一个人一样。

但是他抱她时,他的怀抱那么冷,全是血味,刘泠却觉得很安全。

有人看到刘泠,想杀刘泠时,却从没有得逞。

沈宴护着她,一路护着她。

他敢把她带出来,就敢保证她的绝对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