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罗凡陪杨晔来看她,告诉她,沈宴还活着。

她提出要见沈宴,罗凡答应后,又支支吾吾,说时间太晚了,明天再说。

于是刘泠坐在屋中,从日未出,等到日将落。她坐了一天,仍没等到罗凡的到来。

她心中想:他是不是骗她的?根本没有找到沈宴。沈宴已经死了。

他死了

她默默地想着。

傍晚时分,刘润平来找她。刘泠根本不搭理,但刘润平自觉坐在屋中,小心翼翼地说着话,东拉西扯。他的大姊,一句都不回应,他硬是厚着脸皮往下说。刘润平说,“爹他们好像很高兴,今晚在前厅摆宴。我不想去,我想在这里陪你说说话我知道大姊不想跟我说话,但是”

他忽然瞪大眼,因为倏尔间,紧闭的窗子被推开,一个青衣少年,从外面翻了进来,轻而易举。他翻进来时,刘润平本想惊恐大叫,那少年只是隔空向他点了下,他就说不出话。刘润平惊恐地向大姊看去,狂眨眼睛,暗示大姊“快逃”,他看到随着少年身子轻盈地落在屋中,刘泠那双死水一样空寂的眼睛,有了光彩。刘泠从床边站了起来,看向少年。

罗凡先是好奇地看了刘润平一眼,才对公主拱手,“公主。”

“我们快走吧。”刘泠一刻都不想耽误。

罗凡皱了皱眉,说,“广平王府现在被看得很严,我自己一个人进出没问题,但带上公主,恐怕就需要公主的侍卫们帮忙了。”

他说话间,见那个小孩子拼命地眨眼睛。想了想,把小孩子穴道解开。就听小孩子急急道,“我帮大姊,说我丢了东西,找人寻找,让杨侍卫他们自由行动!”

罗凡诧异地看着这个小孩:他都不问他们是做什么的,就急吼吼地自己跑出来?

刘润平更是认真地对刘泠说,“大姊,你和这个大哥哥走吧。我就坐在这里,假装跟你说话,帮你瞒着那些监督你的人。大姊,我不会再让你受伤的。”

“”罗凡看着刘润平的目光更加奇怪了:满门恶毒中,竟出了这么个奇葩?到底是真的愿意帮助公主,还是只是做戏,做内应?

他走向刘润平,想用一些特殊手段,让这个孩子说出真话。

刘泠却在他身后道,“别管他了,他不会说的。我们走吧。”

公主如此相信那个小孩子,罗凡看去,小孩子眼含热泪,激动地仰脸看公主,似满心感动。罗凡摸了摸头,不知道他们这闹的是哪一出。但公主一个劲地催促他,他实在拖不下去,只好在刘润平把人调开后,不情不愿地带着刘泠飞檐走壁,离开了王府,往锦衣卫的地盘疾走。

落日已去,天慢慢黑了。

到了府司前,见刘泠迈步上台阶。罗凡犹豫了一下,“公主,沈大人的情况不太好,你有准备一些吧。”

刘泠后背顿了下,她侧脸僵硬,又平静答,沉而静,“我知道。”

罗凡推推拉拉,从昨天推到今天,她就猜到了。

能有多不好呢?

只要他活着,刘泠都觉得好。

她进了锦衣卫的司所,这里黑魆魆一片,碧瓦飞甍、屋宇连绵,像一头困兽在蛰伏,随时等着苏醒那一瞬。刘泠走得很快,越往前,她禁不住跑起来,向着前方。

罗凡慢腾腾地跟在后面,看刘泠从他身后,一径与他擦肩,再跑到了他前面。

他无言可说。

忽一片凉意,落到了他眼睛上。

他伸出手,接到一片飞雪。

抬头去看,黑洞一样的天幕,有细细弱弱的小雪洒下。清清淡淡的,带着冷意。任你心炽烈,这片雪,也兀自将它变冷。

罗凡看了一会儿,才去追步伐匆促的刘泠。

“公主,这边。”罗凡为她指明方向。

到一个小院,刘泠由罗凡领着,走向一个方向。其实他不说,刘泠也能看出来。满院的幽若灯火,都集中在这里。一路前行,有锦衣卫进出,看到罗凡带一个美丽姑娘过来,有些诧异,却不多问。

罗凡低声跟刘泠说,“在临州消息断了一日,我便觉得不对劲。当晚,收到锦衣卫情报往回赶。听广平王说沈大人被夷古国刺客所杀,我怀疑其中有蹊跷,却不能在这时候得罪王府。我与众同僚上山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沈大人死了,我们也得把他的尸体带回来。我来江州前,大家已经找了两天。一寸地一寸地地翻找,那场雪太大,时间越久,希望越小。昨天是第四天,我们在峭壁边找到的人。”

“沈大人凭着武功和内力,在落崖时,缓了一下劲。我们找到人时,他被雪冻住,气息尽无。昨天我去见你时,刚从大夫那里听到沈大人的身体状况。他受了冻,寒气侵体,不光如此,下落时冲力太大,若他之前没有中毒,可能好一些。但他现在五脏被挤压,肺部出了血,身上中的毒,因为身体缘故,大夫们也不敢解,怕受不住。”

罗凡目中带了怒气,怒气过度,又难过涌上,“公主,沈大人他他这个样子我想,你、你留在他身边,你陪着他,他也许会好一点。”

刘泠眼睫,轻轻颤了一下。她慢慢抬起头,越过走在面前的罗凡,想夜幕降临、小雪落落的天空看去。

她感觉到心口的疼痛,却已经很熟悉。

她淡声,“走吧。”

罗凡低头,掩去通红的眼睛,“我本来不想告诉公主。想等沈大人醒了,或身体好一些,再与公主说。广平王府那边,我们商量着,也想等沈大人清醒了,再谋定后动。但昨夜观公主情形,实在不好,我只能提前说出,让公主不至于绝望”

“他会好起来的。”刘泠神情清清淡淡的,打断罗凡的唠叨。

罗凡擦一擦眼睛,“大夫说,现在不能治,只能等。他体内的毛病太多了,以前的旧伤也复发,没办法”

“他会好起来的。”刘泠再次打断。

“”罗凡呆呆地看着刘泠。这个姑娘侧脸那么静,语气那么淡。他看着她,没有再说下去。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屋门前。

有两人守在门口,看到他们过来,点了点头。刘泠听到身后有声音,回头,见杨晔他们也跟了过来。

刘泠听到罗凡和锦衣卫的说话声,“沈大人怎么样了?”

“不太好,”门口的人声音沉重,“和你离开时一样。”

他们说话间,刘泠推开门,风吹得她裙裾扬了一下。

刘泠站在门口,感觉到屋中,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她站在这里,甚至很难感觉到里面的暖气。一道门,竟然无法将屋外的寒气挡住。

“他受了寒,现在还不能乍然受热”罗凡解释。

“什么人?!”里面传来大夫中气十足的吼声,“你们不要一天十次八次地过来,没有用我跟你说”

“屈大夫,是沈大人的妻子来了。”罗凡答。

刘泠心中忐忑,往屋中一步步走入。从幽黑中走入明亮,她的视线在变化。过了屏风,又过了小门,在过门槛时,她甚至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她无视了屋中所有摆设和人,一眼看到床上那个人。

她看到他,就痴了一样,走过去。

她俯眼,看着床上这个青年。

他平躺着,看起来那么静,那么虚弱。他额头上有纱布缠着,刘泠看大夫在换药,纱布摘下去,刘泠看到他额头上扭曲的一道伤痕,蜈蚣一样弯弯曲曲。他眼角下的疤痕,也被新的伤口掩去。

他以前那么好看,可现在,脸上却多了这么多伤。

变得这么不好看。

他白着脸,躺在那里,闭着眼,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大夫让开,又被罗凡拉扯出去。不在乎门有没有关上,那些人还在不在,刘泠弯下腰,去摸他的面颊。

好冷啊。

刘泠想到罗凡的话,说现在不能治,他身上的伤太多了,得一步步走。

刘泠俯面,将脸贴上他布满狰狞伤痕的脸。她耳朵靠着他鼻子,却还是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刘泠心中恐慌。

她将手伸到锦被中,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也那么冷,她摸上去,禁不住打冷战。整个人坐在地上,脸靠着他的手。她听了许久,才听到那极弱的脉搏声。

刘泠才真正放下心来。

他还活着。

刘泠就坐在地上,被子下,她握住他的手。仰起脸,不觉看向他。

她发现,他居然睁开了眼。

他在看着她。

刘泠怔怔地仰着脸。

她又低下头,轻声,“你毁容了,你知道吗?”

他没有说话。

眼睛那么黑。

和以前一样,又好像不一样。

刘泠兀自说,笑容苍白虚弱,和他的脸色一样,“我最喜欢你的脸了。你毁容了,我就不喜欢你了。”

他依然没动静。

刘泠垂着眼,轻道,“混蛋。”

她的眼泪,刷地掉落,溅在她紧握他的手上。

他的脉搏,重重的,跳了一下。

她起身,凑过去,亲上他嘴角。

眼泪掉在他长睫上。

她说,“我讨厌你。”

他与她相贴的,冰凉的,干燥的,嘴,轻轻动了动。

刘泠望着他的眼睛,她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他头微微侧了侧,靠着她的手。刘泠神情恍惚,恍惚着恍惚着,她喃声叫他,“沈宴啊。”

千言万语,到嘴边,又没什么好说的。那些过去的,我有什么好说的。那些还没发生的,我又有什么好说的。

沈宴。

宴无好宴。

添酒回灯重开宴。

这像是一场梦。也许她早就死了。在他跳崖那天,她就跟着他死了。她却不甘心,仍幻想着。所以可能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刘泠的想象。她喜欢一个人,生之眷恋,死之思念。

人生啊,有没有那么哪怕一次,不抛不弃不回头。

他嘴角动了动,刘泠说,“他们说你肺部出了血,你不要说话你做口型,我能听懂。”

她凑过去,看着他的口型。

他说:别哭。

刘泠望着他,说,“你笑一下,我就不哭了。”

沈宴垂下眼,轻轻的,嘴角扬了下。

刘泠贴着他脸颊的手,轻轻颤抖。她俯下身,将他抱在怀中。

【我这一生,舍弃许多东西,也丢下不少人。辜负苦难,也配不上所有人。我一路艰难,迎风而走,陪在我身边的,一直是黑暗。后来,还有了荡在黑暗灯影中的,你的影子。沈宴啊,只要你微微一笑,我就不会哭了。】

第98章 刘泠的执念

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夜,早上醒来,开门看到满地白茫,满空清冷。今年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春天来得这么晚。在雪地上走动,只有踢踢踩踩地上蓬松的雪,看到雪下绿幽幽的小草,才能稍微感觉到春天的征兆。

刘润平在大姊的屋子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晚,清晨从床上爬起来,暖和的室内,仍然只有他一人。他揉眼睛的时候,侍女在门外小声请示,轻柔的声线,伴随着外面的寒气,一径扑来,让他打个冷战。

他忙收拾好自己,小短腿蹬蹬蹬跑出屋子。站在屋门前,看着一地雪白,小孩子呆呆地看着天上飘落的小雪。他的心,像这轻缓的雪一样,好是冷,又好是茫然:大姊走了,不回来了,是吧?

肯定是的。

她彻夜未归。

这个家这么欺负她,她已经痛苦到了极限,她走了,她不会回来了。

刘润平听大哥说过那天的情形。他们都记得那天,只有他不知道。

小孩子仰头看着漫天暴雪,好像那天的风雪远比今日要大。

那天

伤心绝望的刘泠趴在悬崖边,往下望着。众人不远不近地站在她后头,雪打上她的脸颊。地上积着厚雪,她长发被风打乱,她披白裘,身影渺小的,和雪融为一体。她手扣着雪地,忽而低低笑。她抬头看天降大雪,神智混乱,好似看到了心爱之人,他站在旁边,等着她走过去。

“小公子,你”侍女们转个身,就看到府上年幼的刘润平两只手捂着眼睛,抽抽涕涕地哭着,让众人好是惊诧。

小公子哭得这么突然,哭得这么厉害,众女的头一下子大了。

伺候刘润平的奶娘连忙被人喊了过来,心疼地把这个哭得打嗝的小孩子抱到怀里,“乖啊小祖宗,不要哭不要哭是不是饿了?奶娘带你去吃好吃的,你是男子汉,哭鼻子会被人笑话的”她拍着小孩子的肩,不住地哄。但越哄,小孩子哭得越厉害。

侍女们围着,纷纷出主意:

“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啊?”

“是不是饿了?”

“是不是尿裤子啦?”

“是不是觉得天冷,受不了啊?”

在大人的世界里,小孩子哭,大约只有这么几个原因了。实在想不到,一个几岁的孩子,也会难过,也会伤心。大约在大人眼中,小孩子的愁苦,只是无病呻=吟的谈资罢了。

奶娘在众人出主意后,确认小公子衣服穿得很暖和、没有尿裤子、昨晚也没有落枕后,就牵着他的手,带他去院子里的小厨房寻吃的。身后侍女们跟了一大堆,使尽手段要确保小公子没有在这里出事。

刘润平只伤怀了一会儿,就止住了。但他忽然想到大姊走了,他应该帮大姊争取时间,不要这些下人发现。所以他就继续啜泣,问什么也不肯说,好让所有的大人围着他转。快要哭不下去时,奶娘哄他去小厨房找吃的,刘润平连忙答应,唯恐继续在原地,哭不出来很尴尬。于是一群大人跟着他走,小孩子心中还很是得意:他总算帮了大姊姊一次了。

他却未想到,这些侍女是专门留下来服侍并监视刘泠的。在他哭闹时,大人真的会只顾着他一个,把正主给忘得一干二净?小孩子的想法,再聪明,也不如大人的经验来得全面。

所以当他抽抽搭搭地站在小厨房门口,看到烟火燎燎中,大姊刘泠蹲在那里看火,小孩子鼻涕挂在脸上,张大嘴,直接惊呆了。

刘泠居然没有走!居然还在!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的转移视线方法是多么的幼稚。

刘润平发现,厨娘们都站在屋廊下,百无聊赖。他的奶娘过去打探,才知道天亮时,公主就到这里,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自己把小厨房给霸占了。反正这是刘泠自己院子里的小厨房,管的也是她的日常吃食。她非要把这个地方占用,厨房的帮佣除了给王爷王妃汇报公主的行为,也没有别的办法。

“大姊!”刘润平不管那些,他看到大姊没走,又为她着急,又因见到她而开心。但总体来说,开心占的比例更大些。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没那么多心眼。

他欢欢喜喜地喊大姊。

他好奇地蹲在旁边,与刘泠一样眼巴巴看着烹着的小火,问,“大姊,你会烹饪呀?你要做饭吗?我可以尝吗?”

“不可以。”刘泠道。

“大姊,你、你跟我说话了!”刘润平捧着肉呼呼的小脸,不可思议地眨眨眼,露出笑容。

但他紧接着失望,大姊不让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