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手中的书册拿了过来,合上,塞进她的包袱道:“我累了,今日不想教你了。”

青辰愣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师今日竟这般……任性吗?

紧接着,她又听到耳旁传来清淡的嗓音,“你也不要学了,歇一会吧。”

青辰抬头看他,只见他的眉眼依旧是清贵无双,只是眸中带了一点点固执和温柔,也不知道自己看错了没有,“好的,老师。我不看了。”

他“嗯”了一声,揭开帘子看了一下,又转头道:“还要一会儿才到,累了就睡一会儿吧。”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将睫毛染成了金色,玉面无暇。

青辰摇了摇头,她心里一点也不舍得睡,“老师,我不累。我……坐着就好。”

马车继续前行,沿途可见越来越多的田地和农舍,鸡鸭不时穿道而过,这个秋天最后一茬玉米被晒在地上。

车厢一晃一晃的,青辰的手臂不时擦着宋越的,隐约可感觉到他上臂结实的肌肉。安静的氛围让她有一点点尴尬。

正犹豫要不要坐离他远一点,只见宋越转过头来,看了她一小会儿,然后轻轻扳过她的头,自她发上取下一片从窗口吹进来的银杏叶。

他的动作很轻,袖口中还传来一股好闻的胰子香,让青辰的心跳猛然加快。

他把叶子递到她面前,轻声道:“你的头发上,有片很美的叶子。”

第44章

“你的头发上, 有一片很美的叶子。”

耳边响起这句话时,青辰正看着老师的眼睛。那双似笑非笑的漆黑眼眸, 有一点清淡,又好像掺着一点柔情,她好像要陷进去了。

不对的!青辰忙别过头。在老师面前,自己是个男人, 所以他的话再寻常不过了。

青辰接下叶子, 清了清嗓子故作常态道:“哦,谢谢老师。”

宋越观察着她的表情,轻飘飘道:“哦, 不必客气。”

说罢,他便看向了窗外。

青辰把那片叶子夹到了书册中。

她以前就喜欢用叶子来当书签, 可以存着叶子, 又可以存着与它有关的记忆。眼前这一片小小的银杏叶,是她在大明朝一段难忘的旅途,跟老师共同的旅途。

秋冬交替的京郊, 银杏纷飞, 阳光轻暖, 马车依然不急不徐地前行。车厢里一时又恢复了安静。

宋越偶尔望向窗外, 大多时候直视前方, 神色自若, 并不言语。

青辰规规矩矩地坐着,身体随着马车轻微摇晃,凉风一点点吹动她鬓角的绒发。

时不时的, 她总觉得自己想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虽然这种安静的氛围让人很舒服,但她总觉得应该再多些对话,这段旅程才更加完整。

“老师。”青辰转过头,阳光自宋越那边的窗子照进来,让她微微眯了下眼。

“嗯?”他没有看她,只不经意地应着,语气淡淡的。

老师两个字叫出口后,青辰一时有些滞住了,她其实还没想好要问什么的,只是静谧的时光仿佛在催她开口。

她的宋老师,原本是史册上无数人崇拜的偶像,如今却真实得近乎梦幻。青辰其实一直对他有着很多的好奇,大大小小,就像梦境中的一个个泡泡。有的时候,她怎么想都戳不破,有的时候,轻轻一想就破碎了。

青辰叫了人,却是一会儿没有出声。宋越也不追问,只是任两人间的时光静静地流淌,等待,又不像是等待,无所谓,却又不像是无所谓。

“……老师为什么会喜欢紫竹,是因为谁送的吗?”青辰拼命地想,终于挑了一个不那么大的泡泡,以一个男人的身份问这个问题,他应该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吧。

宋越回过头来,一只手支在窗沿上,拖着腮看她,“你还记得那盆紫竹啊。”

让她犹豫了半天的问题,原来是关于紫竹。她为什么会对这个问题好奇,莫不是以为那是什么重要的信物吧。

比如,定情信物?

“我喜欢紫竹,是因为有一个于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喜欢它。这一小株,便是当年那人亲手栽下的。”

青辰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原是自若的神情仿佛多了些感怀,淡淡眉眼依旧俊美无双,心道,他果然是爱屋及乌。

她不由想到了一句话: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老师至今未娶,只怕就是因为这紫竹的主人吧……想到这里,她也不再问了,只轻声“嗯”了一下。

“你不问我这个于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是谁吗?”他略转过身子,一只胳膊仍搭在窗沿上,看着她的满头青丝。

“既是老师心中重要的人,学生不便贸然询问……”

他看着她,半晌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是。”

话音落,车厢内一时静默。

青辰不由觉得有些尴尬。早知道,她就不问了,问完了倒比没问时心中还要空些。

她捧着自己的小包袱,略转了下身,看向窗外。

银杏的叶子还在大片大片地飘落,道两旁的农舍田地也越来越多,只是不知为什么,天地间好像多了丝萧瑟之感。

不一会儿,只听身边人忽然道:“这个重要的人是个男人。”

青辰怔了一下……原来竟是她想错了。她有些心虚地不敢回头看他,不想肩膀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转过来。”

等她转过头去,宋越已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你以为在我心中很重要的人是什么人……他是我的老师,心学的创派人王阳明。你的祖师爷。”

青辰默默点了下头,不无尴尬。她这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什么琵琶树,什么亭亭如盖矣……

“渴吗?”身边的人问。

青辰脑子里一团乱,也没听清就应了声“嗯”,然后就见他递过来一个水袋,“气候干燥,你的嘴唇都干了,喝点水吧。”

她接过水袋,望着已经打开的袋口略呆了一下。这是他的水袋,她对着袋口喝水岂不是……

也罢,扭扭捏捏的倒不像男人了,不该拘泥于这些小节的。

沈青辰举起水袋,利落地灌了自己几口。尚有一点余温的水自喉咙流下,甘甜而滋润,很是解渴。

放下水袋后,青辰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嘴角,一时又忍不住想,虽然她把自己当作男人,可到底与老师共饮了一袋水,甚至是……

宋越看着自己若有所思的学生,心只道,你倒也不必多想,这水我还未喝过的。

沈青辰心中有些乱,正要将袋口塞上,却见宋越伸过手来,又将水袋取了回去,天青色的袍袖在她眼下晃了一下。

她的目光不由追随着水袋,只见他很自然地举起水袋,唇贴着她才喝过的袋口,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

宋越放下水袋,见她有些怔住的样子,问:“怎么了?你还想喝?再给你喝两口?”

青辰只觉得脸上一阵燥热,连忙摇摇头,坐正了道:“我不渴了,老师。”

宋越的嘴角微微一弯。

马车一路前行,已远离了内城,就快到通州了。

青辰扒着窗子往外看,让凉风吹过她的脸,顺便也让自己的心静下来。这一路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风和日丽,时光轻缓,她的心情却是几经起伏,再不沉一下,只怕都要叫老师看出来了。

这时,车夫的小调嘎然而止,马车顿了一下,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宋越揭开帘子,出声询问。

车夫的声音很快传来,“大人,没什么,只是这路上有个小东西,差点没瞧见压了它。”

青辰听了好奇心被勾起,不由探出头去看了看,只是什么也没看到。

“下去看看吧。”他道。

她点点头。

卧在官道上的,是一只才几个月大的小猫,浑身雪白的毛,瘦瘦的身子,大大的眼,小小的肉垫带着一点点粉色,看起来很是虚弱。

看着这脆弱的小东西,青辰忍不住走到它面前蹲下来,轻轻地摸了它两下。它带着怯意看着她,无力的身子不由蜷缩了一下,轻轻地发出一声“喵”。

车夫道:“这附近也没什么人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小猫,看样子,大约是跟母猫走散了。这么冷的天,不被饿死怕是也要冻死了。”

宋越看着自己的学生,她纤瘦的身子蹲在地上,清秀的脸上写满怜惜,阳光落了她一身,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淡影。

青辰摸了小猫几下,然后就将它轻轻抱起,搁到了路边的杂草堆上。她其实很想把它带走的,不忍它自生自灭,可惜自己是要去参加集会,这般做就显得不务正业了。

她应该是个刚毅果决的男人,不该流露出半分女人的柔弱心软,越是离毕业的日子近了,要面对复杂的官场,越是如此。

车夫道:“公子,走吧,万物自有天命。”

青辰点点头,往车边走时不由回头看了那小猫两眼。

宋越看着,却是走到那摞杂草边将猫抱了起来,心只道,不就是只猫吗。

青辰怔怔地看着他,只见他抱着猫走回自己身边,将它交到自己的手里,“老师……”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人世间已经有那么多难抉择的事,何必还要为难自己,喜欢就带上它吧。集会的时候,可以叫车夫替你看着它,回京以后,就养在院子里吧。”

青辰看着怀中有些瑟瑟发抖的小猫,一时心绪难平。

上了马车没多久,宋越就觉得,学生的心情似乎变得特别好了。

她的嘴角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纤细的手指逗弄着猫,又是给它取暖,又是喂它喝水的,反正是……不理他这老师了。

原本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坐着,都能感受到学生投注在自己身上的小心思。现在他都盯着她瞧了,她好像也没什么反应。

“给它起个名字吧。”默默看了一会儿后,宋越道。

青辰一下就转过头来,“老师不说我倒忘了,它还没有名字。”

他心只道,你忘的岂止这一件。

叫什么好呢……青辰抚摸着小猫的毛,略想了想道:“老师,我叫它小鱼吧?”

分明是一只猫,为什么要叫鱼?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不好。”

“那不如叫大白?”

他抬了抬眉梢,“……好听吗?”

青辰抿了抿唇,好像是有些不大好听。

目光落向窗外,金风细细,秋景无双……她忽然有了主意,兴奋地转过头对他道:“老师,我们在十月的大道上捡到了它,不如叫它十月好吗?”

他看着她,仿佛在思考什么,半晌伸出手揉揉她怀中小猫的头,“那就叫十月。”

见他也喜欢这个名字,青辰很高兴,对着小猫轻声道:“我的十月。”

过了一会儿,宋越让马车停了下来,对青辰道:“下车吧。”

“到了吗?”她问。

“没有。”

“那我们是……”

“带你和十月吃饭。”

第45章

青辰抱着十月下了车, 听他这么说,推拒道:“老师, 我带了干粮,我跟十月一起吃干粮便好了。”

她的包袱里有小窝头,还有明湘给她做的烧饼,况且, 在外头吃饭还是太贵了。这几个月她没有的俸银, 只有二叔之前给的几两银子维持生活。

宋越脚步停了一下,回头道:“既把你带出来,这一路上的食宿自是安排好了的。快跟过来吧, 十月饿了,想吃点好的。”

青辰的窝头和烧饼终是没拿出包袱, 师生二人再加一个车夫、一只猫在通州一家很热闹的饭馆里用了午膳。

宋越点的菜式都是通州的特色, 几样河鲜山珍都很新鲜。见青辰喜欢吃口蘑,他还把那盘山鸡炖口蘑换到了她面前。车夫虽是下人,但大约经常与他同桌吃饭, 倒也不显得拘谨, 手中的白面馒头就着煨牛肉吃得很快。宋越自己而是一贯的细嚼慢咽, 世俗烟火五谷杂粮都没损了他的清贵蕴藉。

吃饭的过程中, 他们偶尔会说一些话, 关于气候, 关于风俗,关于秋收……车夫还很认真地讲了儿时捞鱼捕鸟的趣事。

透过饭馆的窗子,可见外面天高云淡, 秋意阑,路茫茫。

青辰只觉得这顿旅途中的饭吃得很舒服,耳边虽也有嘈杂的人声,但并不影响温馨自然的氛围。他们三个人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

在车夫吃第三个馒头的时候,青辰抱起一旁等待的十月,喂它吃了些东西。十月“喵”地叫了一声,吃得很开心。

宋越放下筷子看着他们,提醒青辰,“小心它的爪子。”

*

集会的地方就在通州县城,离他们吃饭的地方不远,饭后,马车只又走了一会儿就到了。

这是一家叫“云来”的客栈。

青辰下了车,只见客栈门口的小院里已经停放了各种交通工具——马车、马、牛车、牛、驴、骡子……院子里还搁了食槽,里面放了草料。牲畜们彼此也不分什么种类,相安无事地挨在一起进食,只偶尔闻得两声相似的叫声,却不是来自同一物种。

不知道的,大约要以为这是个卖牲口的集市。

宋越解释道:“王门不问出身,门人又以年轻人居多,很多人官职不高,比较清贫。大家喜欢集会,一两次倒也罢,次数多了就雇不起马车了。”

青辰点点头,其实她也是一样的,只是这次跟着老师沾了光罢了。

她把十月交给了车夫,然后看着这被大家从四面八方带来的热情包裹的客栈,扶了扶身后的包袱,心中隐隐有种擦去历史尘埃的兴奋。

打客栈内很快有人出来迎他们,这人生了副很宽厚的长相,正是与宋越通信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赵其然。

宋越带着青辰与他打了招呼,青辰恭敬地拱手行了礼,“见过赵大人。”

他见青辰也不意外,只微笑道:“既都是心学门人,这些官场上的礼就不必了。其实你们金榜题名的时候,我还在礼部,确是见过你的,只是你没见过我。”

宋越与赵其然说了几句话,便道:“你带她去吧。我便不惊扰大家了,先到二层处理些政务。”

他是王阳明的嫡传弟子,江右学派的领导者,又是内阁次辅。青辰作为他的徒弟,这个起点其实是很高的。他不希望她因为这样的高起点而错失一些东西,所以想让她先以一个普通心学门人的身份去接触和了解这个学派。

赵其然点了点头,对青辰道:“跟我来吧,不必紧张。”

进了客栈,只见室内和后院分了几拨人,一拨七八个,围着桌子在探讨辩论,气氛热烈却不失和气。

大家大约是见惯了新人,见了青辰也不好奇,甚至也不问,依然继续讨论。赵其然还有其他事,先忙去了,青辰自己抱着包袱,凑到最近的一拨人外,搬了个圆凳边听边看。

“‘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尔的心外。’花树虽自开自落,却并非与吾心无关,我以为这句话是说……”

“不,我不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你看这另一句,‘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功夫说闲话,管闲事。’如果照你所说,岂不是要真的管闲事了。那什么又是闲事呢,与几无关的是闲事,可与国与民有关呢?”

“你们别忘了,还有一句,‘此心不动,随机而动’。先要静心,而后善恶立辨,是不是闲事不就通晓了。”

大家各说各的见解和道理,青辰听了一会儿,忍不住从包袱中摸出册子,就着膝头记笔记。这时有个人凑过来道:“你好认真啊。”

青辰抬起头,只见那人一身合贴常服,年轻的脸上落着一道阳光,很俊,年龄大约比她大一点。他的腕上系了根绳子,绳上串着一只狼牙,虎口上有刀剑磨出的茧。

她停了笔,道:“初次见面,我叫沈青辰。”

那人点点头,“你新来的?没见过你。入王门多久了?”

“……十多天。”

“那我算你师兄。”他说着,取了本册子递到她面前,“师兄记的给你看看?”

青辰不想遇到这么热情的人,心中高兴,便点了点头,结果接过册子一看,“……”

那人抿嘴笑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肩膀,“送你了,我研究了好多天呢。你慢慢学吧,我先走了。”说罢,他便负起手出了门,直挺的背影看起来很是轻快。

那人在院中牵了马后,在客栈门口回头看了青辰一眼,片刻唇角一弯,露出一抹笑。

青辰看着他,又低下头看了眼他的“笔记”,有点无语。这哪是什么笔记,他就是画了只大乌龟!

赵其然来了,见青辰对着手中的乌龟发呆,为她解释道:“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人叫蓝叹。永平卫的百户,喜欢研究兵法阵法。你手里这个,大约又是他研究的什么奇形怪阵。他那人就是爱逗人玩。”

沈青辰听了心中一震。

那个人竟是蓝叹。

史书中那个天才的将领,保家卫国的边境大将、辽东总督,手握十万大军获得功勋无数的龙虎将军……

此刻的他,竟还是个不羁的俊秀青年。

青辰记得,王阳明除了是心学的创派人,还是个擅用兵法的军事家,对待战争亦有着一套自己的哲学。所以王门中虽是以文人居多,却也不乏一些武将。蓝叹就是因此而入了王门。

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她不由想象,方才他策马远去,黄沙弥漫间,他仿佛是金戈铁马地上了战场……

片刻后,青辰微微出了一口气,收回思绪,把乌龟图收近了包袱,继续听他人的探讨。

后面她陆续换着听了几拨人,宋越也一直没有下来。青辰听得认真,倒不觉时间流逝,屋外已是日头一点点西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