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恒,这里我有些不明白,你看,景治十四年,大安县修堤坝,长十五丈,高三丈,用了八千两银子。到了景治十六年,伏青县修堤坝,长十六丈,高三丈,就用了一万两千两银子。这两个大坝长度差不多,又都在同一条河上,仅隔了两年,造价多就出了一倍,难道砂石在两年间贵了这许多?”

顾少恒只要是有人搭理,说什么倒也无所谓,这会见青辰请教他,心里还有些高兴,便道“巧了,你正好问了件我知道的事。景治十六年有大涝,那年我四弟正好出生。我猜该是两岸有淤泥要清理,再加上要新增暗渠,所以才花了那么多钱吧。”

青辰听了点点头,他说的不无道理,只是这其中的差距还是有些大。

“知道我们初到工部那天,韩沅疏为什么发火吗?”顾少恒忽而问。

青辰摇摇头。

顾少恒是朝野小狗仔,小道消息灵通的很,自从被韩沅疏一顿怒骂惊到后,便立刻四处打听此人遇到了什么事。

据说是上次内阁开完会,各部分了税银,前些日子工部一统计,发现竟露了一处堤坝的花销没算上,于是又去了内阁。正巧宋越去了通县,工部尚书便去找了徐延要。

几部堂官大家都是徐党,徐延不能太厚此薄彼,所以只勉强从其他部门给他拨了三千两。

三千两虽少,但好歹是给了,首辅大人也算是给了个说法。至于巧妇如何烹无米之炊,就要看工部自己的本事了。

于是工部尚书就把这事交给了部里最有本事的那个人,他就是韩沅疏。

韩沅疏生平最恨两件事,一是没有本事的人,二是自己没本事解决的事。所以那日见了沈青辰三人便一顿嘴炮嘲讽,骂天骂地骂人骂己。

青辰自上次挨骂以后,这些日子其实一直在想着这桩修堤的事。她的父亲是工程师,她又一直在看建筑方面的书,现代的修堤技术肯定比大明朝要先进些,她或许可以帮的上忙的。

只是,先得韩沅疏同意才行。

*

几天后,天气愈发寒冷。

沈青辰给自己宽大的冬袍里加了好几件棉衣,壮了胆子来到韩沅疏的屋门外。

隔着厚帘,她出声问:“韩大人,在下是庶吉士沈青辰,有事要向大人请示。”

片刻后,冷清的声音传出来,“你走罢,我这会没有功夫见闲人。”

话音落,里面又响起一阵哗哗的翻书声。

青辰早料到他不会轻易见自己,又道:“大人,在下要请示的是修堤之事。”

静默片刻,里面的人又道:“科举考的是四书五经,又不考修堤,你能知道什么?若是哗众取宠之言,就不必来浪费我的时间了。”

诚如他所言,大明朝科举只考经义与策问,且都是僵硬古板的八股文,除此之外其他学问都被认为是奇淫巧技,难登大雅之堂。朝中尊崇程朱理学,尚儒学,进士们个个擅长此类,就没听说过有擅长修堤的。这些人在韩沅疏的眼里,就被归作了“无用”的那一类。

“回大人,在下查阅了怀柔县十年来的修堤记录,发现自景治十年堤坝建成后,有溃口二十一次,渗漏三十五次,裂缝十七次,大小险情共出现过二百一十次,其中尤以去年的大涝最为危险,临时抢修了十日方堪堪抵挡。今年堤坝建成正好满十年,按例需要进行大修,况且去年的余患犹在,在下知道三千两不够,是以也想了个法子,不过尚未得到证实是否可行……”

她还没说完,里面的翻书声便停止了,紧接着便传来一声,“进来!”

青辰揭了帘子进屋,拱手给韩沅疏行礼,“沈青辰见过大人。”礼毕后抬起头,被眼前的情景惊了一下。

韩沅疏坐在桌前,身着鹭鸶补子冬袍,鬓角梳得一丝不苟,一张略带怀疑的脸上眉眼俊逸,鼻梁高挺。端的是好一个意气风发的秀美青年,能引无数姑娘竞折腰。

可在他那一张书案上,乱七八糟的书册堆积如山,用坏了的几支毛笔胡乱摊在桌角,青瓷笔洗里的水也不知多久没有换过,竟比墨还浓,两只宽袖的袖口上都是斑斑点点的墨迹。

地板上,到处都是被揉皱了的纸张,还有一只打碎了的盖碗碎片,一滩很大的茶渍还未全干,黑乎乎的茶叶洒了满地都是。在一地狼藉里,竟还有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草鞋……

这一整间屋里,只有他的脸是干净的。

韩沅疏显然是看出了她的想法,随意挥了挥桌上的纸团,拧着俊眉道:“本大人忙的很,没功夫拘这些小节,你有什么事就快说。”

“是,大人。关于修堤的事,在下有几个疑问想求证,是以明日想向大人告一天假,去怀柔县看堤坝。”不实地勘察,所有的想法都是纸上谈兵。

韩沅疏望着眼前俊秀而温和的庶常,扬了扬眉道:“这么冷的天,人们冻得连门都不想出,你要去看堤坝?”

“这么冷的天,大人为了堤坝的事犯愁,不是也忘了在这屋里置炉子吗?”青辰不紧不慢道,“在下查了资料,怀柔县历年最早的汛期是在三月,河水很快就要结冰了,能用来修堤的时间已不多,所以在下想早点去看看。”

韩沅疏听着,搁下手中的笔,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去年的殿试,你考了多少名?”

青辰愣了一下,低头回道,“回大人,第四名。”

他眯着眼看她,“哟,传胪啊。我可是连举人都没考上。”

青辰:“……”

“滚蛋。考得越好,越是废物。”

第48章

青辰还想再说些什么, 韩沅疏却已垂头落字,“快滚。”

他不同意, 她也只好先拜别出了门。

大约是自己资料看得还不够仔细,所以才打动不了他,她需要再准备得充分一下,想办法说服他。这般想着, 青辰便又去寻司务借了几本书。

临走的时候, 她顺便提醒了司务,该给韩沅疏置个炉子。

司务很快便将烧好的炉子端进了韩沅疏的房里。

“韩大人这几日也不让我们进屋,下官也疏忽了, 忘了大人这还没有炉子。”司务边拨着炭火边道,“幸得那沈青辰提醒了一句。”

听见这个名字, 韩沅疏眉头微皱, 停下笔自顾道:“那日被本官骂了,他心里不服,妄想证明他的本事给我看。他有本事吗他……”

说着, 斜眼睨了下燃起的炉子, 不屑道:“要有, 只怕也是拍马的本事。”

*

沈青辰抱着书册回到观政的号房, 屋里只有顾少恒在, 徐斯临不知哪里去了。

帘子揭起的时候, 一股冷风灌进屋里,叫顾少恒打了个激灵,“看你的模样……韩大人没同意?”

青辰点点头, “嗯。”

“可是又将你骂了一通?”

“嗯。”

“那个怪人!”

“少恒,”青辰提醒道,“小声一点。”

顾少恒来了性质,脱了围领搁在一旁,兴冲冲道:“你听我说……”

韩沅疏出身江南大富之家,还是个嫡子,入京为官后的吃穿用度却十分朴素,起初别人都以为他是故作清贫,后来才知道——他是真的穷。

早年间,他就以家财来修房子修寺庙修路,修好了就白让人住,他又去修下一个。后来因为这些事与父亲大吵了一架,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也不与家人往来,连指腹为婚的未婚妻都不要了,只身到了京城。机缘巧合之下,他遇到了宋越,彼时宋越任着吏部侍郎,就将他破格录用为工部主事。

大明朝礼教森严,向来只有爹不认儿子的,他这当儿子倒不肯认爹,还是个有钱的爹,是真的怪。

更怪的是,这人火爆脾气,经常口出污言秽语,还不顾及自己的形象。这人的邋遢是出名的,还曾传到过皇帝的耳朵里。彼时司礼监传皇上口谕,让他注意点形象,至少官服别像囚服一样吧。

他却说:“谁说微臣的官袍脏,微臣以为微臣的官袍比许多大人的华服干净得多了。”

下巴真的是又尖又硬,大约能与尚方宝剑磕一磕。

因为这种性格,他没少得罪朝廷里的人。大家起先还跟他生气,后来生气都嫌多余,干脆就敬而远之。孺子不可教也,于是彻底对他放弃治疗。

听着顾少恒的描述,青辰回想了一下,那人大约骂过她三个“闲人”,两个“废物”,数个“滚”。不过她还是觉得这人有点像某一种人物。

衣衫褴褛,率性而为,去留随意,洒脱不羁……在那副落魄贵公子的外表下,倒有颗天不怕地不怕的磊落的心,里面装的全是百姓。

像个侠士。

“在这朝廷里,‘不听话’的人不多了,这韩沅疏能排上前三名。”顾少恒往隔扇上瞄了一眼,见徐斯临还没有回来,道,“工部秩序虽低,却是有不少肥差,关键位置上怎么也得放自己的人,难得的是,徐阁老竟能容他留到现在。”

既是贪污一条龙,肯定各个环节都不能含糊。韩沅疏就像颗白子,搁在一堆黑子中间,却始终没有被吃掉,孤独的小人被包围了也不怕,还能张嘴就嘲讽……

“在他之前的工部主事,因不识时务,只出任不到两个月就被……”顾少恒一脸“你懂的”的表情。

青辰点了点头,目光不由落到了徐斯临的书案上。

那上面是他的银鼠围领、狐皮暖耳、织锦手套和一套名贵的文房四宝,都是寻常人用不起的东西。

他姓徐,自小跟着徐延耳濡目染,以后要在仕途上大步前进,只怕也少不了依托徐党。现在他还只是一条小溪,可他这条小溪,总有一天会汇入徐党的大海。

因为他与他们生来就是一路的,这条路纵贯了他的一生,他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青辰想着,不由蹙了蹙眉头。

“在想什么?”顾少恒见她出了神,问。

“我在想徐斯临。”

“他迟早也……”

正说着,徐斯临就进来了,顾少恒立刻住了嘴。

徐斯临进了门,见他们似乎是在说什么悄悄话,淡淡扫了一眼二人,便沉默地坐回了座位上。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顾少恒只能找话化解尴尬,“你到哪儿去了?一上午不见你。”

“没去哪。”

其实,徐斯临刚才是找林陌和罗元浩去了。

这些日子,因为“归顺”这两个字,她看书的时候,他会忍不住看她的侧脸,她出门时,他又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背影瞧。有的时候他会想,万一沈青辰真是女的,他又该怎么让她归顺呢。后来只摇摇头,怨自己想太多。

徐斯临去找林陌和罗元浩,其实是去找灵感了,这两个人是自动归顺的,兴许能提供点什么。

大冷的天,三个人凑在茅房门口,在听两个人说了一堆废话后,徐斯临都想骂娘了。临走前,林陌幽幽地说了一句:“个人魅力。”

走回工部的路上,徐斯临便一直在思考这四个字,因没系围领,冷风直往他领口里钻。他也不觉得冷,只觉得这四个字有点新鲜,还有点玄乎,但是入了他的心。

魅力……只是不知道,他要拥有怎样的魅力,才是那个人喜欢的。

“哦。”

见徐斯临只吐了三个字,顾少恒也懒得再管他,转向青辰道:“这两日我研究册录,发现了一些问题,不过得先到典簿厅寻册书来看看。你不是要帮韩大人修堤吗,兴许还对你有帮助。等我哦!”说罢,他便往典簿厅去了。

出门时帘子翻卷,炉子里的火跳了一下。

屋内就只剩下了两人。

徐斯临穿着一身青色冬袍,一只手抱着袖炉,一只手翻阅册录。翻了一会儿,他就停下来,出声问:“你去找韩大人了?”

青辰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他,“嗯。”

“我刚才路过他号房,正巧听见了。”他也抬起头,目光与她的相接,“你想去怀柔看堤,他没同意。”

“嗯。”青辰又把目光挪回到书册上。

自从在性别问题上不再纠结后,徐斯临表现得就像个正常的同窗。现在这番话让她不禁猜想,他是不是又忍不住了,见她碰了壁,便要来奚落她。

“我可以帮你。”静默片刻后,他平静道,一双漆眸望着她,“我有办法让你去,今天就可以去。”

青辰滞了一下,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来,“为什么要帮我?”

他的睫毛眨了一下,手无意识地去抚了下桌上的毛皮围领,“不是只帮你,你也要帮我的。”

“嗯?”青辰搁下笔,看着他。

“韩沅疏那人,不卖任何人面子。工部这些事我不精通,观政考绩的文章,你来帮我一起写。顺便,你这次若是得了他欢心,再替我说两句话。”

青辰听完没有说话,她有些纳闷他竟也会在乎观政的考绩。他便是什么也不做,散馆后内阁的大门也是对他敞开的。

见她犹豫,他又道:“我们是各取所需,这样谁也不欠谁的。修堤的事耽误不得,怀柔县十几万百姓,那么多农田,要是不巧明年汛期来得早……”他一字一句说着,语气平和,眼睛一直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印着一点点炉子的火光。

青辰有些叫他有些说动了,抿了抿嘴,问:“你有什么办法?韩大人不准我告假,我也不能无故缺勤。而且就算是乘马车到怀柔,一来一去也要大半日的功夫。现在都这个时候了,今日又怎么能去得了。”

见她已有些动心,徐斯临一时心绪有些高涨。他走到她面前,只手撑着她的书案,垂头看她,“简单。”

青辰叫他的举动惊了一下,一时想起他抬自己下巴的举动,不由向后靠了靠。

“乘马车去自然是来不及的。”他低头寻找着她的目光,语调肯定中而带着一点点骄傲,“但如果是乘千里马去,来回都用不上两个时辰。下午散值后,我……你就即刻出发,到了怀柔天应该还没黑,看完了再回来,顶多也就酉末,正好赶在宵禁之前到家。”

青辰倒是忘了,他出身豪门,家中自然是不缺良马名驹的。怀柔不算太远,马的耐力是足够的,如果真是匹快马,一来一回确实是可以节省不少时间。他的办法……是可行的。

“你会骑马吗?”徐斯临问。

青辰不是太会骑马,只因金榜题名时要骑马游街,二叔特意让她练了几次,不过她也只是能慢慢骑,不敢骑快。一匹高速奔跑的千里马,她是无论如何也驾驭不来的。

她摇摇头,“我不怎么会骑马……”

看着她纤瘦的身躯,徐斯临其实早就猜到了,“没关系,我家有的是会骑马的下人,你只管坐着就是了。下午我让人把马牵到大明门外,你散了值就到大明门外找他,然后即刻出发。”

沈青辰在韩沅疏那受了挫,自去了趟通州后,她也不好再向二叔告假,原本还愁不知道怎么才能去看一眼堤坝,不想立刻就有人说能让她去。而且他还把细节都安排好了,只要是她双脚能走到大明门,这趟出行便可以立刻变为现实……这种突如其来的意外行程,让她内里有一点激动。

“就是骑马会有点冷。”徐斯临看了眼窗外,回过头来继续道,“不过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你会不会怕冷不想去?”

青辰立刻摇摇头,只要是能尽快看到堤坝,冷一点倒不算什么。她唯一有些顾虑的,是她的女子身份,与一个男的同乘一马,总是有些不太方便。可仔细想想,冬天她穿得多,到时候再把包袱放到两人之间,大约骑马之人也不会察觉到什么。

见青辰的目光又没了焦距,徐斯临手指叩了叩她的书案,“那便这样定了。你准备一下,一会儿我便去安排此事。”

说罢,他转身就往屋外走。帘子被揭开的时候,青辰不由开口叫道:“……等等。”

他回过头来,半张俊脸上落了阳光,“怎么了?你有更好的办法?”

犹豫了一下,青辰还是摇摇头,“没有。”

“嗯,那准备下吧。”

*

下午,还没到散值的点,徐斯临就不见了。

青辰有些静不下心来,包袱一早就收拾好了。等到散值的点,她犹豫了片刻,然后就拎着包袱出了门。

今日天气还算不错,上午还是阴天,下午倒放晴了。只是阳光已西斜。

到了大明门外,青辰四下张望,见到不少马车,就是没见到只骑着马的人,往外走了一些,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她。

她回过头,只见身后徐徐行来一匹周身黑亮的骏马。

马背上的人穿着青色的冬袍,脖子上系着银鼠围领。夕阳清胧,在他身上凝了一层薄薄的光晕。

他策马缓缓来到她身边,俯下身,对她伸出手,“上来!”

第49章

“怎么是你?”青辰挎着包袱, 抬头看马背上的人,“你不是说派下人来吗?”

徐斯临仍旧对她伸着手, “这马难驯,没几个人能驾驭它,骑得最好的那人病了,只能我来。”

青辰看着他的手, 踌躇了一番, 道:“我还是不去了。”

他对她性别的疑虑才消,她应该避免一切有可能的身体接触。况且,鉴于他曾经的脾性和举动, 她实在不想与他离得太近。

“……谢谢你的好意。”说罢,她转身就往大明门走。

“为什么?因为我?”他看着她的背影, 不得不收回手, 坐直了身体,“我比怀柔的百姓重要?”

纤瘦的背影在阳光中顿了一下。

他策马缓缓跟着她,“大水一冲, 十几万百姓就像蝼蚁一样四散飘零, 挣扎求生, 你忍心?”

那人没有说话, 他又道:“你不是要做个好官吗?”

片刻后, 秀气的黑靴终于停了下来。地面上一道长长的淡影。

青辰回过头来看着他, 眉头微微蹙起,对他窥视别人的祈愿有一点生气。

“……我不是故意的,是林陌和罗元浩挖了你的竹简。我只是看了一眼。”他垂头看着她, 眸子漆黑而明亮,阳光漫过了高挺的鼻梁,“你可以与我计较,不过也要等回来以后吧。不早了,你要是再不上马,到了怀柔就真的只能看一眼了。”

说罢,他再次伸出手。

青辰的睫毛微微动了动。

徐斯临又道:“如果你心里还是不舒服,就把我当成是下人,我可以像个下人一样规矩的。真的,我保证。”

“……而且这马绝对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快,只须臾的功夫,你就可以到怀柔。”

青辰的视线落到了那匹马上。它浑身的毛黑得发亮,身躯匀称而矫健,一看就是徐府精心喂养的良驹,大约用不了多久它就可以跑到怀柔。

旅程不会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