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自己多想,青辰取出了册子,开始仔细观察堤坝。

大明朝堤坝的修筑材料主要是条石和木桩,先用结实的木桩做桩基,再用条石搭建主体,条石间用铁锭连接。最后再用石灰、糯米和桐油勾缝。

现在她脚下的堤坝也是如此。因为建成已久,大坝周围已经长了许多草,有的条石已被水流冲得十分圆滑。坝上有多处的条石不同于其他,一看就是曾经裂过补上的,如今倒是又有了许多新的裂痕。

坝体的受力是有极限的,裂缝出现得越多,堤坝被冲漏冲垮的可能性越大。眼下的情形,小修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了,出现险情的可能性太大。若想确保周边百姓的安全,须得要大修。三千两银子肯定是不够的,还差得远。

沈青辰在堤坝上来回地走动,取坝上的砂石木屑来观察湿度硬度,一边记录。不知不觉,天已是渐渐地暗下来,空中还剩最后两分白。

她往堤边看了一眼,只见黑马被拴在一株白杨树上,正垂着头吃草。徐斯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她四下扫了一圈,没发现人,但也没功夫多想,只又垂头继续正事。

青辰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徐斯临正躲靠在一棵树后,手下百无聊赖地揪着草玩。自己来回走动的纤瘦身影,阳光下光洁的额头,泛着淡淡红色的唇瓣,取砂石观察时认真的神情,以及发现他不见后搜寻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都落在了他的眼里。

见沈青辰留意到自己不见了,徐斯临还有些高兴,可紧接着他就发现她一点也不着急,甚至连喊他一声都不喊,心下又不由有些失望。

抬头望望天色,他轻叹一声,看来是等不到某人来找自己了,他们得赶回去了。

他起身上了堤坝,见她正站在堤边认真地记着什么,寂寞等待之后起了捉弄之心,便悄悄走到了她身后。

青辰对着河面正认真地记录水流的情况,也没发现徐斯临已经靠近,突然间,只觉身后有一股力量将她往外推,可与此同时,一只手又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胳膊,掌心传来热热的温度。

失措之中,她手中的笔没握稳,落入了河中,很快就沉了下去。

受了惊吓的青辰回过头,只见到一张带着笑意的脸,被薄暮淡淡笼着,“刺不刺激?”

她用力挥开他的手,有些生气地瞪着他,不说话。

他有些愣住了,嘴边的笑意变得有些僵硬,“怎么了?不好玩吗?”

半晌,她吸了口气,严肃道:“一点也不刺激,一点也不好玩!你总是做这些举动,能不能考虑下别人的感受?!”

徐斯临没想到她会真的生气,低声道:“我以前跟林陌也会这样玩的。你不喜欢,我以后不做就是了。我不是真的想推你的。”说着,他半举起方才紧紧抓她的手,想让她知道他的心意。

“有的事情做了就无法挽回了!”她有些激动地指着流动的河水,“我的笔掉进去了,捡不回来了!”

那是宋越送给她的玉笔。她竟没有保存好。

“笔?”他没想到她如此激动竟是因为一支笔,睫毛眨了一下,“……我有很多的笔,只要你喜欢,什么样的笔我都可以赔给你。”

“你能赔得了价值,能赔得了意义吗?”

徐斯临其实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意义,但这种情况下,他没有一丝立场可以问。

静默片刻后,他望着湍急的水流,问:“是不是要帮你找回那支笔,你才肯原谅我?”

“什么?”

“是不是我跳下去,你就肯原谅我?”

作者有话要说:跳?不跳?

第51章

他说话的时候, 表情看着很是认真,一双幽直的漆眸里有水流的波光。高大的身躯上站在薄暮中, 身后的影子已经淡得快看不见了。

青辰愣了一下,静静地看着他,有些分辨不出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心中有些复杂。

这种时候, 明明知道她失去了笔, 他如果还假意说这些话来戏弄她,那就真的是太过分了。

可如果他是真心……怎么可能是真心。这么冷的天,河水冷得就快要冻上了, 他怎么可能为了自己去跳河。

晚风吹起,掠过两人的袍角。

见青辰不说话, 徐斯临又往河边走了一步, 垂头去看了眼河水,又抬眸看她,“是不是啊?”

青辰微微提了一口气, 不论他真心还是假意, 终是道:“……你别傻, 笔早就被冲走了, 跳下去也没用的。”

他的睫毛眨了一下, 淡淡地低声道:“你生气啊。”说罢, 他便开始动手解外衣,很快就把腰带甩到了地上。

青辰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上前去拉住他的手腕, “你干什么,别玩了,也别闹了。”

如果他这副样子就是为了让她拦他,然后再突然冒出一句“别自作多情了,你上当了”,看她的笑话,她成全他就是了。反着被他戏弄也不是第一次了。

目光掠过她抓着自己的手,徐斯临静默了片刻,然后平静道:“我没有闹。”

在此之前,他还问过自己的内心,他为了一个同窗竟升起了跳河的冲动,是为什么。这一瞬,他就觉得自己不必再问了。

“抓我这么紧做什么?喜欢我啊?”他挑了下眉,问。

青辰微微皱眉,叹了口气,放开了他的手,“那我们走……”

话音未落,“噗通”一声已经响起。

他……跳下去了!

溅起的水花落在她的脸上,极为冰凉。

看着徐斯临很快就没入了河里,青辰整个人都懵了,嘴唇微启却是说不出话来。

他这是干什么。

“徐斯临……”青辰叫了一声,只觉得喉间在不住地颤抖,声音抖得她自己都听不清。

他为什么要跳?他会水吗?他在水下顺利吗?他会不会……上不来……

一连串的问题在她脑中闪过,青辰嘴唇微抖,终是大喊了一声,“徐斯临——你上来!”

空旷的四周,声音很快变得遥远而飘渺。河面上静静的,只有水流动的一点点微纹。

远方的亮光就要收尽了。

“徐斯临——”

徐斯临的母亲是江南人,徐延在江南任职的时候,他在江南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水性很好。但是,眼下这河水还是太冷了,水中潜游的他只觉冻得娘都不认识了。

刚跳下时他本来还想,跳都跳了,一定要在河中待得越久越好,这样才能显出自己有本事,还能多赚点同情。没想到怀柔的河水太不近人情,每一滴水都像冰刃一样刺着他,皮肤被刺得生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实在是撑不住了,于是默默露出头,游回了岸边。

青辰来到他上岸的河边,看着他向自己一点点游过来,只觉得一颗心是经历了山呼海啸,堪堪恢复过来。

上了岸,徐斯临冻得直哆嗦,面色发白,嘴唇发紫。青辰立刻上前,抬起手,用衣袖给浑身湿答答的大个子擦脸。

他颤抖地要拦她,“别、别弄湿了……”

她瞪了他一眼,一只手拍掉他想要阻拦的手,继续帮他把脸和脖子擦干了,然后又帮他拧身上的水。

徐斯临提着两只湿答答的袖子,“你别拧了,水太冷……”话还没说完,他忽然打了个喷嚏。

她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着手中的动作,一只袖子拧干了又换另一只。五指已被冻得通红,河水顺着手腕滑入了袖里,冷得彻骨。青辰有些无法想象,整个人身处冰河又是怎样的滋味。

这个人生来锦衣玉食,造就了乖张不羁、佻达轻慢的性子,做什么事都是这么儿戏,连对待生命都这么儿戏!

冷风吹过,徐斯临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还是硬挺着,站得笔直,装出一副一点也不冷的样子,虽然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你能不能……说句话啊。你不说话,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在想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

青辰依旧不说话,只是忽然蹲了下来,帮他拧衣袍下摆的水。

徐斯临愣了一下,立刻弯下身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拉起来,摇摇头,“我不要你蹲在我面前。”

青辰的眼睛微微一眨,轻轻挣脱了他的手,没有坚持,反正也拧好了。

她从身上解下他的披风,抖了一下,将他包裹起来。

因披风一直披在青辰身上,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被温暖的一瞬间,他不由轻轻出了一口气。

“好点了吗?”看着眼前有些惨兮兮的大个子,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他垂头看着她,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对不起,我没有找到你的笔……”说着,他别过脸去咳嗽了两声。眉骨到鼻梁的线条依然完美,睫毛上落了今日最后的一缕阳光。

见他这副模样,她忽然觉得有些内疚,静默片刻后,垂下头轻声道:“没关系,你没事就好。”

生死面前,其他的哪一桩不是闲事。

“丢了笔,你也不生我的气吗?”他掩着又想要咳嗽的嘴问。

在看见他落入河中的一瞬,她的气早就已经消散了。要气,也是气他视生命为儿戏,气他不懂蝼蚁尚且要偷生,气他在她修堤救人之前差点先失去生命。

“不生气。”她避开他的目光,慢慢道。

“你还是生气吧。骂我,打我,不要过一会儿又不理我。”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哀怨,发间滴下水来。

“不必了。”顿了顿,她放柔了嗓音,“不会的。”

“不行。”他说着,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搁到自己胸前。

“你怎么又……”动手动脚。

青辰想要挣扎,却被他握得更紧了,然后有个凉凉的东西就被塞到了她手里。

“你的笔。”他很快松开了她的手,嘴角漾起一抹讨好的笑容。

青辰怔住了。看着熟悉的玉笔和他皱巴巴的五指,她的心里胀胀的。握着笔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怪不得他刚才总有只胳膊藏在身后。

“方才给你生气的机会,你没用。”他打着自己的小算盘道,“那你就欠我一次。下次想要生气的时候就不能生了,得还给我啊。”

青辰没有说话,背过身仰起头,对着天空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来。

回京的路上,依然是他做马夫。

青辰抓着他湿答答的袍服,风吹过,指尖冻得发疼。身前的人浑身都湿了,更是不知道冷成什么样子。

“冷吗?”她离他近了一些,问。

前面的人回过头来,咧着嘴,“不冷,衣服都快吹干了,比在河里好多了。”

冷他也不能说冷。

青辰何尝不知道他在逞强,看着他冻红的双耳,随着风一阵阵刮过,心里越来越感到不忍。

犹豫了一阵,她终是把包袱放到自己的身前,然后身子往他后背贴上去,轻轻搂住他的腰。

柔软的暖意涌来,徐斯临浑身一僵。垂头一看,只见那人纤细的胳膊环着自己,是打上马开始他就期盼的模样。

这样的感觉……让人心跳而,燥热。

“你……”

“别说话。”青辰的脸贴在他湿透的背上,“好好骑马。早点到家。”

*

次日,沈青辰回到工部,一切如常。

大家好像并不知道她硬闯了城门,她不由舒了一口气。

工部的院子里,松柏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石板间的青苔也不绿了。昨天半夜温度突降,院里防走水的大缸水都快冻住了。

青辰看到这些水,就想到了怀柔的河水。过了上值的点很久,徐斯临也没来。

回到号房后,望着他空荡荡的桌子,她的心里不由又生出愧疚之感。顾少恒见她神色有些不对,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没有说。

笔架上搁着她失而复得的玉笔,昨日发生的种种,却是不知从何说起。

晌午过后,徐斯临依然没有来。

青辰微微叹了口气,然后带着昨日连夜拟好的修堤方案,去找了韩沅疏。

韩沅疏的屋里多了个人,他对面书案的主人,另一位工部主事出外任回来了。

号房变得很干净。地面上整洁无垢,书籍器物被摆得有条不紊。屋里多了个人,反倒还显得宽敞了许多。

连韩沅疏今日看着都焕然一新。

沈青辰向两位主事都行了礼。

才回来的主事叫方洵,微胖,看着很和善,见了她道:“你就是来观政的庶常啊。宋阁老如此费心栽培你们,可见对你们都寄予了厚望。这对六部也是好事啊,阁老高瞻远瞩,派你们来学习,顺便看看有什么积弊可以清扫清扫。就像这屋子一样,藏污纳垢太多哪里容得下人。你看,现在本官回来了,这屋子是不是干净了很多?”说着,看了韩沅疏一看。

韩沅疏正用木尺比在纸上写写画画,面无表情的,仿佛是给自己加了个罩子,自动隔绝嘲讽之言。

青辰不好接这话,便只道:“多谢方大人示下,在下定会潜心学习,不辜负老师的期望和二位大人的教诲。”

方洵笑着点了点头,“找韩大人什么事啊?我能听吗?不能听我就先出去。”方洵为官多年,为人处事不可谓不老道,翰林的人跟别人不一样,到底是储相,有时是可以享受些特殊待遇的。

“不用。”一直埋着头的韩沅疏终于开了口,“你又有什么事?”

青辰知道他问的是自己,便恭敬地呈上拟好的修堤提案。

“这是什么?”韩沅疏终于看向她,上挑的眉眼有些冷俊。

“回大人,这是我整理的怀柔堤坝的一些现状,还有修堤的建议。”

“你去看堤了?”他的眼中闪过一次诧异。

“回大人,是的。堤坝边的草都有一尺多高了。”

他瞥了一眼她的提案,然后又冷漠地垂下头,继续写写画画,“我没功夫看,拿走吧。”

韩沅疏是个有些偏执的人,认定了的事情就很难改。

与沈青辰几番对话后,他只觉得她是个有小聪明的人,说话有技巧,心思也细腻,看见他没炉子就让人送了来,不着痕迹地就拍了马屁。

这样的人很能钻营取巧,很少有脚踏实地的,尤其她还是个翰林。所以他认定了青辰并不是真的想修堤,而只是因为他拿捏着她的考绩,她做做表面功夫罢了。

就算她看了很多册录,那也只能说明她钻营的态度比较认真,这一套他见的多了。朝廷里最不缺的,就是她这种人。

“……大人若是没功夫看,不如在下说予大人听吧。”青辰道。

韩沅疏半抬起头,眯着眼瞧她,“沈庶常,你也看到了,本官现在很忙,没功夫看,也没功夫听。你滚吧。”

说着,便将她搁在他桌面的提案册子扫到了地上。

青辰睫毛微微眨了一下,弯下因熬夜而疲惫不堪的身子,去捡她费心做出来的东西。

在脸朝向地面的一瞬,只觉得泪腺中有股热流在涌向她的眼眶。

不为自己,而是为现在尚不知病成什么样的徐斯临。

硬闯城门,跳进河水,还身着湿衣长途策马奔驰……他所做的这些,只是为了帮自己完成一个修堤的心愿。

结果提案做出来了,韩沅疏却不屑一顾。

炉子里的火光微微跳动。

方洵见到青辰弯下的瘦削的身子,忙打圆场道:“诶,韩大人,我知道修堤之事是急事,担子都落你一人肩上了,不过既是其他人有建议,不妨一看啊。”

“方大人既知道我时间宝贵,便不要劝我,我不想浪费在这些事上面。一个只学四书五经的人,谈何修堤,工部的事不是那些经义能解决的。”

“我知道你忙,只听一听,总耽误不了多少功夫的……”

“方大人既是想看想听,那你就自己去看去听好了。不必再劝我。” 方洵话音未落,韩沅疏就已这般抢白。

果然谁的面子他都不给,连司礼监的公公他都怼过。

“唉,你这火爆脾气。”方洵无奈地摇摇头,“能跟你共处一室的,怕也就只有我了。”

青辰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硬是将不该有的流泪冲动忍了回去。

为了徐斯临,这份提案也必须要让韩沅疏知道。

她不再理会韩沅疏,而是转向他对面的方洵,“方大人,不知在下可否耽误方大人一点时间,让在下将想法说给方大人听。”

大家都在一个屋子里,她就不信韩沅疏还能把耳朵堵上!

作者有话要说:徐斯临:听说有人想我……哈秋~

第52章

方洵很快明白了她的用意, 心道确是个伶俐的人,想必提的建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