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斯临听到“同窗”两个字,心中微微一动,嘴唇掀了掀,“谁?”

“沈青辰。”

他有些诧异,关于他的同窗,父亲从来都没有关心过,“爹如何想起说他了?”

“今日皇上召见他了。就在乾清宫,与我们议完事后。是关于怀柔那堤坝的事,皇上让他当面陈策去了。”

“他……想出修堤的法子了?”

徐延看着儿子,道:“非但想出来了,还叫皇上连道了三声‘妙’。不单是皇上,在座的诸位阁老,包括你爹我,听了也是心服口服……皇上夸完了他,又想起了你,让为父多劝诫你,要你尽快成长起来。”

徐斯临听着,心中各种情绪纠葛,一时滋味复杂。

他刚才还在想该怎么把银票送出去,没想到那个人竟已经想出了妙计,根本不用自己帮。

不知不觉中,那个人竟经变得越来越强大了,那对曾经瘦弱的,在自己面前不堪一击的羽翼,在日渐丰满。而自己呢,好像一直在迷茫,困惑,原地踏步……

徐延拍了拍儿子的肩,“不必泄气。你还年轻,一切都还来得及。别忘了爹跟你说过,于你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学识,而是御人。这个沈青辰,你务必要将他拉进我们的阵营来,万不可叫他成了咱们的敌人。”徐延已经想好了,对于沈青辰,他会在暗中帮着儿子的。

徐斯临静静地听着父亲所言,半晌,点了下头。

面对自己的内心,他不得不承认,他很想把那个人拉到自己的身边来。

一辈子都不想与他为敌。

*

次日清晨,京城难得放了一回晴。

沈青辰到集市租到了一辆马车,去怀柔。

晌午后她就到了。这次不像上次骑马那么快,她的身边也没有徐斯临。

马车停在了岸边的大道上,她付了一半车费,与车夫约定好归时,便往大坝上去了。

到了大坝上,看着已经半冻上的河水,青辰不由又想起徐斯临。

他跳河的模样,浑身湿漉漉的模样,说‘我不想你跪在我面前’的模样,咬着牙说不冷的模样……冬日阳光中的回忆清朦朦的,让她微微叹了口气。

随后,她便开始忙正事。

花费了一个多时辰,她把上次没来得及细看的地方都看了,记录下了相关的数据。

日头西斜时,就只剩下最后一样——分流用的渠道。两边沿岸她都看了一遍,没有发现有明渠,想来当时截流修的是暗渠,暗渠不好找,得要问人。

这时正巧有一洗衣的农妇经过,她上前去询问了一番,那农妇很快便给她指了方向。青辰按她说的去找,找了半天却没找到,最后只好回到乡里去问了一番,经人指点才知道,那农妇是给她指错了。

此时天也已变得有些阴沉,不复早晨起来时的清透。北风一阵一阵的吹,竟是有愈来愈猛烈的趋势。距她与车夫约定好的时辰也快到了。

来一趟不容易,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决定先去把暗渠找到。

*

与此同时,乾清宫。

皇帝朱瑞穿着一身藏蓝常服,斜靠在塌上,一手把玩着紫檀手串,一手端着温酒小酌。司礼监秉笔太急黄珩半跪在一旁,为他轻轻地捶着腿。

暖阁里的地龙烧得很热,朱瑞的脸也不知是热的还是酒醺的,微微发红。近四十岁的天子因为山珍海味吃得多,再加上没怎么为国事操劳,一张中上容貌的脸一点也不显老,连白发都没有一根。

天子微醺,看着杯中酒,想起了昨日那个清隽的庶常。

她有无双的才智,丰富的学识,扎实勤恳的态度,细致周到的心思,还有秀丽的面容,澄澈的双眸,清润的嗓音……这个人,叫人见了一面就难忘。

想着,天子不由微微一笑,忽而问:“黄珩,你可见过像他那么聪明的人?”

他?

黄珩略想就知道天子指的是谁,摇摇头道:“回皇上,老奴是个笨人,不敢妄识和妄议聪明的人。但老奴知道,他是宋阁老……宋大人的学生,想来才智必不会庸俗。”

“你笨?”朱瑞搁下酒杯,斜眼睨他,“你要是笨的话,怎么会知道朕说的‘他’是谁?你要是笨的话,会故意把宋越的官职念错,提醒朕他已经离开了内阁?依朕看,你黄珩聪明得很。”

黄珩听了,立刻躬身伏地,“皇上恕罪。”

“起来吧。朕今日心情好。”朱瑞笑笑,自顾斟酒灌入喉咙,“宋越离开内阁几天了,你今天是头一次提他的名字。是看出来朕欣赏那庶常,他昨日为老师求情了,所以今日才敢附和的吧?”

黄珩低头,继续给天子捶腿,“天子圣明,什么都瞒不过皇上。”

朱瑞轻轻“哼”了一声,“你们这些人,用各种招数来替宋越求情,当真以为朕傻,听不出来?”

“老奴不敢。”

“宋越的事,朕心里自有计较。你不许再提。”

“是。”

天子晃了晃腿,脑子里又涌入青辰的模样,他自顾将那张脸细细回想了一会儿,半晌道:“等堤坝修好了,朕要升他的职,你说朕将他放到哪里好呢?”

对于这个问题,朱瑞越想,越觉得有种甜蜜的负担。那是他亲手发掘的一块璞玉啊,完整、无暇,光芒已经遮盖不住了。

香炉里的轻烟袅袅升起,天子开始遐思。

那个人想出了绝妙的生财之策,还是可以复制的,可以去户部。不过他精于土木工事,尤擅治水,也可以去工部。可是与此同时,他又是二甲头名、庶吉士,理当留在清贵的翰林院,编修、修撰、学士这么一路走上去……朱瑞琢磨着,又想到东宫那边,太子十二岁了,也可以给他多添一个老师……

半晌,朱瑞笑着摇摇头,他这朝廷里明明有这么多人,怎么好像哪都缺少沈青辰一个。

“皇上可想到怎么个升法了?”黄珩捶完腿,又去端了盆热水来给天子洗脚。

“还没想好。”朱瑞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你去给朕把户部和工部的折子都拿过来。”

黄珩愣了一下,他都快忘了,天子上一次看奏折是什么时候了。

“……皇上要看折子?”

朱瑞白了他一眼,“你没听错,朕要看折子,快去给朕拿过来。”他就是突然想知道,这么多尸位素餐的人,比他亲手发掘的宝贝差了多少。

黄珩应诺,去了。

天子泡着脚,慢慢闭上眼睛,脑子里还是沈青辰。

不一会儿,一双柔荑抚上了他的太阳穴。朱瑞睁开眼睛,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女人,拉下她的手,“贵妃怎么来了。”

郑贵妃温情脉脉地看着天子,蹲下身来,纤纤玉指捉住他水盆中的脚,用指甲在他脚心轻轻一划,“臣妾想陛下了。”

朱瑞痒得轻喟了一声。

郑贵妃边为天子捏脚,边道:“皇上知道,我有个侄儿在永平卫。前两日,他被人打了,鼻青脸肿的,到现在都还不能下床。”

“什么人打的?”朱瑞随口问。

“一个叫蓝叹的,听说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赵其然的外甥。”

郑贵妃当年能当上贵妃,靠的也是徐延。这次徐延有意对赵其然下手,她就先来吹吹枕旁风。等到时候徐党的折子一上,赵其然就是国事家事都惹恼了天子,这罪,自然也就免不掉了。

这时,黄珩捧着一沓奏折进来了,朱瑞见了,忙唤他,“快快,抱过来我看看。”

郑贵妃转过头,只见黄珩搁在炕几上的竟是奏折,一下就怔住了。她是后宫最受宠的妃子,入宫几年,就没见过朱瑞看奏折!天子这是……怎么了。

郑贵妃还没回过神来,就只听朱瑞道:“贵妃,你下去吧。黄珩给朕洗就行了。”

“可是……”蓝叹的事他还没有表态呢。

“没有可是,下去。朕有正事。”

“是……”

郑贵妃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竟会输给了几本奏折呢。

*

找到了暗渠,丈量和取了样本,青辰就着急地往回赶。

等到了与车夫约定之处一看,哪里还有什么马车,早就已经走得烟尘都没了。

她着急地回到了乡里,想向村民雇辆马车,哪知乡里的马车本来就很少,大家一听是进京的,都连连摆手。到京城怎么也要两个时辰,这个时候去了,他们今夜就回不来,天气太冷了,京里也没地方住,所以大家都不愿意。她好说歹说都没用,加银子也没人肯载她。

无奈之下,她又想先雇车到县里,县里车多,说不定她能找到愿意去京城的。可是乡里的村民也着实怪,远了不肯走,近了也不愿意去,说是到县里一趟没几个钱,还累了马,冬天都愿意让马养养膘,来年才好干活。

她心下虽无奈,却也理解,最后只雇到了一辆驴车。

她孤独地坐在车上,听了一路的驴叫,磨蹭半天才到了县里。

到了县里,天眼见就快黑了。因是冬季,街上行人少,买卖也萧条,好些铺子都已经关门了。她好不容易找到家可以租车的铺子,对方却不愿意做她的买卖,说是天色已晚,马车还没到京城就已经宵禁了,想进城也进不去。

青辰不由紧了紧衣衫,彻底放弃了回京的念头。如今得要先填饱肚子,再找个地方过了这一夜。

此时已是夜幕四合,天气愈发寒冷,还下雪了。

这场雪下得并不客气。深蓝色的夜空中,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很快铺了一路。

怀柔县并不大,县上只有一间客栈,因离京城近,也没有驿站。她顶着风雪孤身走在路上,浑身冻得直哆嗦,只觉得踩在雪地上的脚都是麻木的。

客栈离得远,她走了很久,等望见客栈的两盏红灯笼的时候,她的四肢几乎已冻得没了知觉,两只耳朵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客栈里,掌柜见了她就直摆手,“今日客房已满,客官请回吧。”

她怔了一下,“满了?这……烦请再看看,这天寒地冻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

“不必看。早在几天前就满了。”掌柜见她冻得发抖,掩着嘴小声道,“前些日子是冬至,倭国的人来朝贡,跟朝廷做完了买卖却赖着不走,有的人就闹到了这里。这客栈里大半的客房都叫他们住着呢。”

大明朝逢节日常有异邦来朝贡,尤以冬至和正月为多。他这么一说,青辰也想起来,前些日子偶遇宋越和几个大员议事,说的话里好像就有什么“倭国”“硫磺”之言。

真是太不巧了。

“真的一间房也没有了吗?我打京城来,今日又回不去了,只能在此地暂住,可这县里就你们一家客栈。就是杂货房柴房都可以,我也付你们客房的钱,只求让我凑和一夜。”青辰不甘心道。

掌柜摇摇头,“不是我不想帮你,真的都没有了。那些倭国人随身带了许多东西,房里装不下,都堆到柴房和库房去了,还锁了起来,连我都不能近。这一整间客栈,就只剩下您刚才进来的门檐下可以让您待了。天色不早了,我劝您还是快寻其他的落脚之地吧。”

青辰失落地转身出了门,来到门檐下时停下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陌生的冷清的街,有些茫然。

难道真的要在这檐下过一夜么,这样的大雪,屋檐早就遮不住了,还有那么大的北风。

她叹了口气,抬脚下了台阶,却没留意阶下有块石头,被绊了一下,狠狠摔倒在地。

鼻子和嘴被撞得生疼,脸颊贴着冰冷的雪,感觉像是贴着刀刃,嘴里很快涌上一股咸味来,大约是嘴唇磕破了。

风雪天,身在异乡,找不到客栈,尚不知宿在何处……本来也没觉得这些有什么,可这么一倒下,她忽然就觉得有些累了。

连日的伏案修改方案,再加上翰林的课业、备课、抄乐府诗集、学习心学……要不是还年轻,她的身影应该早就熬不住了。

不巧的是,人在身体累的时候,往往也很容易觉得心累。

关于自己身份的问题,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了。现在倒在了雪地里,孤独这个词就不免窜上心来。

她是个大明官员,刚刚才在天子面前展现过自己的才华,可她也是个女人。这样的身份,恐怕此生是不能嫁娶的。若干年后,等老爹和二叔先她而去,世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就像现在一样,大雪纷飞的夜晚,枕着陌生的街道,孤独一人。

青辰趴在地上,一时觉得,自己好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雪,一点一点地飘落。

不一会儿,一双黑靴出现在她的眼前。

来人弯下腰来,抓住她的胳膊,声音淡淡的,“这地上有什么宝贝,你要趴着不起来。”

她抬起头,只见宋越穿着一身月色的长袍,身后披了件紫棠色的毛皮大氅,宽大的风帽遮住了他的额头,睫毛上有晶莹的雪。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A、老师与青辰一起回家。

B、老师让车夫送青辰回家,自己留下。

C、老师把客栈房间让给青辰。

D、老师与青辰同住一房。

E、老师与青辰都没有房间,在雪地里的马车上共度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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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他出现得如此不真实, 满身风雪地不知从哪里来,就好像是上天为了安慰她, 特意将他放在了这里。

宋越将青辰扶了起来,解下披风将她紧紧裹住,然后轻轻拨掉她脸颊上的雪,“冷不冷?倒在雪地里思考人生, 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他的声音轻轻的, 淡淡的,漆黑的双眼像夜空一样深邃。披风上有着他遗留的香气,在这清冷的雪夜里, 异常沁人。

青辰被冻得瑟瑟发抖,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老师, 喉咙像有什么哽着, 说不出话来。

“是要住店吗?”宋越问。

沈青辰吸了吸鼻子,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客栈满了。”

他点了点头, “这几日京城一带确实是热闹的。怀柔就这么一家客栈, 前几天就满了。你刚才打算到哪里去?”

她摇摇头, “还没有想好。”无处可去。

“那就哪也别去了。早几天前我便让人定了客房, 你不介意的话, 就跟我一起住吧。”

无尽黑夜, 苍茫大雪,她忽然觉得,好像听到了这世上最动听的一句话。

“谢谢老师。”

“进去吧。”

客栈内, 掌柜的见到去而复返的沈青辰,忙道:“这位客官,方才我就跟你说了,我们这已经满了,你硬是留下也没有用……”

“她跟我住一起。”青辰的身后,拂了身上雪的宋越这才走上前来。

掌柜的见到宋越,愣了一下,忙从柜台后小跑出来招呼,“是宋大人回来了。大人是说……这位公子会住到大人的屋里……”他说着,看了青辰一眼。

青辰微垂下头,抿了抿嘴。

“嗯。麻烦掌柜的为我们备些膳食,这就端上来吧。”

“是。是。大人先请上楼,小的这就去准备。”

宋越与青辰上楼的时候,掌柜的一直盯着他们的背影瞧,心只道这小哥真是好福气,这能冻死人的大雪天,竟能得位高权重的宋大人收留。想了想,他便到后厨去吩咐人备膳,嘱咐了一句“再送壶过去”。

两人回屋里没多久,小二就端了炉子和热茶来,还送来一个汤婆子,宋越接过来道了声谢。

青辰点了灯。橘黄色的灯光照亮了昏暗的屋子,看着比起外面暖和多了,二人靴底带进来的一点雪也在融化。

这间客栈并不大,屋内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圆桌和几把凳子。床上挂了秋香色的帐子,被子是大红色暗莲纹的,看着挺厚,叠得十分整齐。角落的衣架子上挂了宋越的一件深色绸衣,像是睡袍,展得平平的。

二人就着圆几坐下来,宋越把汤婆子塞到青辰的怀里,又给她倒了杯热茶,“还冷吗?”

“不冷了。”她摇摇头,用汤婆子暖了暖手,又喝了口热汤,只觉得四肢好像总算是有知觉了。

“等炉子再烧旺些就更暖了。”宋越说着,就着灯火端详了她一番,“嘴唇好像破了。方才摔的?”

她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唇,“嗯。”

他望着她,口气淡淡的,“疼?”

“小伤,不怎么疼了。”

“慢点喝。”

“嗯。”

他给自己也倒了茶,细长的手指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来看堤坝?”

灯火下,他的一双长睫落入火光里,玉面上落下两道淡长的阴影,唇尖上有一点点未干的茶水,泛着柔和的光泽。

沈青辰捂着杯子,点点道:“嗯,找暗渠时走错了路,耽误了些时辰,结果马车没有等我。这里的马车也都不愿这个时候进京。”

“为什么趴着不起来?”他问,抬眸看着她,“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站不起来。”

“我若是没有出现,你是打算就这样让雪埋了吗?”他的语气淡淡的,也很平和,却是包含着一丝责备。

她知道他是在关心她,对于自己小小的放纵,不知道答什么才好。

“青辰。”他看着她,正色道,“你不可以为自己找任何理由,来让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折磨自己的身体,并不能宽慰你的心,只会让关心你的人为你担心。你是个这么聪明的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雪地里思考人生,我想,一生一次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