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嘴唇翕张,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我没事……别担心。”

听他这样的说,她只觉得眼眶一下变得有些热热的,护了她十几年的人,到了现在心里还是想着她。

她吸了口气,看着他道:“大夫帮二叔医治过了,是李时珍李大夫。二叔可还觉得哪里疼得厉害么,我这便去请他。”

他摇了摇头,“帮我……谢谢徐公子……”

青辰点了点头,“二叔为何会忽然入狱,这里面可是有什么隐情?二叔告诉我,我定会想办法会二叔讨回公道的。”

沈谦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人,毫不犹豫地回道:“没有什么隐情,是我一念之差……”

报复他的人是徐党,他知道,但他是不会对青辰说的。如她所说,她一定会想法设法替他沉冤昭雪,将害他的人绳之于法,可他不想让她那么去做。

她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的抱负,在官场闯荡已经很辛苦了,他不想她为了他再去得罪徐党。

不想看到她受一丝苦。

而与沈谦有同样想法的人,还有同样身在徐府的另一个人,首辅徐延。

徐延在书房内漫不经心地品着茶,搁下茶杯后,用最贵的纻丝帕子擦了擦嘴角。

沈谦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早就猜到了他定不会说出真相,一个为了连宗的侄儿能入赘的人,怎么可能忍心让他的侄儿成为徐党的眼中钉。挑明了真相,无异于将最珍视的人推入火坑,沈谦不可能那么做,这就叫人心。

他早已经摸透了他的心。

退一步来说,便是沈谦真的说了,对他来说倒也无妨,不过是换了一种拉拢人的方式罢了。这种方式,叫做威胁。

每个人生来都会有一个弱点,那就是恐惧。所谓恐惧,就是你知道已经有一个你根本不想惹的人已经盯上了你,那个人不仅强大、残忍、不可撼动,而且还擅于算计人心,使用计谋。日积月累,你还会有产生一种挣脱不了而不得不屈服的绝望。

这就是人性。

如果沈谦告诉了沈青辰,那她就会知道,他徐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送她二叔下黄泉,而她奈何不了他。她如果不希望她二叔死,甚至是她自己死,那她就必须学会服从。

他已经用这种方式折磨、收服过无数的人,任凭这些人起初头颅昂得有多高,他们最终都会屈服于他的淫威。

所以,他计谋其实分了两层,一层针对人心,一层针对人性,不论事情发展落入哪一层,都能达到他的目的。

当然,面对聪明的人,他更喜欢第一种。

让他有些没想到的,反倒是儿子徐斯临。儿子在不知道自己全盘计划的情况下,只听说沈青辰的二叔入狱了,就匆忙赶去了大理寺,还搬出自己这层关系迫使原被告改了口供,大理寺放了人。

最后甚至是把人都带回府里救治,请了李时珍……这般真诚,甚至都让他觉得他是发自真心的了。

看来如何笼络人心,儿子并不需要他教,已经很好地领悟了。

徐延慢悠悠喝了口茶,招呼管家道:“去备一桌好膳,告诉公子,让他和沈大人一起用。还有,沈谦今日是动不了,让他招呼沈青辰在家里住下,方便随时探视。”

第94章

徐斯临与李时珍说完了话, 亲自把他送到了偏厅歇息。

才打偏厅出来,管家便来寻了他,传达了徐延的指示。

“老爷已命人备好了膳, 公子与沈大人这便可以去用了。”管家道, “老爷还说,因沈大人家离得远, 公子可将他留在府中小住,以便随时探视。”

对于徐延的整套计划, 徐斯临一点也不知情。今日一早, 徐延上值前来看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他的同窗沈青辰的二叔入狱了,他就匆忙赶去了大理寺。把沈谦弄到府上来治伤, 也是徐斯临自己的决定, 没有提前跟徐延说。

徐延一直不喜欢他带陌生人到府上来的,这次他这么做,已是做好了父亲会不悦的准备。

没想到, 父亲非但不生气, 还如此殷勤地备了膳,让他留青辰住下。

徐斯临皱了皱眉, 复问管家:“父亲真的是这般说的?”

管家点点头, “老爷说,沈大人是公子的同窗,又是朝廷新晋了沈大人,才为大明赢下两万匹战马, 理应好好款待的。”

“知道了。”

今日东宫与察合台汗国赛马,又是青辰出了制胜的主意。父亲定是看中了青辰的才华,以为自己是在拉拢他,所以才对自己的行为格外容忍。

可惜,什么拉拢,归顺……早让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只是凭感觉在跟她相处,心里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管它风云如何变化,世事如何变迁。

“我这就去叫他,你先请林大人过去。”

管家回道:“林大人说是朝中还有事忙,已是先行离去了。”

“嗯。那你备膳去吧。”徐斯临吩咐完便上了回廊,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道,“别备酒了,他不喜欢喝酒……今日也不是时候。”

“诶。”

徐斯临回到沈谦歇息的屋子时,沈谦已是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青辰一直守在床边,香炉仍在幽幽散着香气。她瘦削的背影看着有些纤弱,脖颈细细的。

“青辰。”他小声唤道,“先随我去用点膳吧。”

她回过头来,摇了摇头,“我不饿。”

“今日一早你便陪太子观赛马去了,只忙到现在也不得空用膳,怎么会不饿?”他道,“你二叔尚且需要在府里修养一阵,你要是不照顾好自己,如何照顾他?”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站起来,“要不你给我个馒头就好了。”

徐家的人情,她实在是不愿意多欠。

徐斯临看了她片刻,干脆直接上前牵住她的手腕,“走。”

青辰微愣,怕惊扰了沈谦,没有反抗,只随他走到了门外,才轻轻抽回自己的手。

“我家没有馒头。”他看着她,有些不乐意道,“你不吃,那我也不吃了。跟我还客气什么啊?”

一个馒头?他怎么可能让她在自己家只吃一个馒头?他们已经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了,她实在没必要因为一餐饭还客气的。听她那么说,他心里有一点无奈,也有一点难过。

午后的斜阳照在廊边的积雪上,反射出莹莹的光芒。

廊下的两人安静地对视片刻后,青辰才点了点头。

他说的对。他把她二叔救出来,她已是欠他不小的恩情了,还在一餐饭上计较,好像是显得矫情了些。

“谢谢。”

“走,尝尝我打小吃到大的厨子做的菜。” 他笑着道,露出洁白的牙齿。

青辰点点头,然后跟着他走。

两人才下了回廊,到了庭院里,有个小女娃便打一旁跑了过来。她大约是跑得太急,一下撞到了青辰,摔倒在地,磕了一双膝盖。

一声稚嫩的“哎呀”响起。

青辰本能地去扶她,见她跪到了地上,又忙将她抱了起来,搂在怀里。

小姑娘大约四五岁,穿了身桃红色的小袄,看起来胖嘟嘟的,一张圆润的小脸还泛着红。大约是摔疼了,她的眼眶立刻便变得红红的,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擦拭着湿润的眼角。

“没事了,没事了,不哭啊……”青辰边安慰着,边轻轻地拍她的背。

徐斯临看着这般情景,心里一时有些说不出的感觉,阳光轻缓地落在她身上,简单的安慰透着淡淡的温情,像是不知什么时候也见过这样的画面。

好生熟悉。

等回过神来,他才看着青辰道:“我来吧。”

“嗯。”

徐斯临从青辰怀里接过自己的妹妹,宠溺地看着她,“珍姐儿摔疼了?怎么跑得这么急,也不让个丫鬟跟着你。”

小姑娘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含混不清道:“我跟她们玩,她们找不到我,哥哥,疼……”

他帮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轻轻哄道:“没事的,咱们穿的衣裳厚,哥哥帮你揉揉就不疼了。好不好?”

小丫头听了,吸了吸鼻子,乖乖地点点头,“好。”

“珍姐儿乖。”他说着,边替她揉膝盖,边对青辰道,“她是我最小的妹妹,今年才五岁,平时父亲母亲都宠着,有些娇气。不过也很懂事。”

青辰点点头,不由道:“嗯。看得出来,你们兄妹很是亲近。”

小丫头被徐斯临一哄,果然就不哭了,看着他哥哥缠着纱布的手,还关心道:“哥哥,你的手可是伤着了吗?”

“哥哥的手没事。”他说着,看了青辰一眼,然后倏地小丫头举过头顶,姿势很是帅气,“哥哥还能将你举得这么高呢!”

小丫头被举高了,先是惊了一下,很快就开心得咯咯咯咯直笑。

出身权贵,得父母疼爱,又有个这么宠她的哥哥,这小丫头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该不知有多少人羡慕着她。

阳光洒在两人的身上,投下一长一短两道影子。

徐斯临的身形高大而挺拔,微仰的侧脸俊逸无双,目光中充满了对妹妹的怜惜和宠爱。

青辰看了这般情景,嘴角忍不住微微弯起。她不得不承认,此情此景下的他,别有一番不同以往的气质。

而眼下这种温馨融洽的氛围,确是让没有兄弟姐妹的她打心里羡慕。

“哥哥问你,你最近可与两个姨娘屋里的姐妹好好相处了吗,有没有欺负她们啊?”徐斯临将小丫头放了下来,捏了捏她的小脸。

小丫头很快摇摇头,脆生生道:“没有,我都听哥哥的话,将糖分了给她们吃。娘也说,姨娘屋里的也是姐姐妹妹,我不能欺负她们。”

“诶,这才乖。”他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看向青辰道,“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将她送回去就过来。”

“好。”

看着两人的背影,青辰一时有些感慨。

徐延把持的朝堂,充满了尔虞我诈、腥风血雨,而他自己的府里,却是这般其乐融融,和谐共处。

倒是让人意想不到。

将小丫头送回到了屋里后,徐斯临拿了颗糖给她,哄道:“珍姐儿乖乖在屋里待着,莫要再乱跑了。哥哥还要去陪沈大人用膳,先不陪你玩了。”

小丫头接过糖,点点头,又好奇地问:“哥哥,方才的姐姐,是哥哥的什么人?”

“姐姐?”徐斯临只当她是年幼不懂事,笑道,“他虽生得俊,但是个哥哥,不是姐姐。他是哥哥的同窗。”

小丫头执拗地摇摇头,“她是姐姐。”

他无奈地捏了捏她的鼻子,“你为何说他是姐姐啊?”

小丫头伸着胖乎乎的手指,指着他的胸膛道:“她这里跟娘一样,软的。”

徐斯临的睫毛微微一眨。

……软的?!

第95章

片刻后, 徐斯临才回过神来。

软的,那说明上次他的触感并没有错……

忽然间,他想到了青辰重阳时埋下的竹简, 上面写着“做个好官”四个字。她是因为想当官, 所以才女扮男装的吗?

想到这里,徐斯临捧起妹妹的脸, 嘱咐道:“珍姐儿,哥哥与你说件事, 你可以要仔细听好。方才那位沈大人是哥哥, 不是姐姐,因为女人是不能当官的,可你看她, 穿着官服呢。平时只有爹和哥哥这样的男人才能穿官服, 像娘这样的女人是不能穿官服的。你年纪还小,认错了。今日这事,你也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说出去了旁人会笑话你的, 哥哥也会不高兴的。哥哥不高兴,以后就不给你糖吃, 不陪你玩了。可听明白了吗?”

小丫头眨眨眼睛, 点了点头,圆润的小脸上的肉还晃了两下,“哥哥,珍儿明白了。珍儿对任何人也不会说的, 哥哥不要不给我糖吃,不要不跟我玩。”

他微微一笑,摸着她的头道:“珍姐儿好乖。来,哥哥给你剥糖吃。”

他剥了糖,塞到小丫头的嘴里,小丫头很满足,对着他哥哥又是甜甜的笑。

安顿好妹妹,徐斯临便出了门。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妹妹这一番话后,他的心情忽然变得放松了许多,好了许多。

这些日子以来,在看清了自己对青辰的心意后,她是男是女的问题就一直困扰着他。虽然他的情意不分性别,可到底传宗接代、风言风语的都是问题。他喜欢她,也并不打算因为她的性别放弃他,所以想了很多很多,但始终没有想好该怎么解决这些问题最为妥当。

如今妹妹的一句“软的”,让他茅塞顿开,一直困扰他的这些问题,霎时间烟消云散了。

至于她做官的梦想,倒不是什么问题。她想做,那就继续做好了。她总归是个女人,迟早是要嫁人的。而他可以让她从朝堂全身而退,或者说,大明朝掌握在他爹手里,没有人敢质疑他徐斯临的女人。

女扮男装又如何,欺君又如何,这个对于别人来说要掉脑袋的问题,在他爹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等他把她娶回家里,就让她做自己的正妻。她会是无人敢欺的徐府大奶奶,受尽宠爱,过上最好的生活,她会拥有和睦融洽的家庭,会跟他有可爱的孩子,一生享受富贵荣华。

只要她肯答应嫁给自己。

他们之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彼此已经有了一些心照不宣之意,他能感受到。如今再加上这个小秘密,一定可以拉进他们两人的距离。

这般想着时,徐斯临正好路过一颗松树,看着树枝上挂着的雪,他忍不住跳起来,拍了一下。积雪被震动,纷纷扬扬地洒落,细碎的雪粒在阳光中闪烁出七彩的光。

落地时,他忽然有一种无比轻松雀跃的感觉,就好像是回到了曾经率性洒脱、轻狂不羁的自己。

没有别的阻碍了,现在他需要做的,只是让她爱上自己。

在今天之前,他不确定她的性别,很多事情只是随着本能地去做,一颗心虽然真诚,可总是显得毫无章法,手忙脚乱。如今既知道她是女人,他就可以事先想一些讨她欢心的法子了。

路过池塘时,徐斯临垂头看了下池中的自己。池中的人高大俊朗,那么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

青辰在原地等着,好一会儿才看到徐斯临回来了。

她看着走向自己的他,只觉得他的神情与之前有些不一样,就像是……突然发生了什么好事。他看自己的眼神也有些不同,兴奋中蕴含着某种亮光,让人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走,用膳去。”他走过来,牵起她的手腕,动作简单俐落,自然得不得了。

青辰愣了一下。

刚才在房中那一拉,她可以理解是他不想听她拒绝,又怕扰了二叔。可现在他又拉她的手……

“我自己能走。”她稍微挣扎了下,道。

他侧过头来,“我没说你不能走啊,我又没牵你的脚。”

“……那你放开我。”

“不放。府里太大,怕你丢了。”

青辰嘴唇微掀,道:“那我跟着你走就是了,不用这样的。我们都是大明官员,你这样岂不是……”

徐斯临倏地放开了她的手,然后凑近了她的耳畔,轻声道:“知道了,沈大人。你怎么有那么多的话说。”说完,他竟扭头就走。

那个背影高大而爽利,脊梁挺得很直,墨绿色的袍角被风吹起。

他的忽然凑近,又忽然远离,让她的脸颊忽然变热,又骤然便冷。

青辰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正思量间,他已是转向了屋后的回廊,她不由加快了脚步追上去。

到了膳厅,两人相对坐下,徐斯临却是扫了眼桌上的菜,然后又出门去了。

过了一会儿,厨房端上来一些新的菜品,有蜜梨银耳燕窝盏,红枣桂圆碧粳粥,雪莲马蹄糕……每一样都做得十分精致,碗碟周围都点缀了不同的花瓣。鲜艳的色彩在这寒冷的冬天很是缤纷眩目,只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爽。

最关键的是,每一样都极为滋补。

他把这些菜都摆到她面前,又替她一一盛到小碗里,“吃吧。”

青辰看着这些膳食,然后又看向他,“这些,是你让加厨房的吗?”

“唔。”他边吃边点点头。

“为什么?”

他搁下勺子看着她,“我说都是为你专门做的,你信吗?”

不等她回答,他又道:“沈大人,吃饭吧。问这种奇怪的问题做什么,让厨子做,自然是因为好吃,我想吃啊。”

青辰眨了眨眼,有些尴尬地垂下头,“……哦。”

“诶,你今晚就住我家吧。”吃了两口菜,他忽然道。

*

与此同时,赵其然在内阁外终于等到了宋越。

“你可是出来了。”赵其然一脸着急愧疚,“沈谦昨日入狱了,受了一夜的刑。你也知道了吧?”

宋越点点头,“边走边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