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劈了柴,烧了火,将肉和菜下锅,做出了两菜一汤,摆到了圆桌上。

然后他拍了拍手,“我走了。”

“你亲自做的东西,你不吃一点吗?”青辰挽留道。

“不必了。我说过,送你回来我马上就走。再见。”

“陆慎云……”

门边,听到这声的他背影顿了顿,却是没有回头,再一次迈步,步入了夜色中。

*

二月初十。

京城万物复苏,春天来了。

大明有个传统,每逢春初,天子都要到京城的先农坛祭祀先农,然后再到观耕台前进行示范性耕耘。耕耘时,皇帝们会右手扶犁、左手执鞭,往返犁地几趟。所以这一传统,又叫扶犁亲耕。

朱瑞的銮驾热热闹闹地出宫后,郑贵妃也偷偷出了宫。

昨天,她收到了宋越托人捎来的消息,他要跟她见面。

对于他挑选在这一天见面,她很满意。朱瑞不在宫里,她就有更充分的时间跟他沟通。她想,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精心选择了这个日子。

这也说明,他的答案应该不会叫她失望,而且,很有可能还有惊喜。

因为见面的时间长,能做的事情,就不只是谈话了。宋越是个阁老,清贵端凝,气质淡漠而冷冽,看上去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而禁欲的样子。若是能与他有一日鱼水之欢,作为一个女人而言,那还真是不枉此生。

在出门之前,郑贵妃特地沐浴了,还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了身用香熏过的亵衣,整个人娇嫩芬芳得就像是这春天里盛开的花朵。

出宫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而且知道宋越这种人不可能有害她之心,所以郑贵妃只带了两个随身的侍从。

马车很快便驶到了两人约定的地点。

这是一间三进的院落,坐落在胡同深处,很隐秘。院子里面栽了许多芭蕉和翠竹,挨过了冬天的萧瑟后,此刻已经现出了春绿。院子里还有个小池塘,旁边架着一丛丛葡萄滕,此刻新芽刚发,蜷曲缠绕着竹篱笆。

这个地方也让郑贵妃很满意,幽静,没有人打扰,很浪漫。

宋越早已经等在屋里了。

郑贵妃进门的时候,他正斜靠在临窗榻上,手中正翻着一本书,神色慵懒。长袍的衣摆垂至身侧,俊眉修目,光润玉颜,光影勾勒的侧脸堪称完美。

见人来了,他微微抬了下眉。

郑贵妃摘下风帽,褪去了身后的斗篷,挂到了墙角的衣架上,“阁老。”

他搁下书,淡淡应了声,“来了。”

“嗯。”她走到他身边,垂首望着他,“我听说你前两天告病了。现在好些了吗?”

说着,她伸手去试探他的额头。

宋越微仰起头,拿下她的手看着她,“好多了。”

被他握住的一瞬间,郑贵妃忽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兴奋,来自于早已潜伏在心底的对他的觊觎,以致于她有一种舍不得他放开的感觉。

“你的手还很烫。”她看着他,“真的都好全了,什么也不耽误吗? ”

宋越眉稍微微一挑,“你觉得呢?”

她自上到下扫了一遍他的身子。那副身躯高大挺拔,有着强装的胸膛,有力的臂膀和一双修长的腿。没有被包裹进衣衫的脖颈上喉结微动,看着很是性感。

高高在上的内阁次辅,现在就在她触手可及之处。

郑贵妃以最妩媚的姿态笑道:“你这个样子,真是讨人喜欢。”

宋越淡淡睨她一眼,然后起身到圆几前为她倒了杯茶,递给她,“先喝口茶吧。”

她欣赏着他的一举一动,然后嫣然一笑,推掉了他的茶杯,端起桌上他喝过的那杯茶,“我喝你这杯。”

宋越不以为意地淡淡道:“你怕我害你?”

“我只是觉得,你喝过的,一定很甜。”

她十几岁就入宫了,见多了后宫妃子们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早已养成了保护自己的习惯。虽然她不相信宋越会谋害她,但多一份谨慎是她的习惯。

“贵妃娘娘既然这么不信任我,何必还要让我跟你合作呢。”宋越说着,将原本打算递给她的茶水一饮而尽,“只一杯茶就能摧毁我们的信任。”

“你误会我了。”她轻轻按了下他的肩膀,“我真的是喜欢你喝过的这杯。你不知道,早在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你了。”

“娘娘是皇上的贵妃,”宋越水波不兴道,脸上的表情不辨悲喜,“这样的话,怎好随便乱说。娘娘就不怕让皇上知道了。”

郑贵妃笑了笑,“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是真的喜欢你的。而且我也知道,你不会告诉皇上。你的抱负还没有实现,又怎么会因为我一个小女子而耽搁了呢。”

宋越垂眸打量着她,“娘娘真是聪明。”

她红润的唇角勾了勾,纤细的手指抚上他的脸颊,魅惑而娇柔地道:“在你眼里,我就只有聪明而已吗?”

宋越不置可否,反问道:“与你合作的事,你不问我考虑得如何?”

“今日你约我出来,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应该不会是我不想听到的结果。况且,你是个聪明的人,也有抱负和野心,这么划算的买卖,你又怎么会不同意呢?”

宋越只是低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郑贵妃仰起头,抚了下他的唇,“你不说话的样子,也很讨人喜欢。”

见他没有躲,她往前靠了半步,拥住了他的身体,将头埋到他的怀里,“我们在一起,你想要的全部都可以实现。等我儿子坐上皇位,这个国家,便是你跟我说的了。我们可以效仿三十年前的李贵妃和张首辅……”

她说着,深深地嗅了一下。宋越的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是属于男人的,只闻着就让人心神荡漾。

宋越没有推开她,只是垂头看着她,“皇上如今身体康健,你打算怎么做?”

“你帮我想办法让朱瑞易储,我自会让他龙御归天……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说着,她轻轻踮起脚尖,想要吻上他的唇。

他却是一下搂紧她,将她转了个方向抵到圆几上,低头看着她。

郑贵妃猝不及防,因惯性而脑袋微微往后仰,傲人的胸脯直抵着宋越的胸膛。他的呼吸喷洒到她的脸上,温热而诱人。

因为宋越的忽然主动,她的心跳得很快,连声音都因兴奋而有些颤抖,“越……”

他凑到她的唇边,轻声道:“真的这么喜欢我?”

她暧昧地回答:“喜欢得要死了。每一天晚上,我都在想你。”

“闭上眼睛。”

她依言闭上了眼睛。

他的唇靠近了她……

与此同时,他自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药粉倒入了她身后的茶杯之中。

郑贵妃一直闭着眼睛,却是没有等到他的亲吻,她有些急不可耐,娇滴滴地唤了一声:“越,怎么了……”

做完了想做的,宋越一下便松开了她的腰,道:“我口渴了。”

郑贵妃愣了一下,睁开眼睛。

他端起她身后的茶杯,放到嘴边假意啜了一小口,然后将杯子递到她的嘴边,“我喝过的,你尝尝看甜不甜?”

她微微一笑,接过杯子,将里面的茶一饮而尽,然后舔了舔自己唇,“好甜。”

说完,她又搂上他的腰,想去解他的衣带,却是被他一下握住了手腕。

他的力气很大,弄得她有些疼,“怎么了?再过一会儿皇上就要回宫了,我们还是快一点吧。”

宋越冷冷地看着她,甩开了她的手,“贵妃娘娘请自重。”

“越?”她困惑地看着他,却是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随即看了一眼茶杯,“这茶……你给我喝了什么?”

“迷药。”

“为什么要这样?”

“一刻钟后,你就会昏迷,皇上亲耕的銮驾也会到这里来。我给皇上递了张条子,告诉他这里有他想看的东西。等他来了,就会看到这屋里有张床,床上有你,你的身边还有一个男人。”

“你竟然陷害我!”她撑着桌沿,紧皱着眉头问。

他只淡淡道:“我若连你一个女人都摆平不了,谈什么成为首辅。”

“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儿有纸张笔,照我说的写吧。”

“倘若我不写呢?”

“外面有人守着,你出不去的。你带来的护卫,如今也已不省人事了。娘娘考虑的时间不多了。”说着,他已为她铺好了纸张,以镇纸压着,毛笔已被蘸了墨,举到她面前。

“你要写什么?”她不得不接下笔,问。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宋越平静地说道,“我虽身在皇宫,心却只系于你一人之身……”

“你——”

宋越让她写这首诗,是为了让她留下与别人暗通款曲的证据,以震慑她不让她再要贺渶的命。

郑贵妃知道这东西会对自己很不利,但是眼下又不能不写。比起被朱瑞抓个现行的迫在眉睫而言,她至少以后还有时间去考虑如何转圜。

很快,她便写好了宋越要的东西,将纸张递到他手里。与此同时,她只觉得脑袋愈发沉重,意识也开始有点模糊,身子几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宋越,我那么喜欢你,你别这样对我。跟我合作吧,只要你肯帮我,大明会是我们两个人的。”

他将她写的信收了起来,垂眸看着她,“对不起,让娘娘对我失望了。娘娘大约是糊涂了,如今这封信在我手里,主动权便已不再在娘娘的手里。现在该是由我来跟你说,只要你肯帮我,娘娘就可以继续安心地做你的娘娘,否则,可能连贵妃娘娘的位置也不保了……”

“宋阁老果然是宋阁老,于我如此有利的一局,没想到还是被你反将了一军。该不会,你早就想借我之力,我威胁你的时候,却是正中了你的下怀……”她看着他,继续道,“不过我没有看错你,你容不下徐延,也依然想实现你的抱负和愿望,果然是……值得我喜欢和合作的人。”

宋越不置可否,只道:“娘娘好好考虑吧。我先走了。”

“等等。”郑贵妃无力地靠在几前,“我没有力气了,你扶我出去。”

他停了一下,以背影对着她道:“娘娘的护卫就在外面,你只要喊一声,他们就会进来扶你了。”

她皱了皱眉头,“他们没有被你……”

“没有。皇上的銮驾也没有往这边来,我根本就没有给他递什么条子……他好不容易躬亲示范扶犁耕耘,为天下百姓做表率,我身为臣子,又岂会耽误了这件事。”

“原来都是你虚张声势……”

“欺骗了娘娘,对不起。”说着,他迈出了屋门,只留下一句话,“需要娘娘的时候,我自会找你的。”

看着他高大的背影,郑贵妃苦笑了一下。虽然被他骗了,可她并没有那么生气,反而心头还是有一丝不舍的感觉。

这个人,聪明,清高,有抱负和野心,也有心思也有手段,有一种特别吸引人的魅力。

好生让人喜欢。

*

下午,宋越回到了礼部官署,青辰却已是在等着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宋、徐、陆……你们站谁?

两天一更,能保持量,不过你们留言少,想哭。

第124章

见到宋越, 青辰先颔首行了礼, “见过宋阁老。”

官署内没人, 宋越解了身后的披风,挂好, 然后走回案几前看着她, “沈大人找我有事?”

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青辰微微眨了下眼, “嗯。”

他的面容依然俊逸无双, 面色看着也跟往常一样,看来是病好了。只是, 让人感觉有些冷漠。

不过不管怎么样,青辰担心了几天的心稍稍放下了下来。

她把带来的卷册摆到他面前,“岭南报上来, 说是南边归附的蛮人今年交不了税赋。各县县令不知该拿他们怎么办,便将情况报了上来,奏请我们与户部决策。我已就此情况与户部负责的官员商量过了,户部那边说, 蛮人治理乃由我礼部掌管,一切听凭我们的决断。我拟了几策,不知可不可行,想呈给尚书大人裁决。”

大明地大物博, 北疆和南边有些少数民族的百姓便因此而归附。朝廷为安抚他们,一贯以来都会给予他们优待安置,除让他们来去自由外, 在税赋上,他们也享有特殊的税赋制度,所缴纳的税赋比大明汉族的百姓要轻许多。

但因今年南边发了大水,所以即便税赋轻,蛮人还是交不起税。各地县令们遵上级指示要优待他们,可是收不到税又无法交差,无奈之下便将相关情况报了上来。而这一部分事宜,正由青辰这主客清吏司郎中掌管。

宋越接过青辰拟写的文书,很快翻看扫了一眼,道:“便按你拟的法子去办吧,沈大人。”

这份文书,青辰拟了足足两日两夜,前后改了好多次,只因怕到礼部后第一次负责的事便没有办好,无法向宋越交待。没想到,宋越并没有细看,她原本还以为,这个有点棘手的问题,他会与她探讨一下的。

她的心里微微一揪,垂首道:“……是,大人。”

宋越收回目光,翻开了案几上的公文,扶着袖子很俐落地研了墨。正欲提笔蘸墨的时候,他抬眼看向她,“你还有其他的事吗?”

犹豫了片刻,青辰问道:“前几天听说大人病了,大人……好些了吗?”

她的声音轻轻的。眼下是在工作场合,本来她应该只说公事的,可她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我身子无碍,多谢沈大人关心。”他没有什么表情地答道,语气也淡淡的,就像是在面对一个普通的同僚。

青辰轻轻抿了下唇,“……大人无碍就好。”

宋越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垂下头,继续处理公务。从窗子透进来的光落到他的脸上,眉眼间依旧是清贵端凝,风华正盛。

“还有问题吗?”他问。

当然有。

青辰很想问他,为什么她去探病的时候他不让她见他。

只是这般氛围,让她感到有些难以开口,于是只先问了一个公务上的事情,“大人,关于北边夷人安置的问题,前些日子有一批夷人投奔我大明,只是此前安置夷人的地方已满,现在需要新辟出一块地方。下官觉得石镇、黄平两县周边水源缺乏,恐怕不太适宜安置,是不是换到庆南县更好……”

话音未落,宋越便抬眸看她,“此事上月礼部会议时不是早已议过了,归附之人已被安置到了石镇、黄平两县。此时天气寒冷,若是再迁至其他地方,只庆南的粮食储备并不充足,河道未解冻,粮食无法运输,这么多人都要挨饿……此事是你负责的,如何你当时不提,到了现在才发觉?”

他的目光中,有一点点问责之意。

此事是青辰负责的没错,可是负责整理石镇、黄平两县资料的是其他人,当时开会的时候青辰并不知道那两县附近水源缺乏,便也以为安置之地适宜。这些日子她核对一应事宜后才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及时跟宋越提了出来。可是他前几天病了,她没有找到他。

不过不管这么样,她负责的事出了岔子,那就是她的责任。

“……对不起,大人,是我疏忽了。”既是她的责任,她就不会狡辩与推卸。

宋越依然公事公办,只严肃道:“你是翰林院出身,行事本不该如此草率的。既是初到礼部,很多事务还不熟悉,决策便一定要更加严谨,不可再因自己的失误而让百姓受苦。”

青辰垂下头,“大人教训的是,下官知道错了,以后定当小心谨慎。对不起。”

她知道,他对待工作向来是要求很严格的。这件事是她的责任,他这样训诫她,一点问题也没有。

可是,为什么心还是会感到痛呢?

此时,有人在外面请见宋越,宋越看着自责的青辰,“沈大人还有其他事吗?没有就先出去吧。我还有些要紧的事与方大人商议。”

“……回大人,没有了。下官告退。”

在背对宋越的一瞬间,青辰听到了内心崩塌的声音。

在她身后,绝代风华的宋大人微微眯了下眼,喉结动了一下。他的目光里透着一种让人看不清楚的情绪,淡漠而若有所思,却是不辨悲喜。

到了门外,青辰与前来找宋越的那位方大人打了个照面。

方大人与她是同级,看见她,主动与她打了个招呼,“是沈大人啊,宋大人离开了朝廷几天,这会子才刚回来,你不与你的老师多说几句?”

青辰摇了摇头,“只是有两件事请宋大人定夺,我说完了。”

关于他生病时为何不让她见他的问题,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也许,不问也罢了。

“哦。”方大人道,“宋大人要与我说的事,我都还没有准备好,我原还以为不急的……”

青辰对他微微一笑,擦着他的肩走过去了。

笑容,却是在擦肩后变得苦涩了。

她大约明白了,对于他来说,除了她的事,其他的都是急事。

礼部的院子里,春风悠扬。

只是这样的春天,好像与她没什么关系。

*

徐斯临升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