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歌行无奈一笑。

他什么时候变成个讲道理的人了?

饿她的时候, 煽动百姓去找她麻烦的时候, 他也没有手下留情, 像狼一样出击, 又狠又准。今夜共聚之后, 他反倒变得柔情了。

这就有点愁人了。

青辰的背影消失在孟歌行眼里的时候,他顺手摘了朵桃花, 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真好闻啊, 仿佛有那人身上残留的香味。然后他摇了摇头, 面朝她离去的方向, 兀自露出了笑容,一双眸子熠亮熠亮的。

也罢,总还有机会的。

进一步,那是迟早的事。

这么想着,孟歌行叫来了手底下的人,吩咐道:“去,带沈大人和他父亲到最好那间屋子歇息去吧。多烧点炭,把屋里弄暖一点。”

“是,老大。”

……

第二日一早,青辰在爆竹声中醒来。

云南有大年初一一早放爆竹的习俗,寓意着一种开年的喜气。其实时辰也不算早了,孟歌行已是让人推迟了半个时辰才点的爆竹。只是青辰这一夜睡得太好了,一觉就到了天亮,连梦都没做。

过年前,她连日劳累,惦记和操心的事太多,睡眠不是很好。没想到昨夜虽不在熟悉的环境里,反倒睡得异常踏实。

她在温暖的被窝中赖了一会儿,然后才揉了揉眼睛,揭被起床。

洗漱完毕后,青辰搀着老爹来到院子里。今日的天气很好,阳光暖暖的,带着一种节日的慵懒,微冷的空气中充斥着桃花的香味,闻着很是清洌。

“沈大人早啊。”孟歌行的声音打身后传来。

隔了一夜,听着倒有些亲切。

青辰转过头,对他微微一笑,“早。”

孟歌行今日似乎是换了身新衣,贴身的衣裳一点褶皱也没有,将他的身子托显得很是挺拔。今日他的发束得也很整齐,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的,俊得不得了。

“昨夜睡得还好吗?”

“睡得很好。”青辰点点头,“多谢招待。”

“不客气。”他抱着双臂,身子前倾了些,玩味道,“做梦了吗?有没有梦到我?”

她无奈地瞥他一眼,“没有,一夜无梦。”

他故意长叹一声,“唉,那还真是遗憾啊。良辰、美景,最好是再加上……鸳鸯梦。”

最后三个字他是贴着她的耳根说的,很是暧昧,说完后,他露出狭促的笑容,“想知道我昨晚的梦吗?”

“不想!”

此人一大早就如此孟浪轻佻,真是让人无语。也不知白莲教众若是知道他们的首领、阿弥陀佛的转世传人脑子里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开色戒,会是什么反应。

孟歌行见青辰有些不好意思了,嘿嘿一笑,比了个“请”的手势,“一起用早饭吧,沈大人。”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青辰主动道:“孟歌行,我们说正事吧。”

早点把事说完,她也可以早点回去。昨夜他让她过了个很热闹的年,她很感激,但也害怕自己沉溺于这种热闹和与他的接触。他们两个毕竟是官与匪的关系,走得太近了,不好。

孟歌行正喝着粥,听了只抬起眼皮来看她,“吃饱了?”

“嗯。”

“好吧。”他搁下碗,以面巾拭了拭嘴,正经道, “九月种下的稻子,十二月就能收成,那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一年可以种三季稻子?”那架势,才是白莲教首领应该有的样子。

“要看气候和光照。”青辰如实道,“在云南,一年两稻是可以保证的,一年三稻尚不敢确定。”

他点点头,“好。就算是一年两稻,再加上你找了个姓袁的,提高了稻子的产量,倘若没有大灾,那一年也能比以前增收不少吧?能收多少?”

“两石变四旦,至少翻一倍,还不算麦和豆。”

“果然不少。”他思索着点点头,然后看向她,“你知道我想说什么……答不答应?”

青辰心中有数,只微微勾了下唇,“我想听你亲口跟我说。”

“哈!”孟歌行忽地夸张一笑,身子靠到椅背上,摆出他惯有的轻慢实则警惕的姿态,“沈大人果然是个聪明人。你这副拿住别人短处趾高气昂的样子,还真是……让人又恨又爱。”

“说吧。”

“这种三个月就熟的种子,给我一些,再教我手下的人怎么种。”

青辰猜到了他要说这些,挑了下眉,不紧不慢道:“为何要给你?你不是煽动百姓们离开田地,一心奉教么?何以这下倒要回归田地了?”

“你这么问就没意思了……你明明就知道。”孟歌行讪笑道,“要不这样,你说说我的理由,我看看你能猜对多少。若是全中了,你一会儿要提的条件我可以考虑……”

青辰不露齿地微微一笑。

这人倒真是爱面子的。他向她讨要秧苗和种植方法,她的条件他不答应也得答应。这么说,不过是为了给自己铺个台阶下罢了……不过她不在意,他这么说就由他吧,反正结果是一样的。

“第一,稻子增长,百姓们见田地可以养活他们,自然会有些人想回归田地,你的教众会减少,这不是你想看到的。第二,你有这么多教众要养活,以前种田不划算,得的稻子缴税后就不剩多少,若是不缴税,官府又常找你麻烦,致使教众人心慌乱,队伍不那么好带。所以你宁愿让他们去做其他的买卖,或者是干些鸡鸣狗盗的事,也不种田。但现在不一样了,稻子的产量高了,你的教众们只要是肯种田,就一定可以养活自己,还可以为你的教派提供额外的粮食,这样你就可以招揽更多的教众。孟首领,我说的对吗?”

静默了片刻,孟歌行歪着脑袋笑了笑,“说得真好,不过……”

“第三。”他话还没说完,青辰就继续道,“也是你最主要的目的。你是个商人,凡是以利字当头,对于粮食这桩买卖,自然也是不愿意错过的。如今大明北要打鞑靼,南要抵御倭寇,军粮常年紧缺,以致于将领们有时不得不向私人购买。你先种粮、囤粮,等哪日前线战事吃紧,市面上粮价飞涨时再卖出去,这样就可以大赚一笔。对不对?”

有钱,他们才有起义的资本,虽然战争的爆发并不是青辰愿意见到的。但如果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她也无从阻拦。

“……啧。”孟歌行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光里情绪复杂,“全中。”

“真厉害啊,我的沈大人。”

青辰继续道:“我的条件是,你要按律全额缴税。”

粮食亩产提高了,孟歌行打起了他的小算盘,对于青辰来说,跟他的这笔交易却也不是坏事。白莲教众都去种了田,生事的人自然就会少了,社稷就会变得安定许多。更何况,她还能收到他的税,多少填补一下国库。对于他们双方来说,这事其实是双赢的。

这就是为什么当初她说前任元江知府本末倒置的原因。与其毫无底气地去找孟歌行谈判,不如先把粮食亩产提上来,利益面前,他自然会动心,会找上门来。

“你不觉得这样有点过分吗?沈大人。我是什么人,你很清楚。让我跟寻常百姓一样缴税,那我还跟你谈个屁?”他虽喜欢眼前的人,但喜欢归喜欢,买卖归买卖,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青辰自然明白,让这个从来没缴过税的土匪全额纳税是不可能的事,她也没指望他能答应。

大明施行的税赋是定额制,打开国的时候起,各省每年要上缴多少税,已经是固定了的。彼时太.祖皇帝分谴各部官员、国子监生和宦官巡视全国一百多个税课司局,固定了他们的税收额度,还命人将各省和各府一年的税额刊刻于石板上,并将石板树立在户部的厅堂内。

也就是说,虽然云南的粮食亩产提高了,但青辰需要上缴国库的税银是固定的,意味着她在云南省的税赋征收上有了更大的弹性。

今年粮食增产,税赋摊到每个人头上,百姓的压力就比去年要小的多。在满足上缴国库的前提下,青辰可以多征一点,用来补充云南一省的各项开支,也可以少征一点,让百姓留存更多的粮食,过得更好一点。

而到底要征多少,孟歌行是不清楚的。青辰要做的,就是让他以为他比别的百姓交的少,给他个台阶下就行了。

“你别急。”青辰安慰道,“我说的按律缴,是指按你所拥有的田地的比例来缴。但是,按我朝律法,新开垦的地三年内是不必缴税的。”

“你的意思是……”

“你和你的教众名下有好多地已经荒废好几年了吧,今年要是重新播种,便也算你是新开垦,这一部分税,可免。”青辰道,“这样平摊下来,你每亩地要交的税就少了……”

他本来就是个土匪,愿意种田已经不错了,再愿意缴纳一部分税,已经是别的官员不敢奢望的事情。作为拥有众多教众和土地的“纳税大户”,给予他一些优惠,也是应该的。

对于青辰而言,能收多少是多少,总比没有的好。

孟歌行听了,其实已很是动心,只是表面上还露出一副不太愿意的样子,讨价还价道:“不行不行,那还是太多了,再少一点。”

青辰坚决地摇摇头。

“再少一点嘛……”他摆出一付可怜兮兮的姿态,很是“无辜”地看着她,“沈大人向来体恤我等百姓疾苦,你都不知道,我其实是很穷的……”

她笑了笑,站起来,“告辞。”

“别!”他忽地拉住她的手,“成交!别走。”

青辰抽回自己的手,搀起了老爹,“成交可以,但是我得回去了。衙门里还有事。”

“真的要走啊?”他有些不舍道,仰着俊脸望着她,“才过了一个晚上,今天才大年初一呢。节又还没过完,今晚寨里还放烟花,再待一晚吧。”

他买了很多烟花,十天半个月都放不完那种,就只为了博她一笑,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走。

青辰还是摇摇头,“真的还有事。”

孟歌行心里有点闷闷地,叹了口气,“好吧。”

换了从前,他不想让她走,大可以来硬的逼她就范。可眼下形势已经改变了,于公于私他都不愿意再这么做了。

*

四月的时候,云南省的花已经开了漫山遍野。田间到处可见绿油油的秧苗,这里面,也包括了孟歌行的。

这一日,青辰得了空,便带着谢文元与袁松一起到了田间,去查看稻子的生产情况。虽然有过成功的经验,但民生大事终究疏忽不得,她得随时留意田间的情况,若是什么碰上了什么情况,也好及时调整。

袁松等擅于农事的人,也一直按青辰的吩咐,没有停止研究。在稻子之外,他们还要研究麦子、玉米、大豆等作物的增产,以利用好这些珍贵的土地。

今日天气晴朗,日头也不烈,田间微风轻拂,气候很是宜人。几人边走边商量,谢文元记录稻子的生长情况,袁松则为青辰介绍他新改良的种植方案,正说着,青辰却是远远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们先下地吧,我一会儿就来。”

谢文元与袁松按吩咐先下了地,青辰则是继续在田埂上走了一段,然后才在一个人身后停下来,“孟歌行。”

孟歌行听到这一声,猛然回过头来,俊逸的脸上满是惊喜,“是你!”

“这一块是你的地?”

他点点头,咧嘴一笑,“没什么事,来看看我的银子。没想到还能偶遇沈大人……”

“稻子种的不错嘛。”青辰也回了一个微笑,“你看,满眼都是绿色,多好。”

孟歌行却是不接茬,只微眯着眼,打量眼前已有三个多月不见的人。她还是那么好看,五官俊秀,目光澄澈,脸颊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红,薄唇如樱瓣。

三个月不见,只一见了,才知道是这么想见。

“诶。”他道。

青辰:“嗯?”

孟歌行没有说话,却是猛然拉起她的手,将她带到附近的茅草屋后。

青辰皱着眉头,“你干什么?”

他忽地长臂一身,要揽她入怀里,“想你了。”

青辰吃一堑长一智,早已有防备,扭了下身,没有让他得逞,“做什么动手动脚,能不能好好说话?”

这人还真是死性不改!

孟歌行失了手,嘿嘿一笑,“变聪明了啊……”

青辰不置可否,“我就是过来跟你打个招呼,先走了。”

“等等。”他看着她,“有正事说。”

“说吧。”

“是这样的,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打算起义么,这些日子我想了想,其实……”说了一半,他又打住了。

“其实什么?”青辰被吊起了胃口,追问道。

“其实……”话说了一半,他忽然就垂下头来,迅速地吻了下她的脸颊!

青辰怔了一下,后退两步瞪着他,“不要脸的王八蛋!都是男人,有什么好亲的!”

所幸茅草屋将他们两人挡住了,要不被人看见了,她有一万张嘴都解释不清了。

“就想亲你!”孟歌行“无耻”地笑着,长长的睫毛覆住半眯的桃花眼,“早就想亲了,尤其是夜里,特别想。”

跟他这样的无赖在一起,就别指望他能好好说话!青辰气不打一处来,不再搭理他,转身就走。

“我话还没说完呢。”孟歌行在她身后喊。

“憋回去!”她头也不回。

“我是想说,你等着我,这大明朝,我是一定会推翻的!”否则,她是官,他是匪,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

青辰没有再说话。

田里的秧苗随风轻轻摆动,看着充满希望而美好。虽然,也许不知道哪一天它就变成了战场……

……

查看完稻子的长势,青辰就返回了衙门。

才进了堂里,便看见有人在等她。

那人站起来,道:“沈大人可算是回来了。恭喜沈大人,快接旨吧……”

第143章

恭喜?接旨?

青辰愣了一下, 只觉得心跳好像变得有些快了。

“微臣接旨。”

“奉天承运, 皇帝制曰。云南承宣布政司布政使沈青辰, 克己复礼, 雅擅才能,抚绥有要, 常深疾痛在己之心,怀保无穷,不忘顾复斯民之责……兹授尔为户部右侍郎……赴京上任。”

户部右侍郎,与布政使同是正三品的官员,可一个是地方官, 一个是大明中枢管理层的重要一员,轻重程度不言而喻。

接旨的时候, 青辰还没有能完全回过神来。

她去年春天才到云南来, 任了九个月的知府, 又任了四个月的布政使,不过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她就又要回京了。此番回京,还要担任一国之三品大员,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侍郎, 宣旨声落实,是让人觉得恍惚不真实。

她有些疑惑, 这一道圣旨, 来得如此突然, 距上一道圣旨不过才隔了三个月的时间。是谁的主意呢?

是谁向朱瑞谏言了, 还是朱瑞自己乾纲独断?

“多谢大人宣旨。敢问大人,我何时进京?”

那人道:“圣旨没有写明归期,自然是自接到旨意开始,越快越好。沈大人若是安置好了这边的事情,还是尽早启程吧……大人到云南不过短短一年,就有了一年两稻、让白莲教众回归田地这样的斐然政绩,朝中都已经传开了,个个对大人敬佩不已。陛下知道了,亦是对大人您称赞有加,这才盼着大人快回京里去,施展更大的才能呢。”

青辰点了点头,“如此说来,是皇上要我回去的。敢问大人,我此番回去,内阁那边……”

那人笑笑,“大人是因为曾在金銮殿保了太子殿下,想知道徐阁老的意思吧?您放心好了,皇上提出要大人回京的时候,徐阁老是赞成的。倒是……”

“倒是什么?”徐延如何,她并不那么在意。

那人有些困惑道:“倒是宋阁老。大人是宋阁老的学生,按理说,宋阁老应该是最乐意见到大人您回京的。可是我听说……宋阁老对此似乎有些异议,还惹皇上生气了。”

青辰的眼睛黯了黯,“是什么异议?”

“您的老师说,应该让您在云南再多历练一段时间,一年多,总归是太短了。虽有政绩,却也不足以为傲,必得三年五载,才算是真正历练了。不过宋阁老向来是这样的,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却总是谦虚。严师出高徒,您是他的学生,他少不了要以自己为标准来要求您,可满朝文武又能有几人像他一般呢?您别往心理去,他也是希望您更好……况且,这天下到底还是皇上的,皇上让您回京,便是认可了您的能力,只到了宋阁老跟前,您再证明给他看也便是了……”

这一番实情,倒与她想象的没有什么出入。宋越果然还是不希望她回去的。是对她要求严格吗,还是他有其他的想法,她并不清楚。关于那个人的所有事,她好像都失去了平日理智清晰的判断。

他不想她回去,可是朱瑞硬要她回去了,谏言不被君主采纳,还惹了君主生气的心情又是怎样的呢?

他这么抗拒她回去,又知不知道,她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想回去。云南的稻子还没有熟,堤坝还没有修完,投靠的蛮人没有完全安置好,她专门挑的地方让人饲养的战马也都还是小马驹……她在这边还有很多事没有完成,并不那么急着回去,而且,她与宋越两人的关系至今说不清楚,见了面,又该怎么面对呢?

是该恭敬守礼,仿佛从无瓜葛地道一声:拜见阁老。

还是该满怀笑容地说一句:老师,我回来了。

如果当初不是没有诀别,今日要重逢时,也不会让人如此犹豫。

“多谢大人相告。大人辛苦了,这边喝口茶吧。”青辰邀请道。

那宣旨官却是摇摇头,“不必客气了,沈大人。我还有事在身,这便要走了。哦,对了,这是锦衣卫陆大人让我转交大人您的东西。”

青辰接过那东西看了看,“锦衣卫令牌?”

“这是陆大人的指挥使令牌。”那人道,“陆大人说了,这一路路途遥远,漫长崎岖,只区区十几个府兵护送您上路,他担心这路上不安全。您有了这块令牌,只到了驿站出示给驿官,便会有当地的锦衣卫来保护您……大人与陆大人是挚交吧?陆大人对您真是关心备至,连令牌都交给大人了……”

青辰的脑海中登时浮现出陆慎云的面容,冷淡孤漠,却心细如发,对她还是那么好。跟他比起来,她的老师倒显得很是薄情了。

思及此,青辰苦笑了一下,收了令牌,送宣旨官出了衙门。

谢文元这会刚从大门口进来,听说青辰要走了,整个人愣了好一会儿。

这就要走了?

这么好的官员,这么好的上司,他这一生数十年,不过只遇上了两个。可惜的是命数有别,他终不能长久地追随他们,与他们一起为了社稷百姓而付出。仔细想想,这也许是必然的结果,正因为他们都很好,所以才要到更广阔的舞台施展自己的抱负,若是被埋没了,反而是社稷的不幸了。

“大人,下官帮您收拾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