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堂见到来人,青辰愣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

徐斯临。

徐斯临穿了身长袍,两年不见,那张年轻的脸依然俊逸,眉眼间的桀骜不羁少了几分,多了几分成熟。

他见了青辰就笑,一双牙齿白白的,“你回朝前,我正好到山东出外派,昨天才回来。好久不见。”

青辰点点头,“好久不见。”

他歪着头,眯着眼看她,笑意晏晏,“可有想我?”

第150章

此时下人正好奉了茶来, 青辰端了茶,摆到他面前的桌上,“喝口茶吧。这是我从云南带回来的。”

徐斯临似乎并不执着于她的回答,点点头, 揭起盖碗喝了一口, “嗯, 好喝。”

说罢, 又嗅了一下茶香,眯了眯眼,很是享受的状态。

隔着朦胧的茶烟, 青辰看着他的脸,直觉得陌生而又熟悉。

他俊朗依旧,鼻子还是那般高挺, 眼眸还是那么熠亮, 看着她的目光仍然是幽缓的, 就像从前一样。

像那年翰林院的午后, 课室里大家都在玩闹,他拿了本《菜根谭》来找她,一只手挑起了她的下巴。

那个有些乖张的不羁少年, 带着她硬闯过陆慎云把守的城门,为找回她的笔二话不说跳进冰冷的河水, 上岸后明明冷得浑身打颤, 却死要面子说自己不冷。

他也曾经与她站在不同的立场对辩, 仔细修改她的策论, 与她争执害她摔下楼梯,与她打雪仗却被顾少恒逐出府邸,为了救她的猫而被爆竹炸伤手指,至今疤痕仍在……

说起来,凡此种种不仅是她与他共同的记忆,也是她在大明朝的青春。

如今,少年变得更成熟自若了,他的眼睛里书少了些迷茫,变得更加坚定、坦然。

想来,是因为他已经与明湘过上了婚姻生活,从而变成熟了。

“怎么,分别一年多,记不得了啊?一直看我。”他搁下喝了好几大口的茶,笑道,“好歹同窗了两年,这么薄情寡义啊?”

青辰摇摇头,“不是……就是突然觉得,日子过得有点快。”

“啊,是啊。”他的嘴角向上弯着,“现在跟在翰林院那会不一样了。你知道最明显的区别是什么?”

“什么?”

“那个时候我想的是怎么欺负你才好玩,现在,就只有想你,没有欺负和好玩了。”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笑意,看上去半认真半调侃。话里似乎有很多情绪,挺复杂的。

“……没觉得欺负人有什么好玩的。”青辰选取了个轻松的角度回应。

他又是咧嘴一笑,“当然好玩啊。朝廷里规矩那么多,闷都闷死了,还好有你。不过欺负了你这么久,我也没觉得占了多大便宜,你这人太机灵了……机灵得走了快两年,也没让我忘记你。我不像你那么薄情寡义。”

他说着,一道幽缓的目光又是飘了过来。

青辰抿了抿唇,“谁说我薄情寡义……”

“去山东前,”徐斯临自顾说道,“父亲说户部尚书致仕了,原户部侍郎要顶了这个位置,侍郎一位就空了出来,问我谁来接任合适。你知道当时我想到的是谁吗?”

青辰摇摇头,“不知道。”

“我啊!”他看着她,指指自己,“我跟父亲说,就你儿子啊爹!你儿子这么大个人摆在你面前,现在是个四品的督察院左佥都御史,我不合适谁合适啊!结果,我爹没同意……唉,也不知道是不是亲爹……”

青辰有些尴尬,“……为什么?”

她看得出来,他是想往上走的。

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忽然就不想再做从前那个只知道吃吃喝喝,放浪不羁的公子哥了,而是要往上走,将属于他们徐家的权利,牢牢握在手里。

也许,也并不突然,这是他的路,本来就是被规划好了的。

“为什么?”徐斯临露出悲伤的表情,定定地看着她,似有一肚子的无奈无从说起。

“骗你的!”他忽然道,瞬间变得笑嘻嘻的。

青辰:“……”

又捉弄她。果然,他还是当初那个,闯了城门还问她刺不刺激的徐斯临。

“我当时说的不是我。”他勾起嘴角,一双星眸熠熠发亮,“是你。”

“我?”

他点点头,“嗯。你在云南的事我都知道。你为百姓做了这么多事,付出了这么多,我的本事,哪儿比的上你啊,当然要推荐你啊。打心里,佩服你。”

“还有,我刚才不是说了,我想你。能让你回到京城来,比什么都好。”

“谢谢你。”青辰沉默了片刻,又问,“那徐阁老……”

她毕竟曾在金銮殿上坏过徐延的好事,保住了太子。徐延怎么会轻易让她坐上这么重要的位置呢?

“爹说,我跟皇上想到一块去了。皇上也认可你,他自然是会同意的。”徐斯临笑着挠挠头,“是皇上让你回来的。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话虽如此,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徐延是首辅,在此事上不阻拦,才是青辰得以回京的关键。但眼下,他不打算将其中的原因告诉她。

宋越阻拦她回来的事,他也没有说。他想,他不说她也会知道的。

“还是要谢谢你。”

“诶,别老说跟我说谢谢啊。回来就好。”他看着她,出了口气,“云南那么乱,你在那边,太辛苦了。”

当初狠心放她走,让她到云南去忘记宋越,可思念却难熬。每次听说她碰上了困难,他都很替她担心,尤其是跟白莲教扯上关系。这次机会来了,能让她回来,还是让她赶紧回来。

“我还好……明湘在你府里,还好吗?”

“嗯,她也还好。”他如实道。

他没有说很好,而只是说还好。

因为事实如此,他不想骗她。

明湘因为曾经想刺杀徐延,所以只能在自己的院子里生活。院子虽不小,到底是个封闭的空间。被禁锢着,失去自由,人又怎么会如意呢。她心里不如意,他能做的,就是尽最大的努力让她过上好的生活,至少,她不用为生活而在尘世间忙碌。

等日子再久一些,她放下对父亲的恨意,应该还会更好一些。

徐斯临没有告诉青辰明湘行刺未遂的事,怕她担心,青辰也没有问太多明湘的具体生活。毕竟她如今是别人的姨太太了,问太多,不是太合适。

关于明湘的话题到此为止,闲叙几句,青辰为徐斯临添了点茶水。

她的手腕细细的,端着青瓷茶壶的手指纤细而白皙,叫徐斯临看出了神。

一年多未见,一只手就挠到了他的心底。

“我听说白莲教怂恿百姓闯进了你的衙门。”他回过神来,问,“你竟还让他们坐下,给他们水喝。你就一点也不怕?”

“怕,也不怕。”青辰道,“他们都是我的百姓,我理应如此待他们。”

“嗯。”

徐斯临想,她不愧是任过封疆大吏的人了,平和,清隽,浑身都散发着自信的光芒。这一年多来,她着实是成长了不少。

也不知道,她对宋越的感情,还剩了几分。

他很想很想知道,却是不敢问。

他有点等不及了,等不及想要娶她回家。

后来,没再坐多久,徐斯临就起身告辞了。青辰把他送到了大门口,看着他上了马车。

徐斯临上了马车就揭开帘子,笑着对她挥手,“走啦!”

“再见。”

“诶。”他忽然道。

青辰凑近了,“什么?”

“你什么时候还去看堤,一起去啊。”

“……”

*

休沐的时候,青辰又去了林孝进家。

她刚回京城的时候去过一次,见了二叔。林家还是头一次接待正三品的大员,宅子里布置得尤其精心,以最高的礼格来接待了她。

虽是亲戚,也面面俱到。

沈谦见了她,目光里隐约有些泪光,青辰也很激动,可看他身子不太好,她又很难受。

沈谦的脚受过伤,虽得徐斯临请了名医来医治,但骨头伤了,总不会回复如初了。走起路来,总觉得没有原来那么自如优雅,像是铁器用久了,锈了。

青辰答应了他会经常来看他,所以今日逢休沐,她便又买药来看他。

离开时,依旧是有些依依不舍。

夕阳照着他孤立的身子。

回府的路上,青辰顺道去了镇抚司衙门。

走之前,她曾想买个宅子送给明湘,结果是陆慎云帮付的钱。今日她连本带利把钱拿来了,准备还给他。

到了镇抚司门口,锦衣卫见是他,也知道她是两位指挥使的好友,故而也没请示便让她进去了。

青辰走到屋门口,只听见陆慎云正与黄瑜说话。

黄瑜道:“昨夜,我好像看到宋阁老与贵妃了。你说这两人怎么……”

青辰的心忽地一揪。

第151章

“就在同悦客栈外面,有两个人, 一前一后。昨夜下了雨, 两人都遮得严实, 还撑了伞, 我原没觉得前头那人是贵妃娘娘的,毕竟是夜里,又在宫外。可我一看她身后那人, 鞋子上有一滴墨,巧了, 今儿贵妃娘娘身边的小太监给五皇子研墨, 正好有一滴墨滴到了他的鞋上。就在同一个位置,我看得清清楚楚。”

黄瑜说到这里,猛然一抬头,见到青辰来了, 立刻就住了嘴。

陆慎云坐在他对面,顺着他的目光回了头,也愣了一下。他站起来,走到门边看着她, “你来了,进来坐吧。”

青辰点了点头,踯躅道:“对不住……我听到了你们说的话。”

陆慎云摇摇头, 顺手关了门, “无妨, 你可以听。坐吧。”

宋越的事情, 她怎么可能不关心,看到她那副吃惊而郁郁的表情,他就知道,若是不让她听全了,她怕是会难受得很。

黄瑜递过去一道问询的目光,陆慎云收到了,道:“继续说吧。”

黄瑜点了点头,继续道:“昨夜雨下的不小,他们的伞都打得低,根本看不见人脸。不过我能确认,后面那人就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小太监。再看前头那人走路的身形,必是贵妃娘娘无疑。”

唯恐陆慎云不信他,他又补了句,“你也知道的,当了这么多年锦衣卫,我这方面感觉特别敏锐。一看一个准,错不了。”

陆慎云眉头微蹙,“你是说,在那客栈门前你看到了两个人,一个是贵妃娘娘,一个是她身边的小太监。那宋阁老呢?你到底有没有看见他?”

北镇抚司堂内,透着一股肃冷的气息。黄瑜说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仿佛是火上熬着的药,煎着的是人的心。

“看见了。”黄瑜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你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起初那会,我确实是只看见两个人,就是贵妃和小太监。这两人大半夜出宫,到了一家客栈,我好奇啊,就在外面找了处避雨的地方,猫了一会儿。约摸有半个时辰吧,就有人打客栈出来了。你们知道是谁?”

陆慎云不说话,余光往青辰的方向顺过去,又收了回来。

而青辰的心已是凉了半截,另外的半截还在苟延残喘。

“就是宋越!这回我可是看清楚了。天天能在朝里见的人,我总不会认错的。”黄瑜道,“他打客栈出来就上了马车走了。不一会儿,郑贵妃也就出来了。”

“就这样?”陆慎云问。

“啊!就这样。这样还不够?”

“不过是同到了一间客栈,倒也不能说他们二人见过面。”陆慎云道,“此事你大惊小怪了。”

这番话,陆慎云其实说给青辰听的。

当了这么多年锦衣卫,监视过这么多的王公贵族,若说昨晚的事是巧合,他是连自己也说服不了的。

青辰何尝听不出,这话里面有安慰之意,可又忍不住侥幸地想,也许真的是巧合呢。

“不不不。”黄瑜摆了摆手,“我确定这两人见过。宋越出来的时候,手里打的那把伞,是贵妃娘娘的。”

轰……

青辰只觉得,在她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塌了。

昨夜的雨下得淅淅沥沥,芭蕉叶在风雨中乱舞,门缝、窗缝吹进来的风都带着潮意,让人有一种粘稠的很不舒服的感觉。

她躺在床上,半天都没睡着,翻来覆去,脑海里种种思绪纠缠。

皆是关于宋越。

白天的时候,尚可用忙碌的政务麻痹自己,到了夜里,回忆便悉数汹涌袭来,怎么也抵挡不住。她提了刀拿了盾,面前,却没有敌人。

一夜说不上来的难眠,原来竟是因为,他在客栈里夜会了贵妃。

黄瑜好似想起什么,又道:“要我说,宋阁老年逾三十不娶,该不会就是因为郑贵妃……”

尾字还未落定,便被陆慎云喝住了,“胡说八道什么!便是见过面,那也不必就是你想的那般龌龊。不是还有个小太监么……”

黄瑜讪讪,小声道:“自然是得有人在外面守着……”

陆慎云忙阻止道:“别说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嘴上虽是被拦着了,可青辰的心思却早已不受控制。

前朝有一段传闻,是关于李贵妃和张首辅,相传两人暗生情愫,彼此心有所属……在这重重宫墙围着的紫禁城里,他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双双犯禁……

一个念头在青辰心中晃过,他疏远自己,赶她去云南,莫不就是因为郑贵妃。

郑贵妃生得国色天香,千娇百媚,跟自己这个不男不女比起来,那真是云泥之别。宋越再是清心寡欲,到底也是个寻常男子,有七情六欲。他喜欢上郑贵妃,一点也不奇怪。

可那到底是郑贵妃啊,她是皇上的女人,是这大明朝后宫的第一人……要是皇上知道了,他怎么办?

青辰不敢想,只觉得喉咙好像哽着,心里却不停泛着酸,说不出的难受。

陆慎云见状,为她添了点热茶,“喝点水。”

他向来是不会安慰人的,尤其还有别人在,知道她难受却束手无策,于是心里也难受了。

“谢谢。”青辰有些麻木地道了声,然后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幸好是锦衣卫,幸好是陆慎云和黄瑜,幸好这两人不是徐党,也不是那些心怀恶意的人。如果是被那些人看见了,她不敢想象后果……

“二位大人,”青辰有些艰难地开口,“老师他不是那种人。此事可否……”

“你放心吧。”陆慎云道,“此事并无凭据,也许是黄大人昨夜眼花,看错了。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黄瑜看了看陆慎云,又看了看青辰,他自然知道陆慎云做什么都是为了沈青辰,作为兄弟,他自然会帮他。

“对,对,沈大人。可能是我眼花,看错了。你放心。”

“谢谢。”青辰点了点头,将带来的银子搁到桌上,对陆慎云道,“我……来还你宅子的银子。你收下,我就先走了。”

陆慎云沉默地看着那包银子,又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没有说话,也没有追。

他明白,她现在需要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而他自己,也需要。

*

是夜,青辰躺在床上,在脑海里做了很多假设。

作为大明朝绝顶聪明的第一才子,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跟郑贵妃在一起是自断前程。他那么爱百姓,那么为社稷着想,怎么可能会被儿女私情所耽误……

可黄瑜看到的的确如此,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深夜在客栈私会。莫不是他所有的聪明在郑贵妃面前都已化为乌有,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明知道没有退路也要飞蛾扑火,不死不休……假若真的如此,那他对郑贵妃的感情,该是多么多么的深。

或者说,这便是情不自禁……是爱极了,爱惨了……

想到这里,青辰只觉得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

从上大学的时候开始,她在书本上认识了他,几年间疯狂地寻找关于他的史料,到穿越后,做了他的学生,与他相识、相知,再到相恋。如此幸运,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活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