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又能感觉到,这事就是她做的。因为那姑娘重情。

在她不顾自身安危,为太子和顾少恒出头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在他赶她去云南,又与郑贵妃牵扯不清,她还愿意把自己交给他的时候,他就更确定了。

赵其然喝了口酒,满足地叹了口气,“大年三十,在这牢狱里还能有一口酒喝,还不算坏到了头。诶,你说,咱们还出得去吗?”

宋越不作声,眼睑微垂,漆黑的眸子融进夜色里。

“往年这个时候,你都在做什么?”赵其然继续道,“我家里可热闹了,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屋里坐得满满的。老太太身体好,就喜欢拉着我们这些孙儿喝酒,有时候喝完了就给我塞个鸡腿,还把我当小孩呢。你别说,我家厨子做的鸡腿是真好吃,一口咬下去,又酥又香,满嘴流油……”

赵其然说着,后来声音就渐渐小了,再后来就不说了,只对着狭窄昏暗的牢狱,轻叹一声。

宋越有些愧对他,只是眼下说道歉的话,也没什么用了。

出得去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大约是很难逃过这一劫了。

徐党指着徐延翻身,想必会使尽办法弄虚作假。朱瑞一心除掉徐延,也会为了权衡朝局而牺牲他。等审理结果呈上去,就算是朱瑞不叫他死,这朝里,想必也没有他的位置了。

失去了次辅的位置,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徐延和徐党的人定不会放过他,以后还想要过安稳的生活,本就是一种奢望。

所以,他无法许她将来。

说到底,这些都是他自找的,正应了那句老话。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

大年初三,陆慎云随父母到谢府拜年。

父母在堂内议事,他则自己踱到了院子里。

谢府布置得很喜庆,到处是大红色的窗花与对联,眼下垂着崭新的红纱灯,在白天也显得很是鲜艳。

院子里种了几株红梅,虬曲的细枝上红梅点点,趁着晶莹的白雪,显得异常娇艳。在这些梅花前,他兀自站着,沉默而冷峻,玄色的身影孤直,而有些落寞。

他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来过谢家了,儿时倒是常来,后来一晃就是十年,如今重新来到这里,眼前的一切都陌生而熟悉。

原本,他是不想来的。他本就寡言少语,不喜欢与人走动,这种两家寒暄叙旧的场合,他大多只能无聊地坐着,吃一顿无聊的饭,然后走人。

今日之所以来了,是他心里有愧,陆家的传家宝金书铁券被他送出去了,老爹都还不知道。哪天知道了,还不知要如何暴跳如雷。

不过,他一点也不后悔。

大年三十那夜的种种,他都清晰地记在脑子里,他为她所做的一切,都能让他感到快乐。

那晚睡在她的府里,他感觉离她是那么地近,好像满屋子好像都是她的气息。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他不敢说自己对她一点想法也没有,虽然已尽可能地克制,可那夜只是闻着她为自己准备的被褥,都能让他产生一些……不太纯洁的胡思乱想。

夜里他做了个好梦,梦到她穿着一身女子的衣服,与他在茫茫人海中初次见面。她目光盈盈,樱唇轻启,叫了他一声“陆公子。”他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年轻小子,拉着她的手就不肯松,后来也不知道如何发展的,他们两个人抱了好久好久。

后来,天还没亮他就醒了,静静地在床上趟了一会儿,回忆细品那个梦,才回了宫里当值。没跟青辰道别。

临走前,他去看了看那个雪人,它完好无损地立在那儿。一旁有小厮在清扫廊道上的雪,却也不敢随意处置它。

他问了小厮一句,“这个雪人,能留给沈大人亲自处置吗?”小厮连连点头。

他猜想,就算是他不嘱咐,青辰也不会随意对待这个雪人的。因为她说过它憨憨的,像他一样。

她应该,还挺喜欢的吧。

过完初六,他就得去趟贵州,黄瑜已经在那等他了。外面的形势到底如何,他得亲自去看一看。皇上卧病在床,管不了那么多事,两个阁老又被下了大狱,朝事几乎是无人管的状态。他身为锦衣卫指挥,必须得扛起皇城的安全。

这一趟来回,至少也得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三司会审进展如何,他没有把握。所以,他才把那块金书铁券留给了她。

万一宋越遭逢不幸,她至少可以铁券保他无虞。

虽说是传家宝,但到底不过是块铁牌子,能救回一个阁老,让她开心展颜,这是最圆满的结局了。

只是他不会说话,当面给她怕她不肯收,所以才想了雪人这么一个办法。

雪化的时候,他应该已经走了……

就在陆慎云思绪漫游时,月洞门外,有个姑娘正走过来。

谢惠莹穿着藕荷色的冬裙,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提了裙子,小心翼翼地跨过了月洞门。她的一张脸冻得白里透红,唇上抹了新做的胭脂,整个人在这冬日里娇艳如花。

陆家来人了,父母让下人来请她去见见长辈,她嫌外面冷,在屋里抱着猫儿玩耍了好一会儿才肯出来。谁想刚穿过月洞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不由一愣。

在挂着冰雪的红梅间,那人一身黑袍,背脊笔挺地站着,面容清冷。

竟然是陆慎云?!

谢惠莹皱了皱眉,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都有十年没有来过她家了吧。今日又是那阵风将他给吹来了。他来,又是做什么?

想了想,谢惠莹便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到了他身旁,她忽地大声道:“冰疙瘩,你来干什么?!”

陆慎云回过头,表情依然平淡,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也不再说话,只维持原来的姿势站着。

谢惠莹看他一副冷冰冰的脸,心里有些不乐意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这副德性。孤傲少年自顾练剑,她怎么喊他“哥哥”,他都不理她,还吼她让她离远点,把她都弄哭了!那个时候 ,她才四岁啊!

真是想想就生气。她好歹也是个侯府千金,他怎么老是把她当成透明人。

“唉。”谢惠莹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陆慎云的肩膀,“你又不理我。这里是我家。”

话音落,等待片刻,沉默。

谢惠莹气不打一处来,弯下身子想揉个雪球扔他,岂料踩上卵石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往陆慎云那边倒。

“噗!”

一声闷响后,她就趴到了他的身上,把他结结实实地压在地上。倒下的时候宽袖和披风扫过梅枝,树上的雪簌簌地往下掉,正落在两人的身上。

陆慎云始料未及,饶是身手再矫捷,也没有调整的机会。她贴上他胸膛的时候,一股淡淡的香立刻涌入他鼻尖,胸前的柔弱也很……明显。

谢惠莹怔怔地趴着,唇就贴在陆慎云的脸颊边,眼皮底下是他漆黑的双眸,耳朵边是他灼热的呼吸。不知不觉间,一张脸都羞红了。

被压着的人轻轻喘了口气,想站起来,可是上身一使劲儿就会挤到她的胸。他就不敢再动了,只憋着气闷声道:“起来。”

谢惠莹一时没反应过来,眨了下眼。

他挑眼瞅她,再道:“看什么,你压着我呢,起来。”

她反应过来,羞得“哇”地叫了一声,迅速从他身上爬起来,有些手足无措。羞臊间,她先发制人指着他道:“你,你吃我豆腐,占我便宜!”

他俐落地从地上站起来,对着她羞红的脸,只憋了三个字,“我没有。”

谢惠莹的小脸更红了,“怎么没有,刚才就是你……”

“好了,好了。”这时,谢惠莹的母亲走了过来,打圆场道,“方才明明是你自己摔了,压了云儿,我都看见了。再说,你们都要成亲了,哪有什么占便宜的说法。”

“娘——”谢惠莹羞得跺了下脚,“我才不要嫁给她。”

说罢,她看了看一眼——他还是那么冷漠,只是冷漠中,好像有那么点抗拒的意思。

谢惠莹有点不高兴的撅了撅嘴。他不稀罕她,她还不稀罕他呢!

莽夫子冰疙瘩,他以为他有多迷人多招人喜欢么?!

谢母又道:“莫说孩子气的话了。云儿,走吧,一起用膳去吧。”

陆慎云却是低下头,与她轻声到了歉,“夫人,好意心领了。我先走了,衙门还有事。”

“这……好吧。”谢母本还想留他,但也知如今朝堂乱,他大约也是身不由己,就没有再挽留。

陆慎云对她点了下头,转过身,径直去了。

谢惠莹看着他的背影,又撅了撅嘴。

什么啊!

吃亏的明明是她,他摆什么臭脸啊!

*

元月十五,元宵节。

天气转暖了一些,沈府庭院里的积雪在渐渐融化。

这一日黄昏,青辰回到府里,正路过看到那雪人,发现它的一条用树枝做的手臂垂了下来。

大年初一陆慎云不告而别后,她坐在亭子里又看了这雪人好一会儿,特意嘱咐了下人,谁也不能碰它,等他日雪化了,她会亲自来处理。

此刻,青辰走上去,轻轻拍了拍雪人已经有些松动的身体,拣起它的“胳膊”,往还没有融化的雪里插得更深了些。

夕阳下,雪人圆滚滚的身体却露出了一点东西。

她伸手去摸,是硬的。

第165章

等青辰一点点小心把它抠出来, 金书铁券才露出了全貌。

金色的阳光下,上面的错金楷书微微闪着光。

——以此钦赐开国功勋……无论获罪如何, 皆可免死。

她曾在史书上见过这等珍贵之物的图鉴, 可亲眼看着它, 将它捧在手里,却是头一回。

有些沉甸甸的。

它承载着陆家的世代忠诚和举世荣华, 那些洒过血的峥嵘岁月, 那些君臣和睦、亲密无嫌的佳话, 不过都在这一片小小的铁券上罢了。

陆慎云大雪天立下了这个雪人, 竟是为了将这金书铁券交给她。

天空尽头,云层尽染嫣红,厨房里汤圆的香味飘了过来。

青辰捧着铁券, 只觉得心里又胀又酸,那个不会说话的人啊, 竟将如此珍贵的东西搁在了一个随时会融化的不那么起眼的雪人里。

真是又楞又直。

可这东西实在是太珍贵了,她受不起。

沉吟片刻, 青辰复又出了门,马车直奔北镇抚司衙门而去。

到了镇抚司衙门,却是没有见到陆慎云,只看到镇抚司门楣下, 难得也挂了两个红纱灯笼——象征着团圆、平安、喜庆。乱世之下,竟连素来冷漠的镇抚司, 也学会了祝祷祈愿。

一个相熟的小旗很快出来, 告诉她, “陆大人已经出发去贵州了。”

“贵州?”她不由摸了摸收在袖里的铁券,“什么时候走的,元宵节还没过就走了吗?”

“初六就走了。”那人道,“走得很急。说是那边情况可能不太好,他得亲自去看看,黄大人在那边等他。”

然后,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捧着,“沈大人,这是陆大人给您留的信。说是您这几天会过来找他,让我亲自交给您。”

青辰接过信,犹豫片刻便告辞了,“多谢。”

回到马车上,她借着今日的最后一缕阳光,将信展开。此前,她好像没见过陆慎云的字,这一回,算是初见了,一字一划颇为刚正笔直,扑面而来都是那个人的气息——

我去趟贵州,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若三司会审判决不利,可拿着它去救宋越。一块铁牌子而已,救人要紧,不要犹豫。

卿万事保重。

陆慎云

一月初六

*

一个月后的一天。

本来就不平静的宫廷突然又起了波澜。

据说是三法司已经收集了足够的证据和证人口供,已向皇帝朱瑞禀明,马上就可以开审了,请皇上裁夺审理的日子。

朱瑞通过太监黄珩回复,先将证据呈给他看一看——这种情况以往是不会出现的。天子既已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令三司会审,相应案子就应全权交予三法司,等三法司审理完结,自然会将结果呈报皇帝,届时再由皇帝宣判,裁夺各人生死。

过了几天,秉笔太监黄珩又将那些证据送回了三法司,说是传皇上口谕:朕以为证据尚不充份,令再行搜政,待准备充份后再行审理。

刑部和都察院的两部堂官不由面面相觑,想通过黄珩给朱瑞待句话——他们是三法司的堂官,自然知道什么情况下是证据充份的,这……已经不能更充份了。

可是黄珩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机会,令小太监放下证据,转身就走了。

他是懒得听他们再胡扯——宋越是什么样的人,但凡是在朝廷里有些时日的人都清楚的很,审理的结果竟是宋越联合张茅贪污,而首辅大人只是犯了监管不利,导致粮仓被人放入粮食这样的小错,作伪证做出的这结果,连他都没眼看。

况且,朱瑞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徐延是一定要拿下的,只这么一个小错,倒叫天子怎么判?他若是要硬判,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面子上不好看啊。

两部堂官隐约看懂了这层意思,可又有些拿不准,于是立刻报给了在牢狱里的徐延。徐延的脸立刻就凝上了一层霜。

他伺候皇帝二十多年了,别人或许看不懂朱瑞的意思,可他再清楚不过。

什么证据不足,不过是天子要放弃他徐家罢了。经此一事,天子的心意已经再清楚不过,他也该,彻底死心了。

是夜,徐延就写了封信,让刑部尚书带给了儿子徐斯临。

——他们徐家,只剩最后一条路。

……

大理寺罗大人受陆慎云和沈青辰的嘱托,知道那群无法无天的人做了不利于对宋越的证供,还打算开审了,便立刻找机会通知了青辰。

两人见面的时候,千步廊屋檐下的冰柱已经化了,只偶尔吹来的风依然携带着倒春的寒意。

他也不废话,只开门见山言简意赅:“刑部都察院两部堂官,跟徐延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徐延要是倒了,他们也跑不了,于是干脆买通证人,伪造证据,现在若是开审,必会对宋阁老等人不利。到时候我一票对两票,也是有心无力。再加上那张茅,就是一条垂死挣扎的毒蛇,死死咬着宋阁老不松口。”

青辰听得心惊肉跳,面对着赤.裸裸罔顾律法和道德的现状,有些喘不过气来,“大人不是也在命人收集证据,就无法对抗那些人的信口雌黄吗?”

他摇摇头,“徐延经营多年,做事谨慎小心,若是能轻易得到他犯罪的证据,你的老师也不必出此下策……与他谈话的时候他并未多说什么,大约也是知道,要自证清白很难。能牺牲自己拉徐延下马,已是旁人做不来的事情了……我得回去了,你们商量商量,想想后路吧。”

罗大人走了,青辰漫步在千步廊上,满腹心事。

今日的天空很蓝,阳光明媚,千步廊上飘落了许多杨花,嫩绿的柳条也舒展着丝绦,她却是一点赏春的心思也没有。

徐党这一群王八蛋,全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大坏蛋,没有一个好人!

她正这般忿忿地想着,一抬眼,却见到迎面走来了一个人。

他穿着跟她一样的官袍乌纱,黑靴沉稳地踏上积雪消融的石板路,春日暖阳下,毛皮围领上的脸熟悉而又陌生。

她立刻转了个方向,提步就走,不欲与他相遇。他却是三两步就跨过来,叫了声:“青辰……你等等。”

她迟疑了一会,站住,转头瞥他。

徐斯临快走过来,润了润唇后道:“……有些日子不见了。你,还好吗?”

“我还有事,没有功夫闲叙。抱歉。”

“等等。”他挡住她的去路,眉头皱了皱,幽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别这样。你这样,我很难受。”

“难受?”她淡淡地睨着他。

宋越被关在大理寺牢狱里,而他却帮着徐延指使人做伪证。她一方面辛苦奔走,试图帮上一点点忙,可他却轻易化了解她所有的努力。

他为了救亲爹,她无话可说。可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还来找她干什么!

“那又怎么样呢?”青辰道,言辞里不无讥讽。

这个生死存亡的节骨眼,他来跟她说他难受?!

“我知道……现在我们的立场不同。”他轻轻眨了下睫羽,桀骜的眉眼似乎有一丝愧意,“但我只是想救父亲出来,原本并不想牺牲老师。但是,我没有得选。”

“我知道你没得选。”她道。

那是他的父亲,他不能不救。他出生就姓徐,这个事实一辈子也改变不了。

她早知道的,他这条小溪,迟早有一天会汇入徐党的大海,不管他愿不愿意。

“那你就别当了鬼还想当钟馗!”她义愤填膺道,声音甚至微微有些颤抖,“抱歉,我走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伸手去拽她,俊逸的面容上眉头微蹙,显得有些无措,“青辰,你听我说——”

“啪!”

她甩开他的胳膊,反手却给了他一巴掌。

这辈子,她从没打过谁,这一巴掌,是为了他的老师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