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常即是妖,保守起见,不宜草率前行。

“传我命,就此安营扎寨。”孟歌行道,“再派一队人,去看看蜀王大军的行踪。”

他耗费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好不容易才带着十几万大军打到这里,与大明决一死战,他只能谨慎,谨慎,再谨慎。

……

与此同时,陆慎云一直在外城观察着敌军的动向,在听到孟歌行的大军原地驻扎的消息后,不由想起了青辰。

她果然是聪慧的,仅凭孟歌行一句随口说的话,她就猜到了他会做什么样的决定。如此细致入微,洞悉全局,不愧是明年入阁的热门人选。

倘若大明熬过了这一劫,明年,他就该唤她一声“阁老”了。

而此时的青辰却在沈府里,思念着宋越。

两人分别十几天了,他还是没有跟她联系。每天她都问小厮有没有人送信来,每天小厮的回复都是,没有。

她很担心他出事,也担心郑贵妃会不知怎么为难他。

偏偏,她还不能入朝去打探消息。

宋越现在还是大明的罪犯,而她救走了罪犯,同样触犯了大明律法。原本她也早该被缉拿入狱的,不过按《大明律》,属于八议的皇亲国戚、高官重臣,“法司皆不许擅自鞫问,须实封奏闻,取自上裁。”

现在朱瑞病得不省人事,满朝文武唯一有特权替皇帝拿人的,只剩下锦衣卫指挥使。

而陆慎云巴不得好吃好喝地把她供起来。所以,青辰才能安心的呆在府里。

过了一会儿,有锦衣卫上门来了,说是孟歌行大军已停,在京郊原地驻扎。

青辰点了点头,问他:“流萤可准备好了吗?”

“陆大人让卑职跟您说,都准备好了。”

“那麻烦你回去跟陆大人说一声,今夜云层遮月,天暗下来的时候,便可以行事了。”

第172章

是夜。

京郊白莲教军营的上方, 厚厚的云层移动,遮住了月亮。

渐渐的,天空中出现了奇怪的亮光, 是一群移动的光点,幽幽荧荧的。

孟歌行的军帐外,有两队人正执戈守卫。夜风清凉, 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其中一名守卫正是百无聊赖昏昏欲睡, 抬头间,却忽然发现了那组亮光,眼睛登时就瞪大了。

他立刻拍了拍身旁那人的肩膀,指着脑袋上的天空道:“诶,你快看!那些是什么?”

被叫那人亦是抬头, “那是……那种亮光, 好像是流萤的?流萤如何能飞得那么高?诶, 你们大家快看啊, 天上, 天上!”

又有人道:“是流萤吧?你们看那它们排列的图案!”

“那是什么图案?”

“好像是个人?”

“不对, 不对,你看他的手,那是不是法印的手势……”

“法印?如此说来, 倒像是……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真是阿弥陀佛。是阿弥陀佛啊!”

“阿弥陀佛显灵了!”

夜空中, 那些流萤缓慢地飘动着, 排列成阿弥陀佛的身相, 幽幽地闪着荧光。

白莲教的军营里立刻骚动了起来,金戈铁甲的战士们都抬着头,齐齐望向十几丈高空中的神奇景象,很多人加入了白莲教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神佛显灵,皆是激动不已。

“阿弥陀佛显灵了,手势的法印是与愿印啊,咱们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大家快看,阿弥陀佛施法印的手,指的是紫禁城的方向!阿弥陀佛在此时显灵,可是让咱们进攻大明?”

“阿弥陀佛以流萤显灵,让咱们进攻大明了!”

“进攻大明,杀了狗皇帝,咱们的愿望就实现了,就能翻身做主了!”

深夜的京郊,白莲教军营彻底沸腾了。一传十,十传百,在大战前夕,大家对自己亲眼所见的“神佛显灵”越来越相信,相信这就是阿弥陀佛给它们的暗示,是天意!

主帐中的孟歌行原是在与几人议事,帐外一时声响雷动,如营啸一般,他自然也被惊动了。

招来人一问,那人只也激动道:“阿弥陀佛显灵了!”

孟歌行眉头一皱,压根也不信,“什么显灵?”

“阿弥陀佛显灵了!让咱们进攻大明,保我们实现愿望。您快到外面去看看吧。”

孟歌行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出了营帐,他倒要看看,是如何个显灵法。

到了帐外,他抬头看向天空,只见空中果然如手下所说,流萤排成了阿弥陀佛的身相,施印的手指正好指向了北面的紫禁城。

夜风吹来,吹得他身后的披风不停翻卷,那流萤组成的佛像也飘了一下。

大明军队一夜之间不见了,他们原地驻扎,半夜就有阿弥陀佛显灵,以与愿法印指引他们进攻紫禁城……真的有这么巧?

他不信。定是明军在搞什么鬼!

与他一同出帐的几人亦是在嘀嘀咕咕。

“咱们拿不定主意,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这个时候却出现如此景象,难道真是阿弥陀佛为咱们指引方向?”

“那些是流萤吧,流萤如何能飞那么高了?”

“今日白天所见,已是十分诡异,这般景象出现,我以为亦有些不同寻常,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听着身旁人的议论,孟歌行沉吟片刻,对身边的人道:“去,取我的弓箭来。”

“是!”

弓箭被取来,孟歌行立刻对空中那佛像拉了弓。身边的人忙拦住他,“老大,那是阿弥陀佛,此举颇为不敬,恐怕欠妥?”

孟歌行皱了皱眉。

在众教众面前,他一直是潜心向佛的,就算是心里不信,表面上也必须作出样子。可现在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局势千钧一发,他必须得弄清楚,明军究竟在搞什么鬼。

“我心里有数。”

他不再听劝,干脆俐落地对高空射出一箭。

“嗖”地一声,箭落入夜空,却是很快不见了,那些流萤还在。孟歌行有些恼地又射了两箭,还是射不着。

太高了。

这时,流萤的光却一点点地黯下来,逐个,逐个地消失了。天空中,又是变得一点亮光也没有。

“老大,可是刚才一箭,惹恼了阿弥陀佛……”

流萤寿命有限,到了那般高空,自然活不了多久。

孟歌行不理睬他,闷头返回了营帐,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声不吭。

阿弥陀佛显灵?

放狗屁。

他孟歌行身为白莲教首领,从来都不信佛,阿弥陀佛若是能保佑他,他何至于失去双亲,何至于要靠自己的双手才打到这一步。

先是明帝病危,再是明军一夜之间全部不见了,现在又来一出神佛显灵……如此巧合,好像一切形势都对他有利,他压根也不信。

明军太小看他了。这必是他们搞的鬼!

几个军师尾随入帐,谁也不敢再吱声。

孟歌行自顾思虑片刻,问:“探子来回了没有,蜀王的大军,如今行进到哪里了?”

“说是已陆续到太原了。他们应该是知道咱们要进攻北京城,又陆续往咱们的方向过来了。”

“多少时日可以此地?”

“按他们的行军速度,不出七日。”

“七天……”孟歌行沉吟道,“四天以后他们能到哪里?”

“大约能到真定。”

“去,传我的命令,五更时分全军整装,准备启程……”

……

与此同时,白莲教军营附近的山丘上,十几名全身黑衣的锦衣卫正在撤退。他们不紧不慢收了那“阿弥陀佛身相”,趁着黑夜绕道城冬,自京城东南角门入了城。

陆慎云与青辰早已在军营中等着。

见锦衣卫们回来,陆慎云问:“如何?”

“成了,大人。”

“阿弥陀佛身相”被扔到了地上,轻飘飘地拂起了些灰尘。陆慎云看着眼前那个纤薄的大风筝,与青辰相视而笑。

所谓流萤排成阿弥陀佛身相,不过是他们做了个阿弥陀佛模样的大风筝,把捉来的流萤系在了风筝上而已。

风筝被涂了墨色,在夜里与夜空融为一体,白莲教的人当然只能看见那些流萤的亮光了。谁也没想到,这不过是个障眼的小把戏罢了。

青辰知道孟歌行不信佛,必然是不会相信这样的小把戏的,所以,他一定会猜测是大明使计在诱他前行。

这是攻心计。

陆慎云安排了一下其他的事情,然后对她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府。”

“好。”她点了点头。

二人出了军营,他先扶着她上了马,然后自己蹬上来,坐到了她的身后。虽是夜里,身旁也没有其他人了,青辰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他的双手自她身侧提了缰绳,双腿一夹,马儿就跑了起来。

夜风吹过耳畔,微凉,他的怀抱却是温暖的。

路上,陆慎云心里藏着心事,故而一直默着,没有说话。

“明天一早,他们应该就会动身了。总算是可以喘口气了。”她打破了尴尬。

“嗯。”他回,“谢谢你。”

“也没什么。我只是想了个办法。你们在前线奋战了这么久,才是大明百姓应该感谢的人。”

“青辰。”

“嗯?”

他略微收紧怀抱,凑到她耳边,吸了口气道:“……要是仗打赢了,我们在一起好吗?”

马蹄声笃笃,夜风从他们耳畔溜过。她回过头,大声问:“你说什么?”

风声太大了,她没有听清楚他的话。

陆慎云垂眸看她,嘴唇抿了抿,“……没什么。今夜,好好休息。”

以后的事情,待仗打完了再说吧。

“好。”她笑笑,“你也是。”

……

次日一早。

陆慎云的人到白莲教军营附近打探消息,只发现他们竟出人意料的,在天还没亮时就已全军整备,掉了头,往太原方向急速前进。

如青辰所料,孟歌行完全不相信阿弥陀佛会显灵,疑心戒备下,果断更换了作战方案,直奔蜀王的十万大军。

而这个时候,蜀王还在悠哉地坐山观虎斗,军心很是松懈。此时孟歌行的调头一击正可以攻其不备,打他个措手不及。

等收拾了蜀王的十万人,他就再无后顾之忧。

而他的这个决定,正给了京城的明军珍贵的喘息之机。紫禁城原是四面楚歌,在青辰的攻心计下,局势终是发生了扭转。孟歌行与蜀王鹬蚌相争,陆慎云届时就可以率兵收取渔翁之利。

这是大明在这种形势下最好的出路,也是唯一的出路。

而与此同时,未来的辽东总督、龙虎将军蓝叹,已率部队击退了瓦剌的进攻,并将他们驱逐到了边境的百里之外。眼下,他正率着两万精兵强将,往京城的方向进发。大半个月后即可与陆慎云汇合。

*

北京城内城某处隐蔽之地,坐落着郑贵妃名下的一处宅子。

阴雨绵绵。

宋越倚在窗前,看着窗外,院里的芭蕉叶轻轻地摇摆,朦胧的池面上,初露尖角的小荷正擎着烟雨。

郑贵妃打屋外进来,脱了斗篷,挂在衣架上,用帕子擦了擦肩上的水珠。

她走到他身边,想挽他的手臂,犹豫了下还是没有做,自顾笑了一下。

在不明确对方的心意前,女子主动那是**,可在明白对方的心意后,再主动就不合适了。宋越现在并不喜欢她,她心里清楚。她懂得女子应当珍惜自己,否则男人就会看不起她的道理。

他既然在这里住下来了,那就来日方长。

“在看什么?”她问。

他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没什么。”

“他们说这些天你总是这个姿态。是有什么心事吗,还是在想什么人?”她的媚眼瞅着他,试探道。

他的目光滑过她精致的脸,又移回去,却是不说话。

她的身上有股不同寻常的香味,上一次她来的时候他就闻到了。这一次,倒比上次的气味还要重些。

“你总是这样。”她幽幽叹了口气,“在我面前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冷冷的,好像都不会笑。你是不是……真的有喜欢的人?”

淡然清举的才子,风姿无双的阁老,这么多年夺走了多少世家女子的芳心,却是至今未娶。越是这样,他便越显得神秘,让人看不透,让人着迷。

让人忍不住去猜测,去臆想,他是谁也不喜欢,还是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假若有一天风和日丽,自己端芳美好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会不会就喜欢上自己。

哪怕身为贵妃,有国色天香的面容和婀娜多姿的身段,郑贵妃也曾无数次这样想过。

屋外雨声簌簌,宋越却是依然沉默。

他来这里之前,原是想假意与她合作,好套她的话,看她怎么对付太子。朝中太乱,他与青辰又回不去,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获得一星半点的消息,保住太子。

可到了这里以后,他就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想那么做了。他的心里只有青辰,一点也不想对着别的女人虚情假意,不想与她有半分牵扯。

他做不到。

就算是到了外面会让徐延追杀,他也不想再留在这里。

他要走,她却是把他禁锢住了。

“是不是?”她再追问。

“是,我有喜欢的人,我很爱她。”他回过头看他,目光由毫无温度,到说到“她”字时,出现了温柔。

片刻沉默后,她皱了皱眉,“她是谁?”

虽然他的答案与她料想的并无二致,但听他亲口说出来,她还是觉得心里不好受。

“你不必知道这个。你只要知道,我是不会帮你的。”他不急不徐道,“太子是储君,皇上大行后,也该是他来继承皇位。你为什么要执着于那个位置呢,五皇子还小,尚未有治国的能力,你就让他手足相残把他推上皇位,他的童年会快乐吗?你一个女子,无人相帮,理政必会很辛苦,那个时候你又会快乐吗?眼下,与白莲教和蜀王的战事尚不知如何,大明危在旦夕,你陷害太子得到了皇位,又能怎么样呢?还是放弃吧。”

“太子是个醇厚的人,假使皇上去了,他也应该不会为难你们母子的。”

他不是第一次劝她。见面那天,也是他下定主意要离开的那天,他明白告诉过她,他是不会帮她的,劝她放弃对皇位的垂涎。只是她一直也不听。

“我们不说这些了。”她不太开心道,“我不管你喜欢的是谁,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你不知道,看到你来找我,我有多高兴。”

“你很清楚,我来找你不是为了活命。”

“我都懂。但是你休想从这里出去,徐延要杀你,我是不会让你死的。”

不论是感情上还是政治上,她都需要他。

她可以等。等到她知道他爱的那个女人是谁,她会杀了她,让他从此断了念头。

“用不了多久,这个天下就是我的了。我会让你称心如意,当上首辅。”说着,她又摆出一副千娇百媚的样子,对他笑,想要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