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慧宁看看自她走后没什么变化的家,再看看扎了半旧围裙炒菜的女儿,一阵心酸。可是她明白,她已经错过了和女儿亲密的时机,再来修好,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甘璐对她父亲甘博有无限的容忍,对母亲却只能说没有敌意而已,她并不恨妈妈,毕竟妈妈也没对她完全不管不顾,离婚后仍然会时常悄悄来找她,带她出去吃顿饭、买件衣服,或者直接给她钱,钱不算多,但在家里拮据时还是很能派上用场的。

她只是没兴致成全妈妈在生活安宁富足后的缺憾。

等陆慧宁退而求其次,要求女儿随她去海南过一个假期,甘璐拒绝,一向对前妻造访横眉冷对的甘博却出乎意料地同意了,他劝甘璐说:“你马上上高中了,爸爸也没能力带你出去度假,跟你妈妈过去玩玩算是放松也好。”

甘璐没有多想,答应了下来。甘博看着女儿,却百感交集,他当然不止想女儿出去玩玩,前妻告诉他,丈夫人很宽容,许诺会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对待甘璐,给她受最好的教育。他动心了,这些年他都拿着一份低工资,勉强维持生活,酒精毁了他的身体和意志,无力给女儿更好的环境。他舍不得女儿,可是他想他不能太自私了,如果甘璐能适应那边优越的生活,他愿意放手。

然而那次度假却十分失败,彻底让陆慧宁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秦万丰对甘璐十分和蔼可亲,他的女儿秦妍芝比甘璐大1岁,侄子秦湛大2岁,照理说三个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应该很好相处。可惜叛逆期来得偏早去得偏迟的秦妍芝十分任性,讨厌自己的漂亮继母,连带着讨厌甘璐。一路上她倒没说什么,下飞机到了海南的度假别墅,大人们刚一走开,她便发难了。

甘璐平时脾气不大,称得上性格和善,可是从来并不软弱,最初的惊讶过后,她毫不客气地还击。两个女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她丝毫不落下风。秦湛先还劝架,后来偏帮堂妹,也参加进来。

半大孩子的口水战,不过是逮着什么说什么,恶意来得凶狠而毫不掩饰,秦妍芝斜睨着她:“你妈妈是第三者,害得我父母离了婚,实在太不要脸了。”

甘璐并不赞成她妈妈的行为,可是当然不肯示弱:“咦,说到不要脸,你爸爸似乎也好不到哪去,我妈能强迫他离婚吗?”

秦妍芝气势凶猛,口舌并不算灵便,一时语塞,哼了一声:“果然我妈妈和婶婶说得没错,你妈混进我家,接下来就是把拖油瓶带进来,吃我爸用我爸的。”

甘璐从小住的环境鱼龙混杂,当然清楚知道拖油瓶的意味,她冷笑:“别对我摆出一副暴发户嘴脸好不好,我会来你家?真是好笑。而且你搞搞清楚,你爸爸娶了我妈,这个家便是他们两个人的了,我吃谁用谁,轮不到你来说话。”

秦湛与叔叔、堂妹感情很好,忍不住插言说:“我叔叔可不是暴发户,你这么瞧不起他,何必在飞机上一脸笑跟他说话讨好他。”

甘璐只是在秦万丰问她学习成绩时礼貌地答了话而已,听了这个指责自然大怒,气冲冲地说:“我用得着讨好他吗?那叫礼貌,不过显然你们两个都没一点基本的礼貌和家教。”

几个孩子不欢而散。接下来几天,秦妍芝仍不罢休,从衣着、举止一直到家庭,抓到机会就对甘璐冷嘲热讽。终于在游泳池旁,两人一语不合,扭打了起来,从池边一直打到水池中,两个救生员加上秦湛跳下去才算把她们分开拉上来。

闻声赶来的秦万丰呵斥女儿,安抚甘璐。秦湛虽然顽皮,偏袒堂妹,却十分诚实,做证说是秦妍芝先动的手,秦妍芝没料到堂兄居然背叛自己,气得号啕大哭,甘璐却一语不发。陆慧宁初为人继母,自然也只得摆出姿态,厉声责骂自己的女儿。

甘璐抹一把脸上被秦妍芝抓出的血印,看着妈妈冷笑:“我要回家。”

任秦万丰怎么好言相劝,她只一口咬定要回去,一刻也不肯多待。陆慧宁无法可想,只得订了当晚的机票亲自送她回家。

一路上甘璐完全不理睬妈妈,进门看到爸爸就委屈得扁嘴哭了起来,甘博酒顿时醒了一半,惊怒之下,自然把前妻骂得狗血淋头,灰溜溜走了才算数。

从那以后,不要说去秦万丰家,甘璐赌气之下,连妈妈的钱跟礼物都不肯收了。直到两年后,她快读高三的那个暑假,甘博住院开刀,她才不得已向陆慧宁打电话求援,两人才重新恢复了邦交。

真正长大以后,回想起这个,甘璐只觉得好笑,她一向并不任性,似乎只跟这个并不算亲密的母亲使过性子赌过气;而一向行事自我的陆慧宁似乎也只拿她这个女儿没办法,多半只自嘲地说:“算我前生欠你好了。”

甘璐后来和秦妍芝再没见面,至于她妈妈会不会受气,她根本不担心。陆慧宁在外摸爬滚打多年,一向强悍精明,大概吃不了什么亏;秦万丰倒是始终对她妈妈和她都不错,一再通过她妈妈告诉她,可以送她出国留学,只是她没接受。

秦湛就读的大学跟师大离得很近,两人后来偶尔碰面,认出彼此后说起旧事,他很爽快地道歉,她也自然没放在心上。有时秦湛约她吃饭或者玩,她偶尔会赴约,只是觉得这层关系实在不好解释,不肯将他介绍给自己的同学。

待秦湛略为流露追求之意,她骇然失笑,马上拒绝了:“我有喜欢的男生了,秦湛,而且我不想给人说,我家的女人都想与秦家扯上关系。”

她这个直截了当的拒绝倒是一点儿没触怒秦湛,他承认她说得有道理,相当痛快地接受了。

第十七章(下)

秦家吃饭的地方在万丰地产开发的滨江花园会所,滨江花园分三期开发,占据着本市临江的一个风景视野极佳的地段,会所位于二期,是栋正面临江的五层楼建筑,包括餐饮、娱乐、游泳池和健身房,装修得十分气派,附设的餐厅主打粤菜,生意很好,一向需要提前订位置。

甘璐走进秦湛告诉她的包房时,秦家人包括秦万丰夫妇和秦湛的父母都已经先到了,

陆慧宁问:“修文怎么没陪你来?”

“他去北京出差,还没回来。”

秦万丰今年55岁,但保养得很好,身材适中,看上去只50出头的样子,浓密的头发中略夹银丝,一双眼睛藏在镜片后面,看着很温和。他是公务员下海从商,与很多草莽出身的寻常房地产商人多少有些不同。

看见从不愿在秦家交际场合露面,让他太太伤透脑筋的甘璐肯来,他颇为高兴:“以后再找时间一块吃个饭,我还没见过他呢,来,璐璐坐芝芝旁边。”

秦妍芝个子不算高,身材娇小而略为丰满,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皮肤白皙,衣着时髦。她高中毕业就出国留学,家里对她没什么要求,到现在也没混到一个拿得出手的文凭,换了几个专业,更像是在游学而不是留学。她看上去带点家境好孩子特有的无忧无虑劲头,倒是没有了多少过去的跋扈飞扬,举止说得上彬彬有礼。看到甘璐,她主动打招呼,甘璐也笑着回应,暗自觉得安慰,看来大家都没把少年时的那点芥蒂当回事。

秦妍芝介绍坐她身边未婚夫叫Steven,是个看上去模样斯文白净的年轻男人,在美国出生的ABC,中文听说都不大好。秦妍芝中英文夹杂地向他介绍甘璐,同时回忆起当初两人打的一架,她格格娇笑,说幸好有这一架,出国以后碰到洋妞挑衅再不怕了。

秦湛也随声附和,说实在没想到看着文静的甘璐有那么彪悍的一面,从那以后,他就算知道女生可以表里不一到什么程度了。

几个年轻人全都笑了,甘璐心里有事,并没多少心情配合他们谈笑。好容易挨到饭吃完,他们在前面商量去会所楼上玩斯诺克,甘璐推说有事不去,落在后面,低声问秦万丰:“秦叔叔,我听秦湛讲,安达贸易公司最近会出大问题,我想了解一点详细情况。”

秦万丰不免惊讶:“璐璐,你怎么会对这个有兴趣,有朋友做这一行吗?”

甘璐决定实话实说:“不,秦叔叔,安达是我丈夫尚修文和他朋友合开的公司,眼下他在北京出差没回。”

秦万丰神情顿时凝重起来,回头看一眼陆慧宁:“你妈没跟我说起过。”

“她也不知道修文具体开的什么公司。”

陆慧宁只在甘璐的安排下与尚修文一块吃了顿饭,席间问起尚修文的公司经营什么,他告诉她是建筑钢筋代理,规模很小。陆慧宁刚要说可以跟万丰地产联系业务,却被女儿警告的目光瞪了回去,她向来对这个女儿多少有点儿忌惮,只干笑一声,没再多说什么。此时她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忙问:“是修文的公司出事了吗?要不要紧,万丰?”

“我们另外找个地方说吧。”

秦万丰带陆慧宁和甘璐进了会所三楼的茶室,这里十分安静,他叫服务员上了普洱,陆慧宁让服务员下去,自己动手泡茶。

“目前我所知道的只是,信和地产已经出来指证,旭昇通过安达代理出售给他们的一批钢筋存在严重质量问题。”

“这事是什么时候出的?”

“我今天才收到的消息,行内的人都还不知道,应该就是最近一两天的事。房地局领导非常重视,已经专门开会研究,并向省里汇报,准备会同工商、质检部门展开调查。安达明天一早应该会被查封库存,暂停营业接受调查。如果他们能证明这批钢筋是旭昇的产品质量问题,而他们并不知情,估计处罚就不会太严重。但是建筑用钢筋产品的质量标准并不好说,钢铁公司出来的质保证明范围很宽泛,如果旭昇存心舍安达自保,安达就怎么也说不清了。”

甘璐呆住了,停了一会才说:“秦叔叔,旭昇的董事长吴昌智是修文的舅舅,我想他们恐怕做什么选择都是两难。”

秦万丰诧异:“我倒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这一层关系。”他略略沉吟,“这件事的奇怪之处我一直没想通,上次报道的影响基本已经消除了,信和为什么会突然出面做这种指证。想来不至于是单单跟安达做对,也没那个必要,但如果是针对旭昇,就更不好解释了,旭昇占据了两省的过半建筑用钢材市场份额,是邻省重点扶持的民营企业,信和与旭昇的实力不在一个层面,应该也没有直接利益冲突,沈家兴这步棋走得很让人费解。”

“沈家兴又是谁?”陆慧宁茫然地问。

“是信和的老板,他和他太太以前做服装起家的,前几年开始做地产,手法很激进大胆,还刚从外地请了一个知名的职业经理人回来做总经理。”

甘璐顿时想到了聂谦,记起他前几天的神秘警告,不禁怒从心头起,只能勉强控制住自己。

陆慧宁完全听不明白,可是看甘璐怔怔出神的样子,不免心疼女儿:“万丰,你看有什么办法帮帮修文。”

甘璐连忙说:“我只是找秦叔叔了解一下情况,具体怎么处理,也得等修文回来跟他的合伙人商量。”

秦万丰点点头:“我自然会留意这件事,不过璐璐,我觉得你现在也不用着急,既然修文与旭昇有这一层关系,相信事情的发展不会太不利于安达的。”

陆慧宁对秦万丰的能力有十足的信心,一下放心了:“嗯,不用愁眉苦脸了,你就是倔强,要是早让修文跟万丰地产做业务,哪至于惹出这么多麻烦。”

秦万丰微微一笑:“年轻人独立发展是好事,其实我的公司也用着旭昇的一部分产品,不过是直接进货,小地产公司才通过代理商拿货,旭昇一向质量是可以的。先看看明天几个政府部门的处理措施再说,有什么问题,不妨马上给我打电话。”

甘璐谢绝秦万丰派司机送她,只说想走走。她从滨江花园会所出来后,打尚修文的电话,他的手机关了,她想大概是上了飞机,转头打冯以安电话,响了好久以后,冯以安才接听,却匆匆地说:“璐璐,我现在跟人谈话,回头打给你。”

甘璐立在滨江路上,一时有点茫然不知所之。

这里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意杨,时已深秋,带着寒意的风吹得枯黄树叶飞舞盘旋,落得满地都是,眼前一片萧索,大约只等一场冷雨倏忽而至,便要季节正式更替,迎来寒冷潮湿的漫长冬天。马路上车来车往,人行道上行人匆匆,各有各的去向,交错而过,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的去向,无暇理会别人的目的。

她心内烦乱,并不想回家,可是也无处可去。而且她一向自认是个称职的老师,从来不敢因为私事耽误工作,今天还有课要备,有教案要写,有教学比赛复赛的课件要制作,再怎么心乱如麻,也知道踟蹰街头解决不了问题。她呆立一会,正要招手拦出租车,手机振动起来,本来以为是冯以安打来的,拿出来一看,却是才存进去不久的聂谦的号码。

看着这个名字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闪烁,甘璐一时迟疑要不要接。当然,在茶室内,她想到聂谦时是恼怒的,然而出门冷静下来后,她便放弃了打电话找他兴师问罪的念头。一个前男友,不过是知道名字的陌路人,对她并不负有任何义务,不管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她觉得她都没立场去诘问探究。

手机没完没了地振动着,她还是接听了:“你好。”

聂谦没理会她疏远的语气:“你现在在哪儿,方便出来一下吗?我有话跟你说。”

她轻轻一笑:“这么说你准备兑现承诺来跟我通报坏消息了吗?”

聂谦一怔:“你已经知道了?”

“是呀,自从不流行花刺子模对待传播坏消息使者的办法以后,坏消息一般总能在最快的时间里传播开来。”

“这件事我也是下午才知道。”

“哦。”她声音平平地应了一声,并不多说什么。

聂谦的笑声从听筒里传来:“璐璐,你不会认为我在跟你丈夫做对吧。”

“那倒不会,我没这么肤浅自大,你与修文只见过两面,点头之交,无冤无仇,而且做的也是职业经理人的工作,不可能拿着老板的钱,摆这么大阵仗去对付他。”

“你看问题倒是跟从前一样清楚,”聂谦冷冷地说,“不过很显然,你生我的气了。”

甘璐坦白承认:“刚开始有点儿,不过想明白了怎么可能还生气,我只是现在没心情敷衍谁。”

“抽时间敷衍一下我是有必要的,我们还是见个面吧,我猜有些事你知道了会比较好一点儿。”

第十八章(上)

聂谦将车停在滨江路边划定的停车线内,走进江滩。他大学毕业后直接去深圳工作,每年只春节探亲匆匆往返。直到这次回来工作后,他才在一个空闲时间见识了修好的江滩公园,独自散步下来,却只觉得一阵惘然。

江滩公园顺着江边绵延十余公里,耗资巨大,绿化与景观规划得宜,成为市民休闲的好去处,并带动沿江地产迅速升值。

然而深藏在聂谦记忆里的江边是不一样的,那里有着□的沙滩、随意停靠的船只、破旧的轮渡趸船、长长的跳板杂乱地伸向岸边、丛生的芦苇随风簌簌摆动、夏季淡金色夕阳余晖在水面随波荡漾、游泳嬉闹的人群……

他踏着大理石铺就的刻意曲折的小径走进去,很快看到了坐在长椅上的甘璐。她正凝神看着江上一艘轮渡走远,江水将她的头发吹得向后飞扬。他一下立定脚步,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幕情景,那时她不到17岁,父亲在手术室内,她独自坐在外面走廊长椅上,双肩耷拉着,身体前倾,脸放在她自己合拢的双手间,良久不动,那个精疲力竭的单薄身形初次触动了他。

一转眼,竟然已经有近十年光阴如同眼前滔滔江水般不舍昼夜地逝去。有变化的,又岂止一个江滩。

聂谦走到甘璐身边:“这里风大,你小心着凉了。”

她摇摇头:“没事,天气还不算冷。”

他坐下:“我快认不出这里了,我们以前还来这边游过泳。”

甘璐当然记得,那是他们的第二次约会,只是那次是和聂谦的好多同学一块。生长在一个滨江城市,去江边游泳是许多人夏天都有过的体验。江水浊黄并不清澈,可是水性好固然可以搏击中流,技术一般甚至不谙水性也没关系,可以套一只游泳圈在旁边玩,江风习习,每逢船只开过,波浪翻涌而起,自有在游泳池里体会不到的乐趣。

“现在到了夏天,一样有很多人来游泳,而且据说明年政府会在江边修几处天然游泳池。”甘璐漫不经心地说,“我不是特意挑这个地方怀旧的,只是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刚好在对面吃饭。”

“也不用特意跟我撇清了,以你的谨慎,我不会指望你特意安排一个暧昧的地方跟我见面。”聂谦伸直双腿,随随便便地问,“你丈夫怎么看他公司面对的这件事?”

“他在外地出差,我刚听说这事,还没与他联系上。”

“他应该比你知道得早,他的合伙人冯以安的父亲在市里任职,虽然不是什么要害部门,但肯定不会后知后觉。”

这倒与甘璐的想法吻合,她猜冯以安现在很可能正忙于应对,才无暇接她的电话:“好吧,那就是说,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不管通过什么途径。现在还有什么坏消息要向我通报吗?”

“这件事可大可小,建筑钢筋不同其他商品,件件都有产品标识和质量保证。信和做这个公然的指控,就必须举证,而安达与旭昇一样可以拿出证据反驳,当然,这个不需要我教,我猜你丈夫与冯以安肯定会这样应对。”

甘璐有些惊讶,她的道德标准没有放宽到可以这样看待此事:“这算是抵赖吗?”

幽暗的光线中,她看不清聂谦的表情,可是他洁白的牙齿明显闪现了一下:“难道你已经在心中宣判了你老公有罪。”

“不,我想总该有一个明确的结论,要么是旭昇的钢筋确实有问题,要么是信和的指控不实。”她疑惑地看向聂谦,“你是在笑我吗?”

“我没笑话你,不过看来你丈夫把你保护得不错。”聂谦干巴巴地说。

甘璐被这句话打击到了,不明白怎么就被他看得幼稚至此,可是联想到尚修文一向对她提到工作时的轻描淡写,又不得不沮丧地承认:“我对他生意上的事的确知道得不多。”

“看你以前管你父亲的劲头,我总以为你会是个最细致的太太。”

“他一向能处理好所有的事情……”甘璐猛然打住。聂谦此时提到她父亲,她突然意识到尚修文的态度固然是自己乐得不问他生意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在无微不至管了父亲十余年后,至少在潜意识里厌倦了,一旦碰上根本不需要她操心的尚修文,顿时觉得十分合拍。一想到这儿,她既有点儿汗颜又有点儿吃惊,叹了口气,“我这妻子当得大概很失败。”

聂谦喟然看着眼前夜幕下的暗沉江面:“你别检讨自己了,既然你先生能给你这种信心,也应该是好事。”

甘璐不语,她头一次想到,她这个婚姻大概需要她反省与质疑的不止是尚修文神秘的过去。

“只是眼下这事情看起来不简单,沈家兴这么做,事前并没与我商量。今天下午知会我的时候,他说此事与公司具体经营没有关系,由他全权负责。我只能坦白告诉他,董事长这样行事,对一个执行总经理来讲,很不寻常。”

“以你的了解,他与安达或者旭昇有什么私人恩怨或者利益冲突吗?”

“至少从表面看,应该没有,我查了一下,信和地产以前一直都通过安达购买旭昇的建筑钢材,到上个月为止,双方供货与结算都还在正常范围以内。但是沈家兴这个举动肯定是有所图谋,他可能没读太多书,也没有太高明的见识,可是生意人的头脑他是具备的,无利不动,更不可能做损人不利己的事。也许你得让你丈夫好好想想原因,毕竟他身在局中。”

甘璐点点头:“我懂了,谢谢你。”

她这个客气而郑重的语气让聂谦嘴角露出一个苦笑:“我可真没想到,我和你会因为这件事面对面。”

“别放在心上,这事跟你没关系啊。”

“生意场上关系错综复杂,眼下我没弄清沈家兴的目的,真的不敢断定以后信和会牵扯进去有多深。”聂谦重新看着前方,默然一会才说,“我只希望,不管出现什么状况,你都别急着下结论。”

“再出现什么状况,都不过是生意纠葛,应该轮不到我来下结论,我不会引伸到其他方面。不过……”甘璐肩上突然被人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她惊得猛然回头,只见秦妍芝、秦湛与Steven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们身后,秦芝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聂谦。

“这位不是你先生吧,璐璐。”秦妍芝拖长声音说。

没等甘璐开口,秦湛已经认出了她身边坐的是聂谦,他们两人神情虽然惊讶,却一派坦然,他不觉有点儿尴尬。

他们三人刚才在会所三楼台球室玩,秦妍芝突然招呼他去窗边,只见甘璐立在路边,良久不动。

秦妍芝撇嘴:“她还真是神秘,明明没什么事,宁可站路边发呆,也不肯和我们一块玩。”

秦湛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没事,她老公今天晚上出差回来,当然要回去的。”

话犹未了,只见甘璐接拿手机出来接听,然后大步穿过马路,走进了对面的江滩公园。

秦妍芝笑嘻嘻地说:“哎,她家不住江滩或者船上吧。你猜她去干嘛?”

“去看看风景不行吗?你真是多事,过来打球吧。”

没想到秦妍芝转头对男友说:“走,Steven,我们去江边散下步。”

秦湛深知堂妹的任性,猜她肯定不是突然动了散步的雅兴,可是拦她不住,又怕她惹事,只好跟在身后一块过来。到了江滩,远远只见甘璐独自坐在长椅上,似乎凝神看着远方,他松了口气:“好了,别去打搅她了,我们走吧。”

秦妍芝哪里肯走,去旁边商店买了罐装啤酒:“在这喝酒比闷在里面打球舒服多了。”

Steven随声附和:“这个公园修得真不错,夏天如果做Festival(音乐节),一边听音乐一边喝啤酒肯定更有趣。”

他们坐在后面台阶上喝酒聊天,倒也开怀。然而没过多久,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径直走过去坐到了甘璐身边,秦妍芝咯咯直笑:“阿湛,你猜这人是不是她那位从不肯带出来跟你们见面的先生。”

秦湛没好气地说:“你管得还真宽,在美国待多几年,怎么变得这么八卦了?”

Steven笑着问:“八卦不是一门武功吗,人变得八卦是什么意思?”

“Steven,这就是中文的博大精深所在,难怪你不懂。我来告诉你啊,这个词儿拿来形容一个人,就是鸡婆,gossip(爱说长道短的人),热衷street news( 花边新闻),哎哟……”他中英文夹杂地解释着,话还没说完,胳膊上已经吃秦妍芝重重捶了一记。

秦妍芝笑着站起身:“我索性八卦到底了,过去瞧瞧。”

秦湛拉住她的手:“芝芝,你这是干吗,她几时又招你惹你了。”

“她倒是识相,没有厚着脸皮来我家。不过要不是她妈,我也不至于才读完高中就被爸爸打发去国外读书。”

“喂,你讲讲道理,要不是你成绩太差,在国内根本上不了好学校,叔叔哪会送你出去,这跟阿姨有什么关系?”

秦妍芝一昂头,甩脱他的手:“是呀,我爸爸总拿她来教训我,又会念书,又斯文,又懂事,又独立,我现在想看看,她是不是真就这么完美无缺。”

她直直向甘璐那边走过去,Steven有点儿不明所以地跟在后面,秦湛急出了一头汗,也只好跟过去。

第十八章(下)

聂谦站起身,与秦湛打招呼:“秦经理,你好。”

两人曾在应酬场合数次碰面,秦湛勉强笑道:“你好,聂总。”

聂谦的目光从秦湛身上一扫而过,转向秦妍芝,似笑非笑地说:“小姐,你确实猜得没错,我不是璐璐的先生。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身材高大,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过来,清冷月光照得他英挺的眉目更显冷峻,带着迫人的气势。秦妍芝倒呆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甘璐有几分恼火,看向秦湛,秦湛摊一下手,做无可奈何状打个哈哈:“真巧,在这儿碰上了,要不一块儿喝点啤酒吧。”

“不早了,我要回家。”甘璐也站起身,将背包甩到肩上

“我送你。几位,再见。”聂谦与他们点点头,陪着甘璐走出了江滩公园。

“你的生活不像一个单纯的主妇状态嘛,”聂谦将车驶上车道,“居然有人盯你的梢,而且那女孩子还表现出一副成功捉奸的模样。”

甘璐被“盯梢”和“捉奸”这两个词给震到了,可是回忆一下秦妍芝那个饶有兴致的打量,目光中显然不仅仅是好奇,更不用提那个别有所指的问话了。她只能同意,刚才大概的确不能算一个偶遇,同时再度肯定自己与秦家保持距离是对的。

“秦湛跟你是什么关系?”

甘璐不悦地瞥他一眼:“没关系。”

聂谦一怔:“我没审问你的意思,不过秦湛是秦万丰的侄子,你身边与房地产行业有关的人还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