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意与贺静宜攀谈,贺静宜也保持着沉默。飞机起飞后没多久,她只觉得鼻子那里一热,有液体缓缓流了出来,她匆忙打开包拿出纸巾去擦拭,只见纸巾上洇出一点殷红,居然是流了鼻血。她头一次在坐飞机时出现这种情况,不禁吃了一惊,只得仰头堵住鼻孔。

贺静宜瞟她一眼,按灯叫空乘,同时伸手接住她开包时带出的一张纸,正待递还给她,手却定住,视线牢牢落在了上面。

空乘过来,迅速拿了冰毛巾递给甘璐,嘱咐她头向前低,敷在鼻子上,果然她的处理措施得当,鼻血很快止住。甘璐站起身,这才发现贺静宜正拿在手里的那张纸是她刚刚在医院做的检查单据,连忙劈手拿了回来,放进自己包内。

甘璐从洗手间回来,喝着空乘送来的热牛奶,贺静宜一直看着前上方悬挂的液晶屏,当她声音涩然开口时,甘璐吃了一惊。

“早孕,40天,今天才检查的。修文应该还不知道吧。”

“这和你没有关系。”

“你打算生下这孩子吗?”

甘璐有点儿恼火,生硬地说:“不好意思,我和修文怎么打算,跟你一丝一毫的关系也没有。”

贺静宜转回头,一双妙目看定她,良久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才做家庭计划,就迎来了孩子,你一定认为你们的幸福来得十分圆满吧。”

甘璐深深厌恶对方用这种口气提到自己腹中的孩子,她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镇定,“这仍然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如果你能早点接受修文的生活跟你没有关系了这个事实,我们都会好过一些。”

贺静宜冷笑一声:“尚太太,如果不是发生了某些……无法挽回的事情,你以为修文的生活会有你的份吗?”

“如果没有发生你说的某些事,那么我们根本不会有机会面对面进行这种无聊的交谈了。何必做这种可笑的假设呢?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你想对我说,你并不关心那些是什么事,对吗?你要真能这么超脱,今天根本没必要跟我走了。”

“是的,我没做到彻底超脱,但我始终主张大家活在当下,贺小姐。修文只跟我说过,他与你再无可能,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再无可能,呵呵。”贺静宜慢慢重复这四个字,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他说的倒是没错,我们的确再无可能了。我只奇怪,你居然会觉得做一个男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也不错。”

“贺小姐,你确实很无礼了。本来我完全可以不理睬你,不过既然坐到这个飞机上了,我想请问,在这次回来之前,你有多久没见过修文?”

贺静宜沉思一下,神情惆怅:“我们有将近七年没见面了。”

“七年时间不算短,你心态保持年轻,对自己充满自信是件好事,可是请不要以这个做出发点揣测别人的选择。而且说到底,修文和我做什么样的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接受现实的能力比我想象的要强,那么显然,你对我和修文为什么要分开也毫无兴趣了。”

甘璐放下纸杯,正色说:“我猜那肯定是一段不愉快的回忆,本来你愿意说,我听听也无妨,打发乘飞机的无聊时间嘛。可是我决定,我还是厚道一点儿比较好。请别对我忆旧,贺小姐,我的同情心从来并不泛滥。我还是那句话,不开心的事如果自己消化不了,也只合说给朋友听,不该跟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讲。”

“你这样置身事外,姿态还真是来得超然。这么说,你真的一点也不关心修文的过去吗?”

“正如你所说,我并不超然,否则根本不会跟你走这一趟。不过每个人都有过去,纠结于自己没来得及参与的那部分生活是可笑的——何况还是从你口中讲出的过去。我更关心的是属于我和修文的现在和将来。”

“现在和将来?我没弄错的话,你是历史老师吧。你认为一个人的历史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现在的行为?”

“贺小姐,你何必问我这问题?”甘璐语调和缓地说,“你不妨看看你自己,身居高位,前途光明,可是一直跟修文、跟我纠缠不清,不见得是看我生活苦难悲惨,特意想来拯救我吧。这难道还不能很清楚说明历史对于现在的影响吗?”

贺静宜再没说什么,甘璐也只侧头看着窗外,努力调整呼吸,试图让烦乱的心境平复下来。

飞机经过一个小时二十分钟的飞行,平稳降落在邻省机场,有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接机,一辆黑色奔驰已经停到了外面,贺静宜上车后,拿出手机打电话:“快开始了吗?好,我们马上到。”

W市天气晴朗,冬天里的阳光来得并不耀眼,却十分温暖。甘璐以前并没到这里,接机的男子一声不响,驾驶奔驰在宽阔的马路上疾驰,车子迅速开过入城高速公路,进入市区。

贺静宜指向路过:“这是我和修文的母校。”

甘璐当然知道尚修文毕业于哪所大学,她打量一下那个堂皇的大门,情不自禁想象属于尚修文的青葱岁月,那一部分是她完全没有概念的,但她并不打算问什么,只淡漠地说:“谢谢你周到的导游。”

穿行在这个陌生城市里,甘璐心里有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然而,她清楚知道,这场游戏她纵然是被动卷入,也没法叫暂停了。

车子停在了一个气派的酒店前面,门僮上来拉开车门。

“我不方便上去,不过有人会给我直播,我不会错过任何热闹的。”司机递过来两样东西,贺静宜转手交给甘璐,是一张名片和一个工作证,“你凭这个进去,我好心给你一个建议,保持平静,听到什么都别太惊奇,不然对胎儿可不好。”

她脸上表情似笑非笑,漂亮的面孔几乎有点扭曲狰狞,甘璐一言不发,接过那两样东西进了酒店,大堂一侧摆了指示牌:旭昇集团记者招待会在二楼凝翠厅举行。

甘璐坐扶梯上去,穿过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只见迎面就是凝翠厅,厅外摆着签到台,两个记者模样的人排在前面签到。她拿起手中两样东西一看,同样标着一家经济类报纸的名头,底下的姓名是胡文清。她走过去,出示工作证签到,然后将名片放在托盘内,工作人员递给她一个资料袋,领她走进去。

这个厅并不算大,记者招待会已经开始,里面坐满了人,甘璐一眼看到尚修文正坐在主席台上,她在后排找个位置坐下,打量着台上,上面坐了六个人,竟然有四个人都是她认识的。

主席台上除了尚修文,还坐着吴昌智与他的二女婿魏华生,另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是春节前曾一块吃饭的远望投资公司董事长王丰,他们全穿深色西装、打领带,神色十分凝重,尤其是吴昌智,一向保养得当的儒雅面孔上,两条法令纹十分触目,带着深刻的愁容,看上去骤然现出老态。

一个穿着黑色套装的干练中年女子正站在发言台边念着一份稿子:“……我们借这个机会,向新闻媒体公布旭昇钢铁公司董事会的最新决定……”

甘璐打开资料袋,里面装了旭昇公司的几份宣传册,另有一个信封加一份A4纸打印的新闻通稿。她迅速浏览,发现正是那人正在念的稿子,大意是远望投资有限公司与旭昇公司达成协议,收购了旭昇24%股份,成为旭昇公司第一大股东。经董事会开会研究表决,即日起,应吴昌智先生自己的请求,他将卸去旭昇董事长一职,尚修文先生将接替他成为新任董事长。

甘璐大为震惊,尚修文在完全不和她商量的情况下,就如此高调宣布到旭昇任职,这已经太出乎她意料了,而且他担任的竟然是董事长。她再对企业运作没有概念,也明白董事长一职跟普通管理职位是有区别的。

想到贺静宜嘴角噙笑的那个嘱咐,她只觉得呼吸都有些窘迫感,心跳得好象要冲出胸腔,烦恶欲吐,她不得不努力深呼吸,紧紧抓住自己的短大衣下摆,命令自己镇定下来,然后重新细看一次通稿,试图读懂那些字句背后的意思。

第二十八章

负责主持记者招待会的中年女子宣布,下面有请远望投资公司董事长王丰先生发言。

王丰站起身走到发言台前,他说话十分简洁。他表示远望投资公司高度认可尚修文先生的个人能力,看好民营钢铁企业的发展前景,将投入大笔资金,进行高炉改造,拓宽产品线,同时仍然将积极参与J市国营钢铁冶炼企业的兼并重组工作。

接下来持有旭昇19%股权的J市经委由一位副主任发言,他用词审慎,表示欢迎资本介入,为旭昇注入新的活力。

最后,尚修文走上了发言台,他站得笔直,明亮的灯光下身形挺拔,眼睛看向台下,神情十分镇定。甘璐几乎以为他会看到自己,然而他目光只是一扫而过,她随即意识到,底下密密麻麻坐满了记者与工作人员,他看到坐在后排的自己的可能性极小。

尚修文的发言来得更为简短,他先代表董事会,对前任董事长吴昌智先生多年以来对旭昇发展做出的杰出贡献表示感谢,然后表态,他自知责任重大,将力争不负旭昇各位股东的信任,带领旭昇的管理团队,实现董事会的预定发展目标。

他的声音如同往常一样低沉悦耳,他的神态是一向的冷静自若,然而甘璐只觉得陌生而困惑,无法将这个侃侃而谈的男人与自己的枕边人联系起来。她心乱如麻,只怔怔看着台上出神。

记者招待会随即进入了现场提问环节,一个坐在前排的记者显然有备而来,马上举手,工作人员将话筒交给他,他问到旭昇刚被揭露的钢筋质量丑闻将由谁负责,董事长职务的突然交接是否与此有关。

台上的吴昌智神情严肃而沉重,正要说话,尚修文拿过话筒,声音清朗地说:“目前旭昇正积极配合有关部门的调查,该由个人或者公司承担的责任,旭昇都不会回避,请大家耐心等待调查结果。”

一个女记者举手发问:“我是W市日报经济部记者,我想请问,前董事长吴昌智先生的离任是否自愿?另外,尚修文先生此前并没有出现在旭昇管理层名单内,这次突然空降出任董事长,请问做何解释。”

吴昌智沉吟一下:“这次钢筋质量事件,虽然没有最后定论,但我作为董事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出于对股东、对企业、对社会负责,我向董事会提出请辞,完全出于自愿,接下来我会全力配合有关部门的调查,并且作为旭昇股东之一,仍将继续关注支持旭昇的发展。尚修文先生从旭昇创立之初,就是本公司最大股东。此前他因为个人原因,将股份交到我名下全权托管。目前他仍在旭昇拥有20%股份,并由董事会认定审核,完全合法。”

有记者指名问及远望投资公司的背景及运作,王丰再度开口:“远望投资公司成立于六年前,一直投资地产领域,近一年来转为收购有上市潜质的公司。经过多年规范化动作,公司今年的投资重点将放在钢铁、矿产及能源行业,我们看好旭昇的实力与发展规划,希望通过投资带来规范化运作,突破民营钢铁企业的发展瓶颈。”

那个记者继续问道:“旭昇上次记者招待会还完全没有出售股份给投资公司的计划,请问这次远望的介入是真正意义上的合作,还是针对此次危机的公关行为。”

王丰微微一笑:“尚修文先生同时也是远望投资公司的股东之一,他早就对旭昇钢铁公司的发展有详细的计划,并且提供到远望管理层做反复评估论证,我们的合作是经过长时间研究做出的决定,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心血来潮。”

这类记者招待会事先都由企业公关部门与媒体进行沟通,纵使有尖锐的问题,也会控制在一定范围以内,而且跑经济新闻的记者到底不同于狗仔,他们多半与企业、行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除非曝出惊人消息,一般不会热衷于挖掘内幕。接下来记者的提问大致围绕公司下一步经营方针,不温不火,大部分由坐在吴昌智身边的魏华生与另一位高管回答,他们一致的说法是旭昇下一步将加强管理,规范经营,严格企业各项制度,维护民营钢铁企业的信誉。

再没有记者举手,主持人象征性地询问是否还有记者想要提问,正准备宣布记者招待会到此结束,感谢媒体朋友光临。后排一个女子突然站了起来:“我还有一个问题要请教尚董事长。”

明亮的灯光下,只见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短大衣,红色围巾松松搭在肩上,衬得脸色愈加苍白,神情却十分镇定,笔直地立在那里。尚修文与吴智昌大吃一惊,同时认出那是甘璐。

主持人看看手里的安排,有点意外,客气地问:“小姐,请问你是哪家媒体的记者?”

甘璐并不理会她,只直视着尚修文,缓缓开了口。她尽管没有拿话筒,声音略为沙哑,却极有穿透力,全场听得清清楚楚:“我想请教尚修文先生,按照吴董事长的说法和我刚才拿到的资料,以旭昇公司的资产规模和股本结构推算,你之前已经拥有20%旭昇股份,是旭昇公司最大股东之一,个人名下资产应该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选择一直隐身幕后吗?”

这个问题看似无害,却十分犀利直接,也是下面坐着的记者打算私下通达其他途径再去了解的,他们没想到会有人选择公然提问,不禁大是兴奋,纷纷交头接耳,同时回头看向甘璐,相互打听这是哪家报社的记者,却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主持人在吴昌智的示意下,咳嗽一声:“小姐,你似乎不是媒体记者,有什么问题我们下来沟通好吗?”

甘璐仍然不加理会,只正正对着尚修文,隔着一排排兴奋关注他们两人的记者,尚修文在她的视线之下,眼神复杂,一直紧抿的嘴唇终于张开了:“我的理由属于纯粹个人的原因,与公司经营没有任何关系。”

甘璐嘴角慢慢泛起一个冷笑,一字一字地说:“好,我很满意这个回答,没有其他问题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转身扬长而去。

出乎所有人意料,尚修文突然起身,疾步冲下主席台,紧追出去。

甘璐大步疾行,尚修文直赶到下行扶梯上,才一把抓住了她:“璐璐,你怎么会过来?”

甘璐并不看他,只看着眼前越来越迫近的大堂:“我不过来,难道再等着你给我打电话,看明天报纸吗?那个效果显然没有亲临现场来得震撼。”

“事情太紧急了,董事会会议从昨天下午一直开到今天凌晨,才形成决议。我已经订好了机票,预备记者招待会一结束就飞回去跟你解释。”

“你预备跟我解释什么?”扶梯下到一楼,甘璐终于回头看着尚修文,静静地问。

尚修文一时哑然,停了一会才说:“有很多事,我打算一块儿跟你讲清楚,求得你的谅解。”

“你有什么需要我谅解的?”

她神情平静,声音没有波澜起伏,然而一个接一个的问句让尚修文根本无从回答。

“你看,你也说不出来,对吗?而且谅解的基础似乎应该是了解吧,一个一无所知的妻子,哪有资格去谅解什么。”

“这件事是我不对,但是你听我解释。”一向镇定的尚修文头一次现出了急躁之态,口气中带着求恳。

甘璐歪着头,那个冷笑似乎已经固定在她嘴角边,她的嘲讽突然来得凌厉而直接:“解释,怎么解释?你预备拿银行户口和财产清单给我看吗?那倒不用了。自己的老公本来经营着小本生意,还面临公司倒闭失业的问题,现在突然被证实拥有大笔财富,那个数字是我想象不到的,有点儿像根本没去买彩票,却中了大奖,其实我应该感到惊喜嘛。”

“我并不是存心隐瞒你,这件事说来很复杂。”

“我们从认识到结婚,时间不算短了,再复杂的事情都能说清楚。可是你既然选择了不说,那就不必再说了。”

甘璐甩开尚修文的手,直接向外走去。然而尚修文几乎立刻重新抓住了她:“璐璐,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甘璐重重一记耳光挥在了尚修文脸上,她用力极大,自己的手掌都有点震得麻木了,而尚修文几乎一动不动承受了这一巴掌,白皙的面孔上迅速浮起一个泛红的掌印,却并没有放开她。

整个大堂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一幕,诧异的目光从四处投了过来。甘璐只在14岁时与秦妍芝打过架,自那以后,再没与人动过粗。然而此刻,她没有丝毫歉疚后悔,倒是清晰体会到了年少时激发她动手的血液奔流感觉。

她努力深呼吸,克制住自己几乎想不顾一切继续发作的冲动,轻声说:“你用这个记者招待会给我了一耳光,现在我还给你,我们两清了。”

她再度狠命甩开尚修文的手,疾步冲出了大堂。

尚修文只晚一步追出来,她已经上了门口停着的一辆奔驰副驾座,一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关上了车门,然后坐上后面一辆车的司机座,不等他赶上去,两辆奔驰迅速发动,绝尘而去。

“满意你所看到的吗?”贺静宜放下手机,哈哈大笑。

甘璐刚走出大堂,就被立在一边的司机强推上了车,不等坐定,车子已经疾速启动。她重重靠到座椅上,调整一下坐姿,回头静静看着正在开车的贺静宜,直看到她停住近乎失态的大笑,才开了口:“那么,你满意你看到的吗?”

贺静宜抿唇看着前方,并不作答。甘璐冷冷地说:“我猜应该满意了吧,而且肯定觉得有趣,反正你一直擅长从不愉快场面里找出喜剧因素来。”

“人生苦短,忧患实多,不自己娱乐自己怎么行?”

“真是一个文艺腔的说法。那好,你想看的都看到了,不用再纠缠我了。停车,让我下去。”

说话之间,贺静宜的手机响起,她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拿起来一看,笑了,漫不经心地接近:“你好,修文。”

这个名字落在甘璐耳内,隐然有点儿嗡嗡的回响,她扭头看着窗外,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只听贺静宜笑吟吟地说:“尚太太嘛,现在倒的确是在我车上。等我问问她,要不要接你的电话。”

她将手机递到甘璐面前,甘璐并不理睬,她自己的手机自上飞机后一直关着,此时当然更不会去接这个电话。

贺静宜毫不意外地耸耸肩,缩回手,用遗憾的语气说:“不好意思,修文,我想你太太现在情绪不大好,似乎不想说话。”稍停一会,她说,“我可是守法公民,不会做那种事。尚太太是我请来的,我自然负责把她送回去。对,我这就送她去机场,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

不知道尚修文说了什么,她再次大笑了:“不不不,修文,我不会再跟她说什么了,惊喜一次来得太多不好。我猜今天的事已经足够她消化好久了,可怜的小妻子,被你瞒得这么紧。不过话说回来,看到你待在安达那个破办公室里,我也差点儿被瞒过去了,以为你真落魄了,你的演技可真不错。”

贺静宜放下手机,看着前方,轻言细语地对甘璐说:“我送你去机场吧,你先生应该会很快赶到那儿等你的。”

“请你现在就停车,让我下去。”

“放你一个人在这儿怎么行,我可是跟修文保证了……”

“你还想多看点儿好戏吧,贺小姐,”甘璐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你未免太急迫了,铺陈这么多,大费周章把我带来这里,其实很可以静观其变,相信接下来也能满足你的窥探癖。可是你把这个意图表现得太直接了,就没想过也许我不打算再满足你的恶趣味吗?”

“这可由不得你,我猜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看到很多有趣的发展。”

“别的人和事我不能控制,可是我如果连自己都控制不了,那可真的活该一直给人当笑话看了。”

“从前我跟你有一样的自信,可是后来发现,人强不过命,有时候,我们也只好向命运低头。”

“你把你当成命运之神的化身了吗?”甘璐扬眉冷笑,“我但凡还有一点儿闲心,也许就偏要跟你说:谢谢你,贺小姐,你帮我确认了一个富得出乎我想象的老公,他可能有点儿小小的怪癖,喜欢隐瞒自己的财产状况,可是没关系,现在我全弄清了,以后我就好好守住他了。”

她看着贺静宜错愕的表情,也放声大笑了,笑声在小小在车厢内回荡着。然而她毕竟心神激荡,笑得略微咳喘,只能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贺静宜看她一眼,若有所思:“你会这样做的话,倒真的是需要很强悍的说服自己妥协的能力,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言,妥协可从来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而且妥协也未必带来你想要的结果。”

甘璐只能承认,对方说得一点儿没错,她已经没法再妥协了:“我累了,不想玩这个弱智的游戏。不管你对尚修文还有什么念头,那都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与我无关。现在请马上停车。”

贺静宜将车驶向路边停下,甘璐正要拉开车门,贺静宜开了口。

“说实话,在我和修文再没有可能以后,他和谁在一起其实我并不在乎。你们如果走到穷途末路,我想对他来说,也算不上什么遗憾;你决定咽下这颗芒刺,仍然跟他继续生活,我也不会为你难过。”她扬起下巴,根本不再看甘璐,“反正现在大家的生活都已经百孔千疮,这就够了。”

甘璐没有理睬她,拉开车门出去,几乎不假思索地从滚滚车流中穿过马路,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

司机问她去哪里,她迟疑一下,本来想说机场,却记起尚修文肯定马上会赶去那里,现在她实在不想再跟他碰面,却也说不出这个城市里任何一个去处:“随便转转吧。”

这个诡异的要求显然让中年司机为难,他还是发动车子,按她的要求兜了大半个小时,不时从后视镜看着脸色苍白,软软瘫坐在后座的乘客,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小姐,你要是不舒服,我可以送你去医院。”

“我没事。”

“如果有心事的话,可以找朋友聊天,这样不是一个办法。”

来自陌生人的关心让她更加觉得苦涩,她勉强一笑:“谢谢您,就把车停在这里好了。”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完全没有明确的去向,甘璐漫无目的地走着,道路的拐角是一个个街道指示牌,她发现,原来国内大城市街道命名竟然有共通之处,W市和她生活的城市一样,有上海路、南京路、天津路、中山路……

不光是街道名称,城市也有着相似的喧嚣感觉、浮华面孔,道路两旁广告牌林立,楼房新旧夹杂,高低错落,看不出很强的规划感,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电动自行车、摩托车危险地穿行其间,行人来去匆匆。

明明是陌生的城市,可是她却没有任何恐慌,只麻木地向前走着。

她头一次发现,她宁可这样一直迷失下去,也不想回到她生活的地方、熟悉的环境,面对那样复杂而难堪的局面。

走得疲惫了,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她看到路边正好是一个开放式的公园,于是拐了进去。公园不算大,天气晴好的残冬下午,里面并没太多人,倒是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一群票友占据了人工湖畔的亭子,胡琴、二胡、鼓板、锣钹一应俱全,正自娱自乐着。

甘璐坐到小湖边的长椅上,伸展酸痛的腿,风吹得残存枝头的黄叶飒飒轻响,面前一潭飘着落叶的,暗绿色死水也泛着微澜,水面波纹慢慢漾开,悠扬的京剧唱腔传来,字正腔圆地钻入她耳内。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她从来不是国粹艺术的爱好者,没有完整听过任何一个京剧,自然不知道这苍凉唱段的出处、这段人生感悟由哪个角色发出。

鼓乐齐鸣之中,唱念道白穿湖而来,她似听非听,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被奇怪的外力拨弄,身不由己堕入了另一个陌生的时空之中,与旧时生活在瞬间脱离了联系。

她整个人似乎已经无思无绪,冬日午后的太阳照在身上,有几分微薄的暖意,然而她心底却是冰冷一片。

第二十九章(上)

甘璐乘坐晚班飞机返回,已经是深夜时分,同机乘客不多,个个面有倦色,无精打采。

她出来上了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里,她再度觉得无处可去,只得先请司机开车,然后拿出手机打开,不理会不停传来的接收短信的提示音,打了钱佳西的电话。

钱佳西大叫:“你去哪儿了?你想急死我啊。手机也不开,你老公下午打了电话给我,问我有没见过你。”

“我今晚得找个地方住一晚,你那儿方便吗?不然我去酒店也行。”

“我们之间用得着问这个吗?你马上过来。”

甘璐松了口气:“他再问你,你一样说没见过我就好了。”她将钱佳西的住址报给司机,随手删除所有未读短信,关上了手机。

钱佳西租住在离电视台不远的一套高层单身公寓,一房一厅,地方实在说不上大,再加上她一向懒得打理,室内很有点儿零乱。甘璐进去后,推开她堆在沙发上的衣服坐下,疲惫地说:“什么也别问,佳西,我太累了。”

钱佳西纵有满腹疑问,也只得咽了回去,拿来睡衣给她:“那你洗个澡去睡吧,看看你这张脸,还真是面无人色了。”

“我睡沙发就行了。”甘璐知道她的床小,更知道今晚自己大概免不了辗转反侧,不想影响她睡觉。

“你给我老老实实去卧室床上睡,我还有活要干,指不定几点睡呢。”

钱佳西的客厅一向兼着餐厅和书房的功用,此时一侧的电脑正开着,甘璐也没再与她客气,挨了一会儿,才强打起精神去洗澡。

她出来时,钱佳西从电脑前转过头:“你老公好象有感应啊,刚才又打了一次电话来,我什么也没说,他就嘱咐我让你好好休息。”

她苦笑摇摇头,当然知道尚修文判断力从来强大:“你忙吧,我先去睡了。”

钱佳西一向是夜猫,晚睡晚起成了习惯,到门下透出的客厅灯光熄灭,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黑暗与寂静对甘璐没有任何帮助,她只能一动不动躺着,身体疲劳到连翻身都觉得没有力气,巴不得一梦不醒,可是大脑却偏不肯配合,仍在高速而茫然地转动不止,各种念头轮番翻涌,没一个成形,却也没一个甘于自动散去。

到后半夜,她才算陷入半睡眠状态,迷迷糊糊,似睡似醒,手机到设定的响铃时间刚一叫,她便睁开眼睛爬起来,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去洗漱,然后带上门去上班。

今天是开学报到的日子,师大附中因为是寄宿学校,学生需要带行李到宿舍,很多家长都会送孩子过来,有车族更不用说。学校门前的一条街上停满了各式车辆,交通照例会在每年的两次报到时间出现严重拥堵,不耐烦的司机不停鸣笛,弄得这条素来清静的街道一大早便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