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办公室的一路上,舒晴遇见了不少熟人,每一个看她的眼神都有些意味深长,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什么,有几次她甚至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从他们口中冒出来。

电梯出门就是公告栏,前面仍然围着几个人,这一次,她再清晰不过地听见了一个声音:“靠着男老师爬上名单也不嫌丢人,今后还要在学校待两年呢,她倒是不怕被人戳着脊梁骂她不要脸。”

有人看完名单转身欲走,一眼就看见了从电梯里出来的舒晴,赶紧拽了拽说话那人的衣袖,那人不明就里地转过头来,看见舒晴时,眼神一下子变得难以琢磨起来。

舒晴目不斜视地走向了辅导员办公室,哪怕看上去毫无异样,却也无可避免地因身后传来的清晰可闻的议论纷纷而捏紧了手心。

同是一个年级的人,哪怕并不熟知,但四年下来见面总还会打个招呼,如今就因为保研这件事,忽然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对方那种轻蔑又暗含嫉妒的眼神表露无遗。

办公室的门被关上了,桌后是辅导员为难的脸。

她还很年轻,毕业不久,也因为没有太多的经验,所以对学生很温和,一点也不苛刻。几年以来,舒晴一直当干部,为她做了不少事,两人关系还是很不错的。

她斟酌了一下言辞,才犹豫着说:“你应该也听说了那个传言吧。”

舒晴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为难和担心,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那不是传言。”

办公室里顿时陷入一片沉寂,在辅导员惊异的目光里,舒晴缓缓地说:“我不想瞒你,不过我和顾老师确实不只是师生关系,所以从某个角度来说,那个传言有一半属实。”

……

如果舒晴和顾之毫无关系,辅导员自信还有这个能力站出来斥责一些造谣生事的人,毕竟舒晴和她亦师亦友,她也不希望看见这个女孩子在今后的两年里都面对他人非议。

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坦白说来其实和别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大学里比初高中多了点复杂的人际关系,却又比真正的社会缺乏了些更为现实的利益牵扯,爆炸性消息匮乏,所以这种师生之间耐人寻味的传言才会格外受人瞩目。

舒晴很简略地把和顾之的关系说了一下,辅导员怔了好半天,才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他是……认真的?”这是她最后才想出来的台词。

舒晴心里一凉,这才相信事情真的糟糕到了极点,“连你都这么问了,可想而知其他人会怎么想。”

顾之的为人如何,跟他共事的老师应该是最清楚的了,只可惜连辅导员都怀疑他的真心,其他人的反应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年轻单身的男老师和涉世未深的女学生,这样的字眼烙在两人身上,怎么看都有些触目惊心。

辅导员也要花时间思考这件事,最后只能说:“那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你也跟顾老师商量一下,看看这事该怎么处理。”

舒晴点头,欲往外走,却又被叫住。

“我不了解你们之间的事情,但是一直都把你当做朋友,站在你的角度上,我希望你每一步都走得稳稳的,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辅导员斟酌了又斟酌,才选择了合适的言辞,“你还年轻,在这个年纪上做出任何不明智的选择,都可能会影响到你今后的人生。舒晴,人言可畏,你好好考虑考虑。至于我这边,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她的表情很慎重,目光很诚恳,舒晴心里一动,忽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她面对别人毫无保留的关心时常有的反应,当下只能点点头,说了句:“我知道了。”

路过法语办公室,因为知道顾之不在,所以她走得很快,没有回头去看里面。

都快走到走廊尽头的转角处时,那间办公室却忽然走出来一个人,出声叫住了她。

舒晴回头一看……法语系主任。

何琳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女生,她比自己小了整整八岁,年轻的面庞上犹带稚气,穿的衣服是那些自己早很多年就不会买的品牌了,素面朝天,并没有什么令人惊艳之处。

相比而言,何琳自己简直就是从杂质里走出来的人。

从学生时代开始,她就一直知道该如何突出自己的优势。凭借先天的条件和精致的妆容,她看上去漂亮又出众,加上口才好,能言善辩,很快脱颖而出,大学四年都担任着年级以及学院的主要干部。

毕业之后,她顺利成为了法语专业的老师,更加懂得该如何利用出色的外表和长期以来练就的交际手腕。

她穿着那些很可能一套就花掉一个月工资的名牌套装,口红腮红一应俱全,五一不是商场第一层的专柜里那些昂贵的国际名牌。

副院长暗地里追求过她,后勤处的主任向她暗示过愿意和老婆离婚,他们甚至不介意她还有一段离婚的历史和一个年仅三岁的小女儿。

可是何琳懂得如何周旋,哪怕委婉地拒绝了对方,也不会令人觉得自尊心受挫。她在巧笑言兮之间轻易化解了很多麻烦,同时用出色的工作效率爬上了现在的位置,而在男性稀缺的外国语学院,她唯独看中了那个温润清雅的男人。

只可惜她素来硕果累累的战绩到了顾之这里竟然破天荒地被颠覆了,无论她如何示意,甚至主动展开攻势,顾之都无动于衷,一如既往的礼貌而疏离。

三个月前,舒晴还在实习的时候,她曾经约过顾之一起去吃饭,只可惜顾之礼貌地笑了笑,婉拒了。

她还多次以车牌限号为理由,坐过顾之的顺风车,这一点顾之倒是没说什么,她也绞尽脑汁地在短短的路途里施展出个人魅力。

甚至有一天,她在学校为即将出国的交换生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还拜托过顾之替她去幼儿园接一下三岁的小女儿,顾之当时是想拒绝的,可是看她实在无法抽身,又诚恳地说家里的人都不在A市,于是终于点头答应。

那天中午,为了感谢顾之,她自作主张在市中心的一家餐厅订了位置,而顾之在约好的地点等着把小姑娘交给母亲时,被何琳好说歹说地劝去吃了一顿饭。

顾之何等聪明,从何琳的种种表现中已然猜到了她的心思,只是碍于两人是同事的关系,不便于直说罢了,于是假意不知,只礼貌又客气地吃饭,客套地应酬着。

而在何琳巧妙地打探他的心意时,问了句:“顾老师到现在还没成家,家里人没催你吗?”

顾之从容不迫地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我有女朋友了,只是时机未到,还可以再等等,家里人尊重我的意见。”

何琳顿时一惊,“我以为你……学校的老师都说、说你是单身啊!”

“估计是我比较低调。”他说了句玩笑话,而何琳却再也笑不出来。

这个男人低头切牛排的时候,动作优雅好看,修长的手指托着银色的刀叉,仿佛从油画里走出来的中世纪贵族。他穿着白衬衫、黑色风衣,因为不在学校,所以领口那颗扣子被解开了,看起来多了几分随意,可是每一个细微之处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女儿见他动作那么熟练,把盘子往他面前一推,嫩声嫩气地说:“叔叔,你也帮我切一下好不好?我切不动!”

顾之从容不迫地放下刀叉,目光柔和地伸手替她把牛排细心地切成小块,面上的线条优美又令人屏息。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看似去竟像是有些细碎的光点在跳跃,就连黑发末梢都隐隐发出光芒。

无可挑剔的男人。

只是在这样的评语前面,也许还该加上一句:不属于她的,无可挑剔的男人。

而回忆部分到此结束,何琳看着面前的年轻女生,忽然间回想起了从前一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比如一向待人礼貌疏离的顾之为何独独罚舒晴抄写那么多遍的动词变位,比如连专业课的学生都不太敢亲近他,为什么舒晴却能够受到他的眷顾,不仅拥有了他免费提供的法语原装影碟、书籍,还会因为作业上的错误被他略微严厉地批评一番。

过去她曾以为是舒晴的优秀令顾之刮目相看,就像她也曾经喜欢这个在语言上颇有天赋的女生一样,所以没有生疑过,而没能引起重视的另一个原因,也许就是潜意识里她也不相信这样平凡的小姑娘会打动那个高高在上优秀内敛的男人。

她用一种平静的目光审视着舒晴,尽量用自己最和气最稀疏平常的语气问道:“你和顾老师之间真的和大家说的一样吗?”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何琳用一种平静的目光审视着舒晴,尽量用自己最和气最稀疏平常的语气问道:“你和顾老师之间真的和大家说的一样吗?”

与其说这是一个疑问句,倒不如说是她的求证。

而事实上,聪明如她早在听闻这个传言的第一刻就猜中了答案,问这样的问题只不过是不甘心而已,还抱着侥幸心理,觉得一切可能只是个误会。

舒晴沉默不语,抬头的时候,看见了那双好看的眼睛后面隐藏的探寻和焦虑。

在她的印象里,何琳一直是笑吟吟的大美女,交际手腕好,姿色气质好,遇事不骄不躁,是从事行政管理的不二人选。

只可惜遇到了感情这回事,涵养再好的人也难免破功。

她从容地望着何琳,礼貌地说:“这件事,我建议你去问顾老师。”

何琳一直以来对她都还不错,而今两人从师生变成了情敌这样尴尬的身份,确实挺棘手的。

而聪明如何琳,从这样并非直接的否定中就听出了端倪,原本还带着些许希冀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她默了默,才努力克制住情绪,用一如既往的好听声音说:“站在老师的角度来看,这件事不管是对你还是对顾老师来说,都是一件很非常、非常严重的事情。”

舒晴没说话。

在之后何琳长达十分钟的个人演说里,舒晴一声不吭,只是安静地听着,这些台词都很耳熟,不是以前在小说电视里看过听过,就是一个人闲着无聊胡思乱想的时候想象过。

她清楚师生恋也许会给她带来的后果,所以很多事情都提前想过,那些教条和说辞、批评和忠言,她都了然于心,所以还算平静。

何琳大约也看出了她的无动于衷,所以说完那些该说的话之后,忽然停了下来。

她从手边的一摞文件里抽了一本复印件出来,递给舒晴。

装订整齐的一叠文件,封面印着几个加粗了的大字:外国语学院新学年行政安排。

“直接看第三页。”何琳淡淡地说。

舒晴依言照做,却惊讶地发现那一页上几乎都是关于顾之的内容。

顾之的文凭很高,又在法国待过好几年,就拿过法国政府颁发的奖学金这一点来说,已经在国内的法语界出类拔萃了。而在C大教书的这些年,他教出的学生成绩斐然,去年毕业的那一届里有三人进入了A市的法国领事馆,两人去了法国继续学习,其余的学生也有好些进入了高级院校教授法语。

外院很重视他,现在的一些比较大型的全国性会议都是派他作为代表出席的,而这些年来外界对顾之的反馈也非常好,所以新学年的行政安排里,领导有意要重用顾之,把他往行政管理方面安排。

男教师稀缺的外院里,往行政方面发展就是沿着主任走向副院长,最后是院长。

……

舒晴合上文件,对上了何琳的视线,对方问了一句:“我知道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觉得恋爱大过天,可你想过对于顾之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吗?”

舒晴没说话,何琳又继续说:“顾之出于什么原因放弃医学,转而从事法语教学,我不得而知,但是既然他选择了这一行,就一定不会希望一直停留在一个普通法语教师的岗位上。你也知道大学老师工资不高,没有职称、没有升职机会,哪怕他再优秀,也不过是个月薪几千的普通男人。而我问你,你觉得在你眼里,顾之的人生就应该局限于此了吗?”

何琳把话说得很明白,舒晴几乎立马就猜到了她的下文——

“领导的意思摆在这里了,但并不意味着这就是铁板钉钉的事,你觉得要是他和你的事情在学校里传开了,这件事请还会那么顺利吗?”

“感情的事和工作的事何必混为一谈?和谁在一起是他的权利,难道你们会因此否定他在工作上的成绩?”舒晴很努力地保持平静。

何琳却猛地笑了出来,双手环于胸间,用一种惊讶的语气问她:“舒晴,你该不会天真到了这种地步吧?这个社会什么时候要是如你所说这般公平又客观,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

一直到舒晴离开办公室之前,何琳都始终站在一个老师和领导的角度关心学生、关心下属,言辞之间滴水不漏。

舒晴临走之前,何琳这样说了一句:“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考虑的不只是爱情,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面包和爱情哪个更重要,你自己好好想想……况且那究竟是爱情,还是一时冲动,我们谁也说不清。就算你真的喜欢顾之,也该为他考虑考虑,他的前途可以很好很辉煌。当然,如果你要的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童话,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只是偶尔想一想我,你就会发现这个前车之鉴有多可怕。”

那一晚上,舒晴失眠了。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何琳是站在什么立场来说这番话的,于公于私各占一半。只是就算冷静下来思考,她也不得不承认何琳的话至少在很大程度上是有道理的。

顾之的人生不应该只局限于一个小小的法语老师,他那么优秀,那么出色,可以拥有更好的前途。

如果是因为这样渺小平凡的她,他失去了平步青云的机会,就算他不说什么,她自己也会后悔一辈子的。

可是如果按照何琳的意思,那她要怎么做?

脑子里已经出现那个眉眼精致的女人坐在办公桌后冷静从容地替她分析的场景了,“舒晴,你能做的做好的事情就是离开他。”

是啊,离开他,因为她这样渺小的女孩子不适合他,还会耽误他的前途。

那个模拟的何琳还在自信满满地对她说:“你看,我就不一样了,要是我和他在一起,所有人都会祝福我们,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我比你更适合他。”

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大半夜的,舒晴忽然爬起来打开电脑,一条一条地浏览年级群里的共享资料和校网上面的信息,最后打开邮箱,认认真真地填了很多表格,一直忙活到天快亮了,才爬上床去打了个盹。

上午的时候给顾之打了个电话,被他挂断了,五分钟之后收到他的短信:在开会,怎么了?

想到那位看起来严谨又认真的顾先生一边神情肃穆地开会,一边低下头来给她发短信,舒晴忍不住弯起了唇角,想了想,回了一句:没事,早点回来。

她从来都不按常理出牌,要是你以为她会和偶像剧里的圣母女主一样,为了男主角的前途就忍痛割爱放弃他,舒晴这两个字就该倒着写了。

而那边的人没有再回复,只是略显疲惫的面容忽然放松了一点,目光也柔和不少。

*

法语联盟的会议开了将近一个星期,大致是关于中国高校法语教学的相关事宜。舒晴偶尔会给他打电话,却并没有提到关于谣言的事情,她有了她的打算,希望等到事情有所眉目之时,再告诉他好消息。

顾之回来那天,正好是舒晴收到答复之际,她当时还在寝室里扫地,接了手机之后,只听了一句,就扔下扫把奔出了寝室。

电话那边是个声音悦耳的年轻女人:“很高兴通知您经过了我们公司的初试,您的履历很漂亮,总监觉得也很适合我们公司。面试的时间定于下周三上午十点钟,希望您能准时参加。”

舒晴一边答谢,一边觉得世界豁然晴朗起来。

事实上,那晚爬起来忙活了大半夜不为别的,就为给自己找条新出路。

她本身也不是特别想读研,不过是因为对前途有些迷茫,又想要留在顾之身边,所以才做出这个选择,而转念一想,其实她并不一定只有留校一条路可以走啊。

她擅长口语,各种证书也都拿齐了,如果能顺利进入A市的外企工作也是个很棒的选择,既能留在这里和顾之在一起,又能不影响顾之的发展。

反正她没什么大志向,这辈子注定也就平平淡淡的过了,不过好在有个他,所以一切都变得不平凡起来。

舒晴觉得那谁谁说得好,为了爱情总要做点牺牲嘛,瞧瞧他们家顾老师多优秀?她这就叫做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反正顾老师有出息了,今后养她这个米虫也不成问题嘛!何况她才不是米虫呢,瞧瞧,这不就算是一只脚踏进外企了吗?

那可是New Direction!全国两百强呢!

顾之是下午回来的,打电话给舒晴的时候,舒晴兴高采烈地奔到了校门口,打算坐他的沃尔沃和他一起回家去。

只可惜顾老师到达的时候,她才傻眼,因为那个男人居然是拉风地骑着摩托来的……问题是她穿着一条十分小清新的碎花裙,坐上摩托一飞奔,白花花的大腿肯定得在风中自由飞翔。

顾之说:“车辆限号,没法开车来。”

舒晴低头看了眼没过膝的裙子,微微有些窘迫地说:“那我回去换身衣服。”

才刚转身,就被身后的人拉住,顾之把外套脱下来,递到她手上,“用这个搭一下就好。”

于是舒晴坐上了他的后座,小心翼翼地用他的外套把双腿给包得严严实实的,正欲抬头说准备就绪时,忽见路边有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她。

一个是法语班的,另外两个是英语班的,其中一人正是在前几天她去辅导员办公室时骂她不要脸的那一位。

舒晴的动作微微一顿。

“好了吗?”顾之问身后的人,却没听见任何回答,于是转过头来,就看见舒晴冷冷地盯着路边的三个女生。

视线落在那三个人身上,顾之发现其中一个还是他法语专业的学生,于洛丹。

三个女生走近了些,于洛丹甜甜一笑,叫了声:“顾老师好。”

另外两个似笑非笑地看看舒晴,又看看顾之,其中一人问于洛丹:“怎么就喊老师好,不喊师母好呢?”

她的面上饱含笑意,眼神里带着揶揄和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