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母女, 虽然从小到大她与江连雪的关系不尽人意,但彼此都是世上唯一的血肉至亲。在这个赐予她血脉的女人面前, 如同世间每一个小女儿, 在步入某个新阶段时,羞怯疑虑, 也想问问母亲,此人是不是良人。

母女之间难得的心平静气,温以宁抿了抿唇,“一直没问过你,你觉得他好不好?”

江连雪神色平坦,语调亦平静,“能不好吗,礼金出手就是十万,别人送钱,他送银|行卡,我是没见过这么骚的。上回来接他的那车,我认识,宾利。就我们这个小地方,都找不出一辆一样的。这么有钱,能不好吗?”

温以宁愣了一下,连白眼都不想翻,就知道从她嘴里套不出正经话。

江连雪换上笑脸,飞舞着眉毛喜不自胜“吃饭能不能谈一谈嫁妆了?我心里是有数字的啊,低于可不行。房子他负责,我送你一辆代步的车呗。”

温以宁气的拂袖而去,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好半会儿,江连雪才来敲她的房门,懒洋洋的倚在门边,拨了拨耳边的头发,嗤笑的望着她“开他两句玩笑还生上气了。你这么宝贝这个男的,我能不去吃这个饭么,放心,不会给你丢脸的。什么时候啊,高铁票你报销啊。”

饭局定在这周六。

江连雪看着不怎么靠谱,但其实对这次见面是上了心的。

她的头发不久前才做过,发质和色调都保持的很有型,但她还是重新去做了个发型,把之前稍显浮夸的酒红色,换成了更显稳重大气的淡栗色。她做完回来后,人没什么精神,傍晚就进房睡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温以宁没少笑她,“啧,是谁说的,穿个破铜烂铁都不带怵的?”

江连雪才做过的指甲又尖又细,手不留情的就往她脑门儿上招呼,“死丫头!”

温以宁跟不倒翁似的,戳下去又弹回来,“还有衣柜里那两条新裙子,上回我逛街看到可是不打折的啊。”

“呸!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江连雪昂着头,脖颈修长白皙,皮肤状态在同辈里简直是逆生长,她挑眉得意道“他们那样的人家,肯定是精精神神的,我也不能太输给未来的亲家,丢人。”

温以宁看着她张扬跋扈,风风火火,但心底的一洼软地,仍是有所触动的。江连雪话不好听,但那份心思敞亮剔透,红尘之大,于她们母女二人已是相依为命,她只是想尽可能的为这个女儿撑腰。

江连雪人本就漂亮,如此用心打扮,更是夺人眼目。出发那天,杨国正开着出租车来接她们,见着江连雪穿着风衣高跟鞋,五十好几的北方爷们儿愣是脸红心跳,起步时档位都给挂错。

江连雪年轻时是小妖精,现在便是老妖精,坐在副驾驶也不老实,逗的杨国正磕磕巴巴的舌头都捋不直了。温以宁在后排,抿着嘴偷笑。唐其琛的电话早上就打了好几个过来,路上又发微信,说自己在站内接她。

四点一刻到站上海,下了站台就见着了唐其琛。他今天的着装风格也闲适,黑衣打底,套了件白色的风衣,两个简单的颜色搭着,把人也衬的利落精神。温以宁很少看到能把白色穿得这么恰当的男人,多一分嫌油腻,少一分又有装嫩之疑。唐其琛立在那儿,远远对她笑,就像雪山月光照亮黑夜,矜贵极了。

“伯母您好,一路辛苦。”唐其琛接过行李,态度和气恭敬。

江连雪笑眯眯道“等很久了。”

“应该的。”

唐其琛顾着礼貌,一路与江连雪攀谈更多。他与温以宁也有很久没见面,但长辈在场,两人也没有表现的太明显。后半程,江连雪顾着去看窗外的街景,话题暂停。唐其琛的掌心才安静的覆上温以宁的手背,指腹轻轻摩挲,然后紧紧握了握。

温以宁侧过头,目光恰好撞进他视线,两人无声对望,嘴角弯起一道浅弧,交叠的手便又自觉的松开了。

吃饭的地方在中山路,这家餐厅唐其琛来过一次,装潢定位极尽奢华,其实与景安阳素日的偏好并不相符。但换个想法,兴许是景安阳尽地主之谊,特意彰显隆重之举。到了地方,有专人泊车,引路的侍者对唐其琛恭敬道“唐先生,夫人已经在包厢里了。”

唐其琛亦颔首,侧身将路让出来,让江连雪走前面,“伯母,您请。”

江连雪下意识的压了压裙摆,微扬下巴,看起来从容又自然。但温以宁看见她背在身后的右手手指蜷了蜷,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温以宁便明白,她还是紧张了。

这种场合的气势是很能震人的,一句唐先生,江连雪就知道唐其琛的身家地位比她想象中更丰盈。最隐秘的那间小厅在山水阁的后面,侍者在门口便止步,礼节退下。唐其琛推门而入,叫了一声“妈。”然后让出后背,露出了江连雪和温以宁的身影。

景安阳坐在主位,只身一人,但她一眼望过来,目光像是一顶发光的罩子,能将人从头到脚都审视个彻底。她今天的穿着格外华丽,正儿八经的旗袍装扮,衣襟上的丝线花纹精致泛光。衣领遮住一半脖颈,但丝毫不折损颈部的线条,连着往上,一张脸保养得宜,岁月从不败美人。

景安阳浅浅扬笑,倒是起身迎了一把,肩上搭着的披肩慵懒华贵,“坐。”

温以宁按下心头紧张,落落大方道“伯母您好。”

江连雪也是一副笑脸,“小唐像妈妈,难怪生的这么俊。”

景安阳嘴角动了动,表情温和依旧,但也再没有别的内容了,她目光一掠,问“你就是以宁?久闻不如见面,是个美人胚子。”

唐其琛顺势牵住温以宁,把人领到面前。景安阳不动声色“我对你有印象了。我们不是第一回见面,上次的慈善晚会,陈子渝旁边的就是你。”

温以宁略觉紧张,她竟然还记得。又迅速回忆一遍,是不是当时自己的表现很差劲。不得不承认,景安阳这种长辈太有距离感,从骨子里散发的气质锋利又有质感。大约是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唐其琛握着她的手更用力了些。就是这一握,让她游离无底的心又迅速缩小,脚踏实地的感觉瞬间充实全身。

四人落座,江连雪坐在景安阳的旁边的位置。平心而论,江连雪的五官相貌更为出众,但景安阳的气场太厚重,手腕上一只翡翠镯子随着动作偶尔轻晃。她客客气气的说“都是这里的特色菜,也不知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江连雪热情应答“好吃的,好吃的。”

鱼子酱手卷、海芦笋香柑味泡沫生蚝、蜗牛泡芙,这几样江连雪哪里吃过,人对新鲜事物的兴趣总是会很直观的表现出来,江连雪也不是个能藏事儿的细腻性子,大大咧咧的赞叹之词跟顺口溜似的说出来了。

唐其琛笑着说“您要是喜欢,下次陪您常来。”

景安阳端坐着,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问江连雪“要不要喝点酒?”

盛情难却,江连雪爽快道“好啊!”

景安阳便对唐其琛说“我在这里存了几瓶,其琛,你去拿。”

唐其琛放下喝了半碗的汤,应声去了。

门关,人走,包厢里陡然陷入沉寂。

江连雪觉得不太自在,若有所思的望了眼温以宁。温以宁也觉得有些尴尬,想挑个开场白,但视线一对上景安阳,嗓眼就封堵住了。

景安阳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面容方才还能勉强称之为和气,现在一瞬收敛,已是八风不动。她看着温以宁,目光疏淡冷傲,平静道“温小姐,你和其琛不合适。”

气氛瞬间淬了火。

这个转折近乎残忍,仿佛能做戏到现在,已是景安阳最大的让步。不顾人情冷面,不忌这个场景的初衷,景安阳残酷的撕开和平表象,杀的温以宁措手不及。

“其琛是我唯一的儿子,整个唐家,都对他寄予了多深的厚望,你不会了解。当然,你也不需要了解。温小姐,你很优秀,你在复旦的专业老师,毕业这么多年还记得你。他说你天生是学语言的璞玉,我与她相识数十年,能得她一句夸赞的学生并不多。”景安阳温言好语的说着,她语速慢,每一个字都像暴风雨前的霹雷闪电,“温小姐,我不否认你的优秀,也请你不要耗时耗力,把大好的青春年岁花在其琛身上。”

温以宁的脸色,以可见的变化,一秒一个样。她今天穿了条淡青色的裙子,长发垂在肩头,肩膀瘦削,白净的脸庞此刻没有半分血色。但依旧端正坐着,维持着该有的姿态。

景安阳说“飞蛾扑火的道理不难懂,但结果都是自取灭亡。温小姐,你是聪明人。作为母亲,我感谢你对我儿子的青睐。但你的这份青睐已经对他,对我们家造成了困扰,我不希望这样的不和谐影响这个家庭。”

温以宁耳畔都是嗡嗡声,甚至一刹目眩,下意识的去抓桌角。她咬牙入肉入血,才堪堪不至失态。一个有气场的长辈,若真要与人争锋相对时,谁都扛不住。景安阳的话很凌厉,偏又有条不紊,显然是有备而来,拿着锋利的刀刃一点一点挑破对手的承受底线。

室内的空气变得粘稠腥辣,沉默之中不留一丝转圜余地。温以宁渐渐低下了头,但她的眼睛却干涸的无比疼痛。

听懵了的江连雪最先回过血,但这样的疾言厉色也打压了她的情绪,平日的张扬泼辣都不见踪影,她看向景安阳,声音有些发抖,“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的儿子是宝贝,我女儿就低人一等啊?”

景安阳闻言一笑,“我从未这么想过任何人。我只知道,尊严是自己挣的。江女士,您当年未成年就怀孕生子,为了一个男人,您年纪轻轻就能与家里反目成仇,与父母断绝关系,这种魄力真不是谁都有的。”

江连雪怔然,嘴唇上下相碰,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有情饮水饱,这个道理您体会的很透彻,不过从您身上,也证明了一个道理,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你丈夫待你不好,打骂是家常便饭,你能一己之力拿菜刀剁了丈夫的一个手指,实在有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您这样性格教育出的儿女,自然不会低人一等。”景安阳微扬下巴,冷漠的像在说着最无关紧要的故事。

江连雪猛打了个寒颤,就被被瞬间封印了一样,灵魂都抽走了。

她骄傲一生,潦草一生,爱恨一生,她从小自恃清高,什么都要争个第一,就连选男人这件事上,都轰轰烈烈,潇洒自我。却偏偏不如人意,温以宁的父亲空有皮囊,败絮其中,打闹一辈子,最后还落了个年轻寡妇的结局。这场婚姻的失败,是江连雪头顶上的一把利剑。如今被另一个女人三言两语的挑破,那把剑笔直下坠,活生生的将她劈成了两半。

这是江连雪最隐秘,最难以言说,最极力掩藏的失败。

她丧失了活人气,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这一身用心的装扮,新做的发型,新做的指甲,都成了供人围观的笑话。温以宁掌心冰凉,眼眶红透了。她心痛又无力的望着江连雪,那种从**到灵魂的愧疚感,几乎将她击得粉碎。

景安阳表情平静,没有沾沾自喜的快|感,也没有耀武扬威的得意。她端起茶杯,揭开盖,从从容容的品了品。茶香隐隐,热气缭绕,是上好的铁观音。

这时,唐其琛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瓶红酒,对过去几分钟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您存了酒么?托人找了好久。他们不敢来问您,罢了,我挑了一瓶新的,伯母,您先尝尝,若不喜欢再换别的。”说着,唐其琛刚坐下,温以宁就站了起来。

他抬头看她,“嗯?”

温以宁却不看他,眼神垂着,整个人虚浮的像是没有焦点。她说“还有事儿,就不陪你们了。”

一句话结束,然后伸手揽了把江连雪,把她从座位上扶起,顿了顿,声音极力克制着平缓,对景安阳说“伯母,您慢吃。”

踏出包厢,铺着厚厚地毯的走道上贯入风,唐其琛的脚步匆忙跑近,拉了拉温以宁的胳膊,“怎么了?”

温以宁强打精神,冲他笑了下,“老家出了事儿,要赶回去。”

唐其琛皱眉,“念念。”

温以宁的眸子清清亮亮,跟他对视时也没有半分波澜。一个不肯泄露情绪,一个不肯放开她的手,两人之间诡异盘踞,是暗暗较劲的对峙。

直到江连雪出声,“老板,放过她。”

一语双关,这话意味不明,但在这敏感的时刻,就像一把重锤砸在了唐其琛的气门。

江连雪整个人都沉静了,淡声说“真的有事情,要回家。”

唐其琛语气缓了些,“伯母。”

“我们要回家,现在,立刻,马上。”江连雪扯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谢谢你家里人的热情招待。”

让她们知道,人与人之间三六九等,贵在自知之明。

唐其琛能感受出某种东西在两人之间做着无声的分割,他眼下莫名其妙,但直觉不能撒开温以宁的手。这种掌心交叠滋生出的力量和温度,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但这一次,温以宁没再回应他的坚持,冰冷柔软的手像鱼儿一样从中滑脱,然后挽着江连雪的手,背脊挺直的离开了。

之后的事,温以宁自然无从知晓。但据这家餐厅的服务生说,她们离开没多久,那件包厢就传来激烈的争吵。杯子跌落于地,破碎的声音刺耳怖人。

门再次从里打开,唐其琛喘着粗气,满目刺痛和悲凉。而身后的景夫人亦声嘶力竭“其琛,你当真为了那个女孩儿什么都不要了吗!”

唐其琛驻足片刻,背影像是暴雪初来的天色里,最锋利的那道光影,他的眉眼之间全是彻骨的冷,声音压抑痛苦的近乎哽咽,“呵,您都这样了,我还有的选择么,我还能选择么?谁他妈还敢要你儿子啊!”

——

高铁到站h市,已是晚上七点。

深秋了,天色转眼就彻底黑下去。杨正国开着出租车在站口接到母女俩,怎么来的又怎么将人送回了家。他也看出了两人状态的不对劲,气氛有些丧,与早上真是天壤之别。

但杨师傅是个老实人,寡言少语,这种时候,更不会多问。

到了家,江连雪就进去卧室了,她没关门,在里面忙活着。温以宁把电视开了,然后坐在沙发上,半天也没见调一个台。

“过去点,挪个位置给我。”江连雪走出来,换了身睡衣,妆也卸了,才做的头发也给扎了上去。她素面朝天,精气神似又恢复了大半。

温以宁看到她手里的一叠东西,第一个就是房本。

“呐,这个邮政的存折里,是你爸死的时候赔的保险费用,一共七万八,你上大学的时候用了两万交学费,里面还有五万八。这一张工行的,是咱们的拆迁款,这套新房花了一百零五万,还剩六十三万搁里面,我存了个定期,两年的,利息高一点。”

江连雪把两本存折“啪”的一声丢在了温以宁胸上。

“这个卡,你去上海待了三年,这三年给我寄的钱,微信上转的账,乱七八糟的,反正你给我的都在里面了,四万多,我一分没有动。”

温以宁愣然,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房本儿,户主写的是你的名字。本来呢,我还想把这拆迁款给你,让你去上海买个房子,但估计也买不了一个厕所了。”江连雪冷哼,“上海有什么好啊,每回都是惹了幺蛾子回来老家。我服了,温以宁,你是瘟疫,自个儿受着就算了,还传染给了我。”

抱怨过后,安静半晌,江连雪深吸一口气,说“我恨那个城市。”

温以宁心口发涩,却也无力解释和安慰。

“这些卡和存折的密码都是一个,你生日的年和月。以后要用了,别慌,都是你的。”江连雪掂了掂手中的文件袋,自嘲一笑,“东西也够多了啊,可惜啊,人家看不上这陪嫁。也是,他那样的家庭,缺的哪是陪嫁。哦不,他们什么都不缺,只是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能够相配的。”

江连雪叹了口气,垂下手,把东西都往茶几上一丢,负手环着胸,侧头看着她,“你昨天不是问我,觉得唐其琛好不好吗?”

温以宁鼻子有点堵,声音也极力绷着,像是感冒的那种沙哑,“你说他好,在你心里,有钱的就是大爷。”

江连雪笑得花枝乱颤,眼纹也深刻了几道,笑意收敛之后,她幽幽道“他对你好,我看得出来。男人是不是诚实靠谱,你们没有识人的慧眼。只有经历过人渣和被生活折磨过的人,才有这个本事。”她自嘲一笑,“妈的,再也没有比老娘更有本事的了。”

“但你要问我真实想法,我并不认为,他适合你。”江连雪淡淡的说“你们之间,差距太大。他那个老巫婆的妈今天有句话是在理的,如果你相信有情饮水饱,那么未来,你会受苦的。”

温以宁眼睫微眨,垂在腿间的手指不停的揪着沙发垫上的流苏。

江连雪扫她一眼,又想抽烟了,但烟盒空了,她只得作罢。“我呢,从小也没太管过你,现在大了,自然犯不着说什么‘不希望你受苦’的虚伪话。我就是把我这一生走过来的路讲给你听,有时候,人就是一刹那的鬼迷心窍,跟他分开一段时间试试看,也许,你以为的那些浓情蜜意,其实并没什么了不起了。当然了,你要觉得开心,那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开心需要代价来交换,千金难买你愿意。”江连雪忽又嘻嘻笑了起来,“哎呀呀,不愧是我生的,都是情种呢。”

她叠着的腿又放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拨了拨微卷的头发,风情就这么勾了出来。

温以宁忽然说“妈,对不起。”

江连雪背影一顿,侧过头,说“我的确担得起这声对不起,我这一辈子,就活一张脸,但今天被人把脸撕的干干净净,还扔在地上用脚踩。”她声音微颤,白天那一幕幕也是她痛苦的根源。

“但我不需要你这声道歉,我白天忍着不发飚,就因为你是我女儿,我可以不要脸面,但我不能让别人戳你的脊梁。以安没了,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客厅的顶灯炽热雪亮,从上至下的罩着江连雪。这个四十多岁,命途多舛的女人,命运待她有失公允,却也让她一身傲骨重塑金身。

温以宁坐在沙发上,垂着头,双手掩住了眼睛。

过了没多久,江连雪又从卧室走了出来,伸过手,手机捏在掌心,平静道“他的电话打到我这里了。”

温以宁的手机在高铁站就没电关了机,回来后忘了这茬,搁在包里也没有充电。唐其琛十多个电话打不通,便打给了江连雪。他在电话里对江连雪致歉,那种心酸与无力从语气里便能听出是真心实意。江连雪嬉皮笑脸,大度着没当回事,“没关系的,不提不提了啊,下回吃饭呐,你就上我们家来,吃的没那么贵,但一定让你吃饱。”

唐其琛说他就在h市。

他在她们家楼下。

温以宁接到电话后,披着外套坐电梯下楼,走在楼道口,就看见唐其琛形单影只的站在路灯下。深秋风寒,连西天的月亮都盛满了冷情,细如镰刀的挂在夜空。路灯的灯泡处,偶有飞蛾扑腾。

这么冷的天,唐其琛就穿了一件单薄的打底衫。黑色的那件,白色外套都不见了。

两人隔着楼梯口,就这么望着。

人在眼前,目光却遥远。

唐其琛手里还夹着抽了一半的烟,烟头星火点点,烟雾缕缕都被冻住一样,像是倒叙的镜头,竟恍然之间有了深冬的萧条之感。

温以宁心里一下子刺痛了,唐其琛这么多年都不曾抽过烟,现在却破了戒。

唐其琛把烟就放在指间碾熄,丝毫感觉不到灼痛。

温以宁眼睛微发酸,走向他,“怎么没有穿外套?”

唐其琛说“走的太急,落下了。”

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秋风在中间穿堂而过。

唐其琛沉声打破僵局,说“刚刚跟你母亲打电话,她让我下次来家里吃饭。”

温以宁抬起头,目光落向他。

这一停顿,再开口时,他声音都有些哑“以宁,还有下次吗?”

温以宁鼻尖一酸,串联了眼底的暗涌,瞬间分崩离析,再也控制不住的落下泪来。唐其琛心疼得不行,把人搂进了怀里。

骤然合体的温度稍稍抬高,劈开了寒风。唐其琛心里空虚踩不着底,他下意识的把她抱的更紧。

他不敢松手。

他怕生命之中好不容易捎来的春风,到此止歇,有去无回。

直到下一秒,温以宁的手轻轻的、主动的环上了他的腰,唐其琛冷汗湿透后背,一颗心重重砸地,虽疼。他阖上眼睛。

但好歹是踏实了。

☆、明月最相思(4)

明月最相思(4)

温以宁把唐其琛领回了家, 江连雪并不感到意外。她又换下了睡衣,穿了套能见人的。笑眯眯的开门, 对唐其琛很热情。

“看看我这新家, 三个大房间呢,次卧也很大的对。还有洗手间,这个浴缸我新装的, 还带按摩效果呢。”江连雪把新房来回介绍了个遍,看得出来,她对新生活是充满欣慰和期待的。

唐其琛跟在她身后也很耐心。

江连雪把人带回客厅, 笑着说“你什么样的好房子没见过啊,坐坐。”

“房子很好,这个地段也会升值,伯母您眼光很好。”唐其琛说得真心实意,倒没有半点敷衍和不耐烦。他仍心有愧欠,“伯母,今天是我家里对不住您。”

江连雪大度的摆摆手, “嗨,不提不提了, 为人父母, 我也能理解。真没多大的事儿,现在你是不了解我, 以后你就知道, 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厚。”

温以宁低头笑了下,真把缺点当优点了。

话都到这份上了, 可见是真不想再回顾这些难堪的事儿。当时包厢里的对话,唐其琛不在场,不能悉数了解。但也能想象是个什么艰难场面了。江连雪今天的待客礼数格外周全,客客气气的,没让人有一点不自在。

她说“你今晚就住我们家,大晚上的,也难的去外面找酒店了。温以宁,你的人你就自己照顾了啊。”

说完,江连雪就进房间睡觉了。

唐其琛看着温以宁,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温以宁只觉得他指尖冰凉,还有淡淡的烟草味。温以宁把他的手拿下,然后小手指轻轻勾了勾他的食指。两个人就这么坐着,听着电视机的新闻,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插播广告的时间,温以宁转过头,看到唐其琛时,她眉头蹙了蹙。

唐其琛闭着眼睛,呼吸有点沉,脸色很差劲,一只手和她勾着,另只手搭在自己腹部,五指偶尔发颤,用力按着胃。温以宁顿时紧张,“怎么了?不舒服吗?”

唐其琛睁开眼,摇了摇头。

温以宁直接问“带药了吗?”

“走的急,没带。”

也是,深秋了,他连外套都没穿,又怎么会记得带别的呢。温以宁从房里搬出一床厚毯子给他盖着,又倒了杯热水,她把客厅空调开了,“你忍忍啊,我下去给你买胃药。”

唐其琛抓住她手腕,“不去了,我的药都是老陈单独配的。”

言下之意,别的也起不了作用。

温以宁心酸又心疼,“那你还到处乱跑什么?天气冷不知道么,衣服也不知道加一件儿么?”

唐其琛说“我怕来的再晚一点,你就真不要我了。”

温以宁哑着声音,“老板你这是苦肉计么?”

唐其琛嗯了声,拽着她的胳膊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疲惫道“让老板抱一抱。”

他双手搂住她的腰,半边脸都枕在她柔软的腹间,呼吸渐渐平缓,鼻间都是女孩儿的馨香。温以宁一低头,就能看见他露出的后颈像白玉一样。她将手轻轻放在头发上,细细腻腻的抚摸着。两人动心动情,也无比沉默宁静。仿佛这种幸福的时刻,拥有一刻,便少一刻。

唐其琛犯起病来特别难受,一张俊脸白的都不能看了,双鬓里细密的汗一层又一层的往外涌。温以宁害怕的说“去医院。”

唐其琛也没再坚持,说“附近有药店么?”

“有的,小区外面五十米就有一个药房。”

“止疼药,按效果最好的买。”

眼下也顾不住那么多了,温以宁换好鞋刚要出门,江连雪从卧室走出来,打着长长的呵欠,“干吗去啊大晚上的?”

温以宁示意她小点声音,唐其琛在沙发上休息着。“他胃疼,我去给他买止疼药。”

“疼的厉害?”

“嗯。”

“别去了,小区那个药店卖假药的。”

江连雪径直走去房间,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白色的小瓶子,“吃这个,这个管用。愣着干嘛,去啊!”

温以宁犹豫了片刻,把药拿给唐其琛,唐其琛看了药名,说“能吃。”

一粒就水吞服,半小时后,唐其琛觉得自己半条命又捡回来了。温以宁把药还给江连雪时,顺便问了一句“你怎么也有止疼药?”

江连雪凶她,“我怎么就不能有啊,痛经不可以啊,照顾好你的老男人!”

砰!

门关紧,震了温以宁一嘴灰。

唐其琛这晚就在她家住着,也没让人铺床,睡在了沙发上。一天耗下来,他的手机早就没了电,温以宁把充电器给他,一开机,未接来电和短信的提醒震个不停。

家里的,公司的,柯礼的,傅西平的,南京外祖家的,还有他爷爷的。唐其琛看了几条,就把手机屏幕朝下,盖在了桌面上。温以宁正给他拿枕头,瞧见他独坐的模样,酝酿了几秒,还是低声劝“事情多的话,早点回上海。”

唐其琛甚至不用多说一个字,她也能猜到上海那边是个什么局势了。他既然知道了景安阳为难她们的事,那一定是大动干戈过的。以前与母亲顶多只算冷战,但这次之后,就是把情绪都摆在明面了。

唐其琛深深看了温以宁一眼,眼眸里装的是轻云薄雾,掩盖住一堆烦心扰眠的烂摊子,和气与温存仍然只留给她。他说“没事,陪你两天。”

温以宁没再劝,浅浅笑了下,“好啊。我们这个小地方没什么景点,但郊区有一些古庙寺院还算出名。明天带你去转转。”

次日阴天,连续几日的晴朗天气终于退场,看天气预报说,晚上开始就要降温了。

两人出门的时候江连雪还没起床,温以宁给她留了一屉小笼包在锅里,然后便带着唐其琛去公交站。那个地方叫夜阑寺,是h市当地的一个景区。说是景区,但政府这几年也没规划推广,就这么不愠不火的,来玩儿的多半是本市人。

暑假的时候闭寺翻修,前两日才重新开寺。温以宁有个高中同学是施工方,在群里提过一句。所以他们去的时候,恰恰好的避开了高峰。

寺庙在半山腰,两百来米也不算很高,温以宁带着唐其琛从小道上山,秋高气爽,林间草木正是四季之中最温柔的时候。两人沿着台阶走,好风景总教人心情放松,温以宁跑的快,一步想窜上三级阶梯,结果跨的太远,没使上劲儿,一膝盖就跪在了青石板上。

唐其琛扶她起来,“摔疼了,走路能起飞了。”

温以宁往地上一坐,右脚往前伸,耍起赖来,“老板吹吹才会好。”

唐其琛半蹲着,望向她的眸子里阳光细细碎碎,然后弯腰低头,在她的膝盖上亲了亲。温以宁霎时红了脸,把脚收回,“好多灰,老板你不讲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