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红也笑了笑,“我也猜是他。”她双手扶住令小想的肩膀,“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的双手都在颤抖,“我不是你的朋友吗?为什么你有事不来找我?”

令小想怔住了,半晌才强笑道,“我就知道这夏一靠不住。什么话都往外说。”

林春红恨恨地盯着她,眼眶里渐渐泛起泪光,“你这没良心的烂人,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她用力把令小想搂在怀里,呜咽起来,“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

令小想苍白着一张脸,强笑道,“你看,你就知道哭,我告诉你有什么用。”

她这么一说,林春红顿时止住了哭声。她松开令小想,很郑重地说,“我一定帮你找个好工作。实在不行,我养你。”

令小想白她一眼,“滚,谁要你养。要养也是找男人养。你算老几。”

夏一出现在阳台门边,“我养。”

斯小敏之死

令小想笑起来,“你得了吧。你先把自己养活了再说。”她停顿一会,说,“你的责任仅限于给我找个男人。”

夏一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好一会,他才冲她展开笑脸,“一定完成任务。”

林春红深吸口气,故作轻松地说,“走,咱们吃饭去。”

令小想说,“喂,别忘了,你可是有夫之妇。”

林春红咧嘴一笑,“昨晚已经跟老公事先通报,令小想驾到,林春红同志即日起卸下妻母之重任,具体上任日期待后再定。”

令小想赶紧说,“你看,我就知道会这样。我没事。有手有脚。你陪在我身边干嘛?”

林春红知道争不过她,便说,“你总得让我作个东吧。吃餐饭再说,OK?”

令小想无奈地叫起来,“喂,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笨,非要我把话说白了你才算听得懂?林春红姑娘,我的意思是说,我有约…”

林春红这才恍然大悟,“你早说嘛。”

三人稍事收拾,走出了客房。走到另一客房门前,却发现房门大开,清洁女工正在打扫卫生。令小想吃了一惊,赶紧拨打周志红的电话,电话响好了好久,周志红才接起来,“喂。”显然还在昏睡中,声音有气无力。

令小想松口气,“呵,你们什么时候走的?”

听到是令小想的声音,周志红仿佛精神了一点,“清晨。啊哟。都没喝过这么多酒,头晕,全身都疼。”

令小想笑了笑,“那就好好休息吧。”

周志红说,“房子的事我已经帮你问了,今明两天应该就可以得到答复的。”

令小想说,“谢谢您了,周姐。”

周志红轻叹一声,突然说,“其实我很抱歉。斯小敏出事的前一晚,我碰到过她。在酒吧。她一个人,一直在喝酒。样子很不好。我本来想上前去问问,可朋友一拉我,我就走了。”她轻轻啜泣起来,“我不知道会这样。如果知道会这样,那天晚上,我一定不会就那么走掉了。”

令小想的鼻头酸楚起来,“不关你的事,周姐。”

她挂掉电话,回过身,“好了,二位,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咱们先再见吧。”

林春红不满地叫,“喂。”

令小想抬脚走,走远了,回过头,夏一和林春红还站在原地,她笑了笑,冲他们挥了挥手。

斯小敏之死

陈履文说的地方叫“喜相逢。”

几年前,他们曾经不只一次地在那里吃饭喝茶。印象里距离此处并不远,令小想决定步行找过去。

不过短短才几年时间,N市的变化大得惊人。许多道路扩宽了,许多低矮破旧的楼房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金碧辉煌的高楼大厦。

令小想走了许久,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

陈履文的电话打了过来,“你到哪儿了?”

令小想只好答,“我找不着地方了。”

陈履文显然又好气又好笑,他说,“你站着别动,我马上过来找你。你旁边有些什么,嗯,标志性的建筑物啊或者广告牌什么的没?”

令小想四下里看看,答道,“有幢大厦叫地王大厦。”

陈履文迅速地说,“好,你等我,我马上过来。”

就是这句话,你等我,我马上过来。

它让令小想瞬间里回到了从前。

那些她以为已经被她遗忘的过去。至少需要很努力才会想得起来的从前。却原来无时不刻地,铭记在脑海。

年轻的她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借口见他,只好谎称,我的抽屉坏掉了,我的单车被偷了,要不然,我感冒了…

他总是说,“你等我,我马上过来。”

她所有的问题他都会轻而易举地就解决掉。偶尔还会带她去“喜相逢”,点一锅她爱吃的螺丝煲。

已经很奢侈了。因为他也不过是个倚仗一点微薄工资养活自己的打工仔。

她只偷偷撒过一次娇,她二十岁生日。

斯小敏之死

她大胆地给他打电话,要求他请她吃饭。在“喜相逢。”为此她拒绝了斯小敏的邀请,花光了斯小敏封的一千两百块封包钱。唔,买了一条新裙子,做了一个新发型——她一直嫌弃自己那张不肯随年纪增长而变成熟的面孔,因此毅然做了一个大卷发。出发之前,她再三打量过自己,不算得非常美,但自有一种格外的青涩与成熟混杂交错的韵味,应该能得到他的赞美。

她喜滋滋地打车。一路上,连出租车里的广播都觉得美妙如天籁。

她先到。

桌上的茶水凉了热了又凉。

他终于来了。

其实他并未迟到,是她早到。因为等待,因为心焦,才觉得时间竟然那么漫长。

他微笑着。穿着白衬衣。他容貌清秀,身材颀长。她满心欢喜地站起身来迎接他。

他回过头去招呼,“快点啊。又在那东张西望了。”

从他身后窜上来一个女孩,嬉笑着挽住他的手臂。

她愣住了。

他们一块走到她面前。男才女貌。惊人的相配。

整餐饭他们俩都在不停地窃窃私语,她嘴唇发白,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难过。

他向她介绍说,“原美静。小想,快叫姐姐。”

她只笑。并不肯叫。

那是他送她的,让她毕生难忘的生日礼物。

她从此后再没有和他单独见过面。

她不相信他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他就那样,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如果找她,她或许并不能真的拒绝。但他一直没有。

她平生领略心痛的滋味。午夜里对他的思念让她辗转反侧。爱一个人竟然会如此痛苦,这让她始料未及。

如今她把手抚在胸腔处,那里头蹦跳的心脏,仍然呼痛。

她轻叹口气,抬起头,看到一辆黑色轿车直驶而来。

她情不自禁后退一步,车子嘎然停下,车门打开,陈履文走下车来。

他穿着黑色风衣,还是从前那么瘦,微笑着。

曾经有一度,令小想憎恨他的微笑。那么惨淡的少年时光,她想要的就是那么一点点,哪怕只是笑容的温暖。

她以为他带来了。是的,他带来过,但是转瞬又拿走了。

他看到了她,笑得更灿烂了,“呀,小想!”

旧爱新欢

十二月十一日。

屈指算来,抵达N市竟然已经一个月。

令小想住进了周志红介绍的出租房里。房子虽然小,但胜在五脏俱全。且业主装修得十分温馨。令小想付了三个月的定金,一年的租金,银行卡上余额只剩下四位数。

令小想十分后悔,当初斯小敏频频给钱的时候,她竟然一点也没有未雨绸缪的概念。在斯小敏的纵容下,她几乎完全遗忘了小时候好不容易捱过来的贫苦日子。如今手上的这点钱,还真不够撑多少日子,找工作迫在眉睫。

其实每天都有看报纸,看招聘启事,去面试过三次,想进的公司没看上她,她又不愿意委屈自己呆在没看上的公司里。

夏一说,“跟我一块做推销吧。”

令小想白他一眼。

夏一有一个硕大的背包,令小想亲眼目睹他从里边掏出来袜子、毛巾、刮胡刀、便携按摩器、甚至洗发水洗洁精。

令小想惊疑不已,“你去哪儿弄的这些东西?”

夏一说,“你管我。反正不是假货。”他斜睨着她,“要不要一块干?不收你定金。每天结账,六四分成。”

令小想一口拒绝,“不。”

她可丢不起那个脸。

夏一白她一眼,“赚钱才是王道。”

令小想说,“宁死不屈。”

夏一从鼻孔里哼一声,背着大包出门。傍晚六点,他来敲门,一进门便倒出一堆钞票,招呼令小想,“快来,帮我数钱。”

令小想本来不想理它,但是那钱太耀眼了,她不禁起了好奇心,于是磨过来问,“今天赚了多少?”

夏一说,“应该有一两千吧。”

令小想迅速地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按最低数算,一天一千,一个月三十天,就是三万。六四分成,三万的四成就是一万二。

令小想被这个计算结果吓了一跳,她瞪着夏一,“真的?”

夏一说,“今天的成绩不好。”

令小想说,“还不好啊。这样算起来,一个月都好多钱。”

旧爱新欢

夏一看她一眼,认真起来,“就当来帮我吧。我这个月如果能想办法挣到十万块,那么我就可以从我哥哥那里得到一百万,这样,我就可以去开我的酒吧了。”

令小想睁大眼睛,“你不说是独生子?”

夏一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轻咳一声道,“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难怪到现在也没嫁出去。”

令小想气,抬起脚来,喝道,“把屁股拿过来!让姑娘我踢一脚!”

夏一果真转过身来,微微翘起屁股,嘻嘻笑道,“姑娘,请!”

令小想哭笑不得,丢过去一本书,喝道,“滚!”

夏一没滚,还嬉皮笑脸地坐近来,“令小想,你的理想是什么?”

理想吗?

令小想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什么理想了,她想起的是斯小敏的理想,于是缓缓说,“在市中心繁华地段买一套楼中楼,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店铺,店铺里要有一台自动麻将机,早晨十点以后才起床,然后到店铺逛逛,乐不可支地看店员小妹们收钱收到手软,午后开始召人打麻将,赢钱赢到腻,傍晚在健身房打发两小时,八点以后去学校接孩子,剩下的时间全属于孩子——假如有孩子的话…”

她惊讶自己竟然把斯小敏的这番话记得如此清楚。

一个月过去了,那彻骨的疼痛好像变轻了。又或者是,那些疼痛被更好地收藏了。因为沉缅其中,也无人同情怜爱。与其把那些力气拿来白费,不如去做点有意义的事——比如,赚钱。

可是,钱好像也不好赚。

令小想抱紧双臂,悲伤地叹气。

夏一说,“跟我去做推销吧。无非是陪点笑脸,多费点口舌。”他撒娇地摇她手臂,“我太需要一个人手了。我向你保证,等我的酒吧开业,我一定给你一份薪水高活轻松的工作。”

令小想无动于衷地说,“斯小敏语录第一条,永远别相信男人的许诺。”

旧爱新欢

关于斯小敏的语录,应该追溯到她十二岁那一年。

那一年的斯小敏,美貌已然出众,但每次考试从来不会及格。喜欢上的男生偏偏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一个。男生就坐在她身后,每天给她写一封信,然后踢踢她的凳子,把信偷偷塞给她。

那些信写得很美。每天晚上斯小敏拿出来看了又看,捧在心窝里才肯睡。

男孩许下诺言,“我们要上同一所高中,同一年大学,永远不分开。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斯小敏感动得流泪,从这一天起决定发奋读书。男生下自习后会把斯小敏送回老街,走来走去也走不到家的那种。

斯小敏眼里闪着星光,梦呓一般对令小想说,“幸福快乐得想死。”

期末考试还未来临,老师先发现他俩的不对劲,然后男生的母亲警惕心起,于是,事情暴露。男生母亲提着昂贵的包,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追着斯小敏打。斯小敏一边哭,一边躲,一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男生。可是男生微微耷拉着脑袋,怯怯地,努力地向母亲和老师辩解,“都是她…”

奶奶赶了来,在男生母亲的暴哮里面无血色,她卑微地说了无数对不起,然后把斯小敏拎回家,门一关,就找了把扫帚,劈头盖脸地朝斯小敏刷。斯小敏紧咬着牙,不辩解,泪流满面。

那是她的第一场梦。破碎了的。终生觉得屈辱的。

她从此决定要总结经验,在生活中吸取教训,谨防受伤。

半夜里和令小想把那些美妙的情书用剪刀剪成碎片,火机点燃。然后打开一本记事本,狠狠书写一行字:斯小敏语录。

因为用力过度,笔尖还划破了纸张。

那个本子斯小敏用了好多年。

十八岁离开忻城,她把本子甩给了令小想。

里边只有不到两百颗字。有六条语录。恰恰好,从十二岁到十八岁,整整六年。每年得到一场经验,记下一条语录。

旧爱新欢

十四岁的令小想第一眼便背下第一条:永远别相信男人的许诺。

后来的许多年,不,直到如今,她都惊异,小小年纪的斯小敏,是怎么那么睿智地早早就谙透了情事里的男人。

斯小敏的初恋。她爱过的陈履文。无一不是如此。

但夏一认真起来,他说,“那是别人。我不一样。我说了就要做到。估计做不到我就不会说。”

令小想拍拍他的手,“好好好。”

他赌气,“你根本不相信我。”

令小想改拍拍他的脸,“信。我信。唔,夏一好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