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好朋友眼睛中的了然,杜绡终于想明白了。

原来整件事件里,她最痛苦的并不是失去了半套房子的继承权。按照黄叹描绘出的轨迹,在几十年后的将来,她99.9%的可能性不会去跟哥哥嫂子侄子争夺那半套房子的产权或是钱。这件事件里她最痛苦的,其实是她以为可以庇护她一辈子的父母兄长,在面临抉择时选择放弃她、牺牲她。

而在那之前,他们却一直让她觉得自己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

杜绡抱着猫,难过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

上午杜绡还打算尽量耗到更晚的时候再回家,避免和家人直面。但和黄叹一番长谈之后,她不到八点就回家了。

家里才吃晚饭没多久。爸爸在看手机,哥哥嫂子都在逗侄子,妈妈在厨房洗碗。怎么看都是温馨的画面。

杜绡却在这画面之外。她感觉如果硬要走进这副画面里,将会使这副画变得拥挤不堪。

她跟他们都打了招呼。于丽清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杜绡没跟她多说话,回房换了家居服洗了手,去了厨房。

“妈。”她叫道,过去给杜妈妈帮忙。

“怎么才回来,去哪了,跟谁呀?”杜妈妈洗着碗,问。

多么熟悉,多么习惯的话语啊。杜绡一时有时恍惚。但是此时再听到,她的感受和从前再也不一样了。

她沉默的把洗干净的碗里水倒掉,放到架子上控水。

“怎么了?”杜妈妈奇怪的瞥了她一眼,“怎么不说话?”

杜绡垂着眼睫,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的说:“妈,我今天去看房了,我要搬出去住。”

杜妈妈的动作停住,她皱起眉头,说:“这个事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行。”

在从前,当妈妈这样的说的时候,杜绡就绝不会再说些什么了,顶多撒撒娇试图软化一下强硬的妈妈,看能不能得到通融。但现在,杜绡忽然觉得,其实反驳妈妈,反抗妈妈,真没有她曾经以为的那么难。

她是一个成年人了,没人能拿着绳子把她捆起来,限制她的行动。

限制她的,其实是她自己。

自己就把自己当成孩子,自己就要求自己要听妈妈的话。

“我已经看好了,在四惠东,挨着地铁,上班很方便,跟一个女孩合租。”她顿了顿,语气坚定的说,“下个礼拜我就搬过去。”

“杜绡!”杜妈妈吃惊的看着小女儿,生气的说,“我不允许!这件事没的商量,你给我好好住在家里,哪也不许去!”

一个两个的,都想搬出去!之前是儿子,现在是女儿!他们是都不想要这个家了吗!杜妈妈生气的想。

杜绡抬起头来,乌黑的圆溜溜的眼睛带着湿意,带着伤心。她说:“房子不是已经过户给我哥我嫂子了吗?我不想再住在我嫂子的房子里了。”

“我已经是大人了,我可以有自己的生活。”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清楚的看到了妈妈眼睛里的震惊和慌乱、惶恐不安。

这么多年来对她来说就是权威、就是绝对权力的妈妈,突然就变成了纸老虎。

杜绡已经长大到拥有了戳破她的力量。

可是,她并不为此感到开心。

第17章 第017章

杜妈妈一辈子的强势, 在杜绡揭破了房子这件事的时候就像漏了气的气球一样憋了下去。

她流露出了一种让杜绡感到难过的脆弱。

杜绡突然明白从前把父母看作是擎天的大树, 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事。她的妈妈原来不仅仅老了,她原来也和别的人一样脆弱,一样在她没有能力解决的巨大困难面前也是这么无力。

在这样的妈妈面前, 杜绡感到了自己原来比自己以为的更有力量。但同时,也为自己这样逼出了妈妈的脆弱感到难过。

但是人生已经成长到了这一步, 生活已经到了必须面对骨感现实的时候,没人能再退回去了。

“我下个礼拜搬,跟您说一下。”她低下头说。她的声音很轻, 但是很清晰,很明白。

杜妈妈忽然明白了, 搬走, 是一件女儿已经做了决定,并不打算再妥协的事情了。因为他们……先伤了她的心。

生活仿佛在这一个礼拜里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她用房子换取了儿子的婚姻完整, 换取孙子不失去妈妈,结果却将要因此失去女儿。而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她的身子仿佛突然佝偻了,失去力气, 急速衰老。

她明明感到了从身体内部发散出来的无力和虚弱, 感到自己再也硬撑不住了,可她……依然硬撑着。

“不行!”她色厉内荏的道, “我绝不同意!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自己去外面住!绝对不行!”

“您这么在乎我, ”杜绡抬起头, 眼睛乌黑得像两团墨,“那为什么房子的事说都不跟我说一声呢?”

杜妈妈的身体晃了晃。

她的女儿从小温柔善解人意,是贴心的小棉袄,从未说出过如此尖锐如此伤人的话语。她感到了强烈的失去的恐惧,那些强撑起来的强势再也维持不住。

“绡绡!绡绡!”她看着杜绡的眼睛,急急的解释,“你哥想带着你嫂子和斌斌搬出去租房子,你……”

她说到一半匆忙改口:“我和你爸接受不了。家里不是不能住,谁家儿子媳妇带着孙子出去租房子的!”

“你嫂子要跟你哥离婚!她说她受不了了,她说婚姻拉低了她的人生!现在这样,她就什么都没了,没房子没事业,只能一天天变成黄脸婆,她说这样下去有一天她连婚姻都保不住!”

“她是认真的想要离婚!你知道她性子有多强,她想什么,说干就干!我们不能让斌斌这么小就生活在单亲家庭,我们只能妥协了!房子是做的赠予,我们签了协议做了公证,如果将来他们离婚,你哥是过错方,你嫂子就分走百分之五十的产权。如果你嫂子是过错方,就自动失去这一半产权,转给斌斌……”

杜绡一直安静的听着。等杜妈妈终于暂作停顿的时候,她轻声说:“妈,我明白。”

她明白。情况就是这样,形势就是这样。家里只有一套房,一边是儿子和孙子,一边是女儿,父母做出了绝大多数中国父母会做的选择。

她明白。她决定搬出去。

无人可以阻止。

杜妈妈的脸色苍白了起来,意识到自己对女儿已经完全失去了掌控,因为在这之前她就已经先失去了掌控她的资格——是她先放弃了女儿,不是女儿先放弃了她。

杜绡把池子里的最后的碗碟冲洗干净,轻声说:“我回房间了。”说完,转身离开。

杜妈妈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她扯下橡胶手套,转身捂住嘴,无声的哭了起来。

杜妈妈晚上没有睡好,周日她起床的时候,杜绡已经出门了。

“她去哪了”她慌张的问。

杜锦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说:“她说跟同学逛街。”

“她出门拿什么东西了”杜妈妈追问。

“什么都没拿啊。”杜锦莫名其妙,“就背个包。”

杜妈妈就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于丽清看了她一眼,抱着斌斌,悄悄的躲回房间去了。

杜绡是去出租房那里去了。去的时候正赶上那女孩收拾得差不多了准备要走。

她说:“你等等。”说罢,咚咚咚的去敲另一间卧室的门。

敲了有一阵子,才把那扇门敲开。一个头发蓬乱的脑袋探出头来,不乐意的说:“干嘛呀?”

女孩说:“我要走了,你见见新室友。”然后转头跟杜绡说:“这是薛悦。”

杜绡赶紧说:“你好,我是杜绡。”

薛悦就打着哈欠,无精打采的“嗨”了一声,问那女孩:“你走啦?”

“是啊。”女孩的声音隐隐有些得意,“再见啊。”

那个“啊”字她咬得有点重,杜绡听在耳朵里,就觉得怪怪的。

随后前房间主人就拖着两个大箱子,一个大提包,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就走了。这就是她的全部财产。

杜绡莫名觉得有点凄凉,薛悦跟杜绡打完招呼就缩回房间继续睡觉去了,杜绡就把她的前任送到了电梯间。

上了电梯,女孩犹豫一下,在电梯门关闭前喊了一嗓子:“你和她好好相处啊。”

怪怪的。

杜绡回到房子里,把地上上的垃圾扫了扫。她想把桌子柜子什么的都擦一下,但是去洗手间看了一眼,并不知道那些堆在一起的脏抹布都是干什么的。她家里每块抹布做什么都分得很清楚,用完也会洗得干干净净的。

杜绡对那一团看不出颜色的抹布摇了摇头,带上大门去了超市。

首先采购的就是清洁用品。然后把手纸之类的日常消耗品,水壶水杯什么的也都买了。后来到了箱包区她停了下来。

想起前任的那两个超大号行李箱,杜绡也去买了个超大的,也买了跟那女孩一模一样的简易拎包,用来装被褥很合适。

回到出租房,隔壁的卧室门还关着。杜绡撸起袖子就开始干活。她不仅把自己卧室打扫干净了,还把客厅和有点脏乱的洗手间都收拾得明亮干净。

等她做好了大扫除,天都黑了。杜绡累得够呛心情却很好。

她拖着空空的大旅行箱回了家。进小区的时候想了想,把旅行箱寄放在门口保安室,空着手回家了。

“我回来了。”进了家,她说。

“回来啦,吃饭了没有?”杜爸爸抬起头问。

杜妈妈坐在沙发上背对着她,没吭声,也没转头。杜绡就应了一声:“吃过了。”匆匆回了房间。

一觉睡醒已经是星期一。她已经提前请好了假,不用去公司。她选择周一,而不是周日直接就搬家,是怕走的时候被家人阻拦。

家里静悄悄的,爸爸妈妈哥哥应该都去上班了,嫂子的房间门还关着,应该是和宝宝都还没有起床。杜绡胡乱吃了点早饭,就下楼去保安室拿回了自己的大箱子。她昨天晚上已经把衣服都收拾好了,就剩下装箱了。

觉得箱子已经够大了,可真的装的时候还是不能装下所有的东西。杜绡只能做出取舍,把一些不常穿的衣服暂时留在家里。她只是搬出去住而已,又不是要永远的再不回来,她自我安慰道。

她把被子、褥子和两套常用的床上用品,装进了大拎包里,刚刚好。

杜绡拖着箱子、扛着大包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于丽清就在客厅里抱着孩子,看到她的样子大吃了一惊。

“绡绡,你……”她喊她,欲言又止。

她喊了声“嫂子”,静静的看着她。

“你……你这是要搬走吗?”于丽清有点慌乱。

杜绡点点头:“我跟妈说过了。”

于丽清聪明的没去问“妈同意了吗?”这种问题。杜绡拉起箱子,跟她说:“妈回来要是问起来,麻烦你帮我跟她说一声,我走了。”

“绡绡!”于丽清叫住她,看着她说,“……照顾好自己。”

杜绡的心里不由得感到讽刺,在这个家里,最希望她搬出去的,应该就是于丽清了吧。她“嗯”了一声,拉着箱子走了。

杜绡一上午的时间就把出租屋安置好了。床铺好了,常穿的衣服挂起来暂时用不上的就先收在箱子里。她动作麻利,收拾完了就赶回了公司,正好赶上吃饭。

“搬啦?”王梓桐问。

“嗯!”杜绡点头。

曹芸椅子滑过来:“真搬啦?”

杜绡开电脑收邮件:“骗你干嘛?”

曹芸好奇问:“你怎么说服你妈妈的?”

杜绡动作顿了顿,若无其事的说:“我都要二十五了,能自己做决定了。不一定非得听我妈的。”

曹芸笑骂:“德性。”

章欢也从办公室出来:“搬好了?”

杜绡昨天跟她请假的时候就说了是要搬家。她点点头,笑道:“嗯,以后就从四惠东站直接做一号线过来了,比家里还方便呢。”

“不错不错,值得庆祝。”章欢大方的说,“走,我请客,庆祝我们杜绡小同志以后就独立自主了。”

“至于吗?不就是搬出来住吗?”王梓桐瞠目结舌,“我都搬过这么多次了,也没见你们为我庆祝啊。”

“你不懂。”曹芸说,“北京女孩,很少有能在结婚前就从家里搬出来自己住的。”

“我就说你们骄气吧。”王梓桐吐槽,“以前上大学我就不喜欢北京的学生,高考分比我们低多了,都能进我们学校。而且真是事多娇气,什么苦都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