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华,这个名词仿佛离她很远很远了。以前读书的时候,她是各大小宴会的常客。在酒庄里住了半年,发生了太多事,生活忽然沉淀下来,她都快忘记舞步是怎样走的了。

“如果觉得巴黎太远,尼斯也可以。”费斯仍在小心翼翼地咨询她的意见。或许路比只是个借口,他的真正用意是邀请她出去旅游。

“我……”霍晶铃想去玩,已经很久都没活动过,但她没忘记自己现在的身分,她是有夫之妇了。转头偷看坐在另一端的人,他低着头专心地看书,费斯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足够在宁静的客厅里任何角落都能听清楚。

这大半个月以来,他们朝夕相处。白天他教她很多酿酒的知识,带她在葡萄园间走访;夜晚他们同床共枕,然而他什么表示也没有,踫都没踫她。

两人这样的相处方式可说是她以前从未想过的,但作为夫妻,是不是太相敬如宾呢?他到底有何想法?

“怎样?你不是一向喜欢热闹?喜欢又高又大、装饰得五彩缤纷的圣诞树?酒庄太静了,到市区去节日气氛才浓厚。”

费斯仍在落力游说,霍晶铃收回视线看向他。自从孩子流产、父亲去逝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跟这个男人的关系也是一大突破。

“下周就是圣诞节,明天我要回家一趟,后天就出发,过了圣诞节才回来。几天的时间,你还可以顺便逛街买衣服。”

的确满吸引人的。霍晶铃放下报纸,朝费斯笑了笑:“不了,我还是留在酒庄陪雪姨。”

“你确定?”

“嗯,你跟路比去玩。”

把茶和奶酥放下,她收起托盘。退出客厅的时候,费斯失望的目光追随而来;而她,则留意到何阮东始终低着头看书,旁边的茶动也没动过。

窗外皑皑白雪飘零而下,她站在走廊的落地窗前,惆怅感由然而生。

节日到了,家里连圣诞树都没弄。以往父亲在,教会的人早早就会把松树送过来。现在没人提起,她也懒得问。反正有没有都一样,这个家虽然住着几个人,但其实感情非常淡薄。名义上是夫妻,却跟陌生人无异。关系虽然缓和,但他对她的想法与去向完全无动于衷。

除了雪姨,其实谁也不是她的家人。

这份坏情绪一直持续到晚上,吃过晚饭后她就回了房间,何阮东进房时,她已经躺在床上。她知道他进浴室,知道他洗完澡后又在小客厅那边坐了半小时。然后关灯,他上`床。俩人各自有一张厚棉被,大家分别占着床的一边。这样的相处模式再正常不过了,几个月来如是这般,可是她的心情却更低落。

第二天醒来是个大晴天,雪停了,阳光灿烂。床另一边的人已经不在,她索性赖着不肯起来,连雪姨来敲门叫她吃早餐也没理。

无事可做,雪姨也没她办法。

拖拖拉拉到中午,雪姨又在门外猛地敲。“午餐已经准备好,你还要睡到何时?”

“哦,起来了。”

“这句话你两小时前已经说过,才放假就犯懒!”雪姨有点恼。“告诉你,阮东拖了一棵松树回来。”

松树?

思维有刹那短路,到线路接通时,她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

打开房门,雪姨正叉着腰瞪她:“终于肯起来了?”

“好啦好啦!”

她飞快梳洗好,“蹬蹬蹬”地跑下。

在客厅一隅,何阮东跟阿吉正在努力地竖起一棵大大的圣诞树。

“要不要帮忙?”她的脸上挂着兴奋。

“你走开,我们先把树固定好。”

竟然赶她走?霍晶铃瘪起嘴,不过仍无损她的好心情。等了一会,他们终于把树固定好。

好高的树,几乎顶到天花,他在哪找的?

“你为什么弄棵树回来?”不会是为了她?

“圣诞节到了。”

真是最好不过的原因,没趣!

并未为此而不高兴,她扭头再看大树,想像着五彩斑斓的小灯围着闪耀的样子,喃喃自语:“我要在上面挂好多好多灯,还有礼物。哦糟了,家里恐怕没有,我现在就去买。”她说完兴冲冲地往外跑。

“喂!喂!”何阮东连忙追出去,大小姐已经跳上了车。

“停!”在她调头之时,他终于把她截住。

“干嘛?”她从车窗把头伸出来。

他喘着气走到车旁:“马上要吃午餐了。”

“我不饿!”

“你不是才起床?哪里不饿?快下来,吃完午餐我跟你去。”

“哦。”听到他要同行,她有些开心,真的非常听话地下车,而且车匙还被他没收了。

21

平安夜当日,霍晶铃冒着风雪驱车出市区逛了整天,回来时车的后座堆满了大包小包的。为此她被雪姨念,被何阮东用严厉的眼神责备,不过没关系,难得心情大好,她咪着嘴笑意盈盈面对。

昨天她跟雪姨商量,打算在平安夜当晚在家里办个小小的派队。难得过节,把佣人也叫上,到时她会送礼物,相信他们会很高兴。

恐怕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因为那棵挂满灯饰的圣诞树,她对这个圣诞节变得非常期待,

傍晚,雪姨准备了非常丰盛的食物。主人家放下了架子,跟佣人一同共进晚餐,这是没有先例的。酒足饭饱后,收到礼物的佣人欢天喜地离开,只剩下三个人围着火炉聊天。

“雪姨快拆开看看。”

“好了好了,我这就拆。”在霍晶铃的催促下,雪姨把装着礼物的盒子打开。

“哇。”是一条上好的披肩,雪姨高兴得小声叫了出来。

霍晶铃把披肩接过,帮雪姨披上。“这种布料虽然薄,但很暖和的,店员说顶得住一件厚毛衣,你以后勾毛线呀看书呀都可以披着。”

“嗯,是很暖,暖到时心坎里去了。”

“噗,哪有这么夸张。”

“只要是你送的就暖,真是贴心的好孩子。”雪姨拍拍她的手,然后又摆弄着披肩,看得出很喜欢。

送礼的人,最开心的便是看到这幕。拿起另一个盒子,霍晶铃笑着起身走到何阮东身旁。

“给你。”

“我也有?”

“当然!”她挑挑眉,“我都一视同仁的!”

“那谢谢了。”他把礼物收下。

“你不拆?”

何阮东勾着嘴角笑了笑,三两下就拆开包装得精美的盒子。

霍晶铃送给他的是一双棕色的真皮手套,她留意到,天气寒冷,但他从不用这个。在室内还好,出外就不行了,手会冷坏。为了这双手套,她足足走了一个下午才找到这款又软又薄保暖性能又强的。

“试试看。”她希望他喜欢。

他把手套戴上,大小正适合,非常舒服,手指还能活动自如。摊开手掌,他看到手腕处某个名贵牌子的标志。眼底一黯,他不着痕迹地把手套脱下,再装回盒子里。

“很喜欢,谢谢。”

就这样?略微冷淡的反应有些出人意料,这并非她想要的。

“来,孩子,轮到我给你们送礼了。”

这话打断了霍晶铃的思路。她回头,雪姨已捧着一个大大的锦盒走到跟前,盒子内,一个白色的陶瓷雕像安详地躺在里面。

“这是什么?”这雕像脚下还伴着几个小娃娃。

“是中国的送子观音,阮东应该知道。希望明年的平安夜,家里能多个小萝卜头。”

听到这话,霍晶铃的脸倏地一红。怎么突然扯到生孩子上了?

“谢谢雪姨。”何阮东接过礼物。

“哦阮东,我忘记了,晚饭前邮递员送了一件包裹来,是给你的,我去拿。”

雪姨匆匆走了出去,霍晶铃还在摸那个送子观音,光滑的陶瓷表面略带冰冷,几个小萝卜头脸圆圆身体胖乎乎的甚是可爱。

“这个东西真的能送子?”她对此比较好奇,只是个雕像而已。

“这位是观音菩萨。在佛教里,他是西方极乐世界教主阿弥陀佛座下的上首菩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相信观音菩萨能够为世人送来儿子。”

“哦。”虽然听得一支半解,不过他解释得很详尽。骤然想到正在讨论的话题,她有些不好意思。曾经他们很亲密过,之后就没有了。他会否仍在为之前流掉的那个孩子耿耿于怀?所以才不踫她?想到这心下又开始忐忑。对于俩人的关系,好不容易才有所改善,或许现在先别说这个,就顺其自然。

雪姨去而复返,还带来一个包裹。“就是这个。”

“谢谢。”何阮东收好东西,完全没有要拆开的打算。

这会是别人给他送的圣诞礼物吗?霍晶铃的目光在那贴满邮票的小箱子上转了几个圈,最后被清脆的门铃声拉回神儿。

“已经很晚了,是谁来呢?”雪姨才说完,匆匆的脚步声便由远飘近。

“啊!看来家里也很热闹!”出现在客厅门口的,竟然是费斯,他被室内那棵夸张的圣诞树吓了一惊。

“哦孩子,你吃晚餐了没有?”

“没,我心急赶回来,什么都来不及吃,谁知道还是错过了晚餐。”

“那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谢谢雪姨。”直到老人家消失了身影,费斯才脱下帽子和手套,在霍晶铃身边坐下。看到茶几上的送子观音,他非常好奇:“这是什么?”

“是……”

“是雪姨送的礼物。”何阮东淡淡地笑了笑,神色自若地把盖子合上。

“哦。”费斯没再追问,扒扒微卷的头发,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盒子,送到霍晶铃面前。“Sophia,这是我给你的圣诞礼物。”

“啊?”整晚都在做送礼的那个,骤然收到这份完全属于自己的礼物,霍晶铃有些发呆,愣愣地接过。

“我已经有三年没送你圣诞礼物了,原本打算过后再补送,想想还是当日送才有意义。”

所以他是为了礼物专程赶回来的?

“你拆开看看?”

被脑里的想法弄得不知所措,她只好把揭开盒子。灯光下,名贵的钻石手表闪着灿烂的光芒,差点就眩了目。

“我挑了很久,后来一眼就相中这个。希望无论去到哪个角落,它都能时刻伴着你。我帮你戴起来?”

“啊啊!不用不用,我自己就好。”霍晶铃连忙把手表拿出来,自己行戴上。费斯的眼里盛载着深情,这是她没法接受的。

“很漂亮,跟你很配衬。”费斯抬起她的手,就着灯光细细欣赏。

霍晶铃想把手缩回,又不忍扫他兴。眼睛又不其然的在室内寻找,另一个男人已站起身,拿起包裹和她送的礼物。

“你们慢聊,我失陪了。”没等他们回应,何阮东便走了。

“喜欢吗?”

“嗯?哦,喜欢,谢谢。”她挪开了几寸身体,手自然而然地垂下。

费斯不以为意:“巴黎那边真的很热闹,街上人好多,唱歌跳舞……”

细碎地声音絮絮说着,但她的心思根本不在,已追随着离开的那人飘远。

成功脱身是在半小时后,雪姨唤费斯吃晚餐,她便借口累溜了。

房间里没人,浴室里有水声。她悻悻地到小客厅坐下,隐隐感觉到他不高兴,但又不好说出来。

小几上放着两个盒子,一个是她送的手套,另一个应该是那个包裹。

她往浴室方向张望,水声仍然有序地响着。咬咬唇,纤纤五指在那盒子的边沿徘徊,最后还是没能忍住,把盒盖打开。

是一条围巾,而且看出是手工织的。她拿到手上摸了摸,围巾透着淡淡的香气。

女人送的?

这个想法突然从脑袋里蹦跳出来,她捏紧围巾,看到盒子底部有一封信。想也没想便拆开来看,然而那绢秀的中文字她完全看不懂。

水声嘎然而止,她迅速把围巾放回盒子内,再快步跑到梳妆台前坐好。刚拿起梳子,浴室门便打开了。

“回来了?”他用毛巾擦着湿发,眼睛在看到她腕间的那只手表时又移开了视线。

霍晶铃扔下手里的梳子站起身,想到那条围巾,心里堵得发慌,连带说话语气也冲起来。“喂!何阮东,你都没给我送礼物。”

“我送不起你贵重的礼物。”

回答的语气说得生硬,但她没听出来,尾随跟着他走到床边,嘴里仍在嘟嚷:“礼物哪分贵不贵重的?只是一份心意,你都吝啬给!小气鬼!”

他蓦地停下,她收脚不住,鼻子撞到他结实的背上。

“嗯!”她捂着鼻子,疼得眼泪都掉出来。

“你真想要礼物?”看她这般可怜的模样,何阮东没好气地问。

“当然!”

“不贵重的也要?”

“对!”

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把平时做记录的本子拿出来。“送你。”

“啊?”

“你之前不是很想要?还说要高价买。”

“那……那个……”的确是有这回事。

“嫌弃了?那算。”

“当然不是!”在他要把手收回前,她快速伸手就将本子抢过来。只要是他送,什么都可以!

她在床的边沿坐下,翻开本子查看,两秒后颓然的垂下肩。

“怎么了?”

她抬起头怨恨地瞪他。“我不会中文!”

“我以为你当初拼命想要,那肯定有办法。”

那时候只管先抢回来再说,哪有想这么多?

他蹲下身,与她平视,眼角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笑意悄悄漾开。“既然没用就还给我。”

“送出来的礼物怎能收回?想都别想!”她拧起好看的眉毛,想了想,瞪着他继续粗声道:“何阮东,你得负责教我中文,直到我能看懂这个本子的内容为止!”

22

说学中文,其实是有私心的,霍晶铃想看懂那封信。尽管偷看别人的信件很不道德,但她是他老婆!

有了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心里便坦然了。

“专心点!别又再神游太虚!”一把尺子伴着说话声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惊得她的心脏猛跳了几下。

“吓死我!”

“谁叫我严厉些的?”

都怪她。为怕自己决心不足,就下了这道命令。

“是你说要学中文,但是几天了,小小进展都没有。怎样?你是想承认自己笨,还是当初只是顺口开河?”

圣诞后至今已经快一周时间,他说到做到,每天下午他都抽出两小时教她中文。当教师还是首次,他很认真,连夜把常用的一百多个中文字总结了出来。

刚开始只是认字,怕她认不住,他还图文并茂,把字体拟人化,所以简单的一学就会。可从前天开始,只是十来个组合字,她竟然到第二天就忘光了。

“一天才学十来个字你都记不住,还妄想看懂我的笔记,简直天荒夜谈。既然如此,今天你就一边写一边读。如果还记不住,那明天继续写,直到你记住为止。”

“啊!我不要啦!”霍晶铃捧着头伏在桌上,她光看那些文字就头疼,更别说写了。中国文字为何那么难?为何不能简简单单的就好?为何要有偏旁部首?结构复杂得要命,她看得头皮发麻,脑袋瓜都混乱了,当然记不住。

“明天是新年,今天能不能放假?”她想出去玩,不想看这堆奇形怪状的物体。

“不能!”何阮东正言厉色地拒绝。“拿出你对红酒的那股热诚,好好的把这二十个字写完。”

本子摊开,笔已送到跟前。逃不掉,她只好埋头艰难地开始那一笔一画。

“错了!土地的‘土’字下面那横比上面那横要长!”尺子又往桌上敲了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