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份纠结,真让他觉得……

很可爱。

心里微微一动。

下一秒,他的笑容突然收敛不见,双眉也微微蹙起。

越多一分发现她可爱,他心里就越多一分酸酸麻麻的隐痛。

像摔破了哪里流了血,自己却并不发现,只不过是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的感觉罢了。可是无意地低头一看,居然看到从自己身体某处正向外涌动着汩汩殷红,那么下一秒,疼痛会不由分说的漫卷上来。

这伤口,只要别去发现它,那么也就不会晓得痛。

然而一旦发现了,则意味着以后将——不得不承受疼痛。

卓燕小心的摒着呼吸,侧头看向张一迪。

他垂着眼,睫毛轻轻颤了下。他的嘴角并没有向下撇,可卓燕却觉得那里正在映射出垮垮的忧伤弧度。

她有些担心地轻轻问:“你是不是……要偷哭啊?要是实在难受的话……呃,那你就哭吧!放心我一定配合你,绝不把你哭鼻子的事情说出去!”她竖着手指郑重保证。

张一迪抬起眼看她,眼底清澈如泓,毫无泪光。

他弯一弯嘴角,算是叫她放心。

“真男人,是不流泪的!”他轻轻说。

卓燕吁口气,有些放心的拍拍胸口,“还好还好!我刚刚是真的担心得要命呐!让我哄女孩子不要哭完全没有问题;可是换成男的我就挫了!我是真的没有任何经验去劝一个落泪少年不要忧伤啊!”她边说边摸自己额前的刘海,一脸“真是走运”的庆幸表情。

听了她的话,张一迪再次弯弯嘴角。

看着她一下一下摸着额前那排直直的黑刘海,他一时有些怔忪,也忍不住抬起手臂。

却在到达她额前的刹那,猛然转醒。

她正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眼底没有一丝杂质,纯洁得就像初出生的小婴孩。

他的手掌再也无法落下去。

在另外一个地方,还有一个女孩子,身份是他的女朋友。

这样的他,凭什么想要去抚摸眼前女孩的刘海?他怎么可以这样亵渎她。

他的中指一瞬已蜷起,变成“弹”的姿势,并不着什么力的,弹在她额前,同时轻哂:“傻丫头一个!”

卓燕“呀!”一声,捂着脑门,有些委屈地低叫:“君子说,纯爷们动口不动手!还有,我不傻的好不好……虽然你今天比较,呃,忧伤……可是你不要一直说我傻,你当心我会硬下心肠反扑!”

她虽然颇张牙舞爪,可是一点震慑力都没有。

他忍不住稍稍翘高了嘴角笑起来。这次的笑容看上去,总算不太勉强。

卓燕一脸纠结地说:“同学,真的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践踏我的躯体、折磨我的灵魂,但是请一定不要贬低我的智慧!我是靠脑子生活的人呀!你这样做,我会因为想不开给自己寻找三长两短的!”

她对他据理力争着,脸上是一副很像模像样的委屈范儿。

她在很努力地、尽量不着痕迹地调动着他的情绪。

张一迪很没诚意的“哦”一声。

卓燕呼呼地喘着气,撅着嘴巴皱着眉,“喂你!我可真要想不开了啊!”

张一迪微笑问:“打算生气?”

卓燕点点头哼唧着“恩”一声。

张一迪隐去笑意,绷紧脸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那么,我该怎样弥补?”

卓燕的眼珠滴溜溜地转,“让我想一想……恩,这样吧,就告诉我你小时候发生过的最糗的事!”

张一迪断然拒绝掉这要求,“换一个!”

卓燕眨眨眼,“第二糗!”

张一迪继续拒绝,“再换一个!”

“第三糗!”

“再换一个!”

“你太赖皮了!我决定想不开!”卓燕忍不住控诉起来。

张一迪笑:“好吧,这样好了,除了糗事以外,你随便问一个别的,这次我一定回答你!”

卓燕想了想,一拍手,“有了!就讲讲你的女朋友吧!”

张一迪看着她,一眨不眨。半晌后,轻轻一叹:“我总算相信之前听过的一句话——只要是女孩子,真的没有不八卦的!”

本来想以八卦风月绕开悲伤话题,所以她才让他讲讲自己女朋友;结果想不到他却偏偏以自己母亲开了头。

她已经清楚知道,今天是他母亲的祭日,因此就算“问女朋友却以妈妈做开头”这事让她很感迷惑,却也不敢把它直接提问出来,就怕会触动他的伤心。

她闭牢嘴巴,乖乖坐着,听他说。

“高三那年,我爸爸和他朋友一起,去了那个世界上最盛产金矿的国家谈生意。本来一切都好,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和妈妈就再也联系不上他。我妈身体不好,我小时候她得过淋巴癌,虽然控制得不错,但一直有复发的机会。在我爸失去联系的第十七天,我妈妈说不舒服。送到医院以后大夫说,一直以来我们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妈妈的淋巴癌复发了,大夫说,她想吃什么干什么,尽管由着她的意思去,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卓燕胸口闷闷的,鼻子一直在发酸。

她完全体会得到,那段时间的张一迪该有多么彷徨无助。

父亲突然联系不上,即使已经报警,依然音讯全无,生死未卜。

而母亲又恶疾复发,很快就在对丈夫的牵挂和儿子的眷恋中,不甘心的离开这个世界。

短短时间,他从有父母呵护疼爱的幸福男孩,一下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她仿佛看到,一个本该飞扬欢笑的花季少年,在别人都无忧无虑的恣意挥霍笑容的时候,他却孤独地依靠在窗前,用看向窗外来掩饰眼底的忧伤,在心底默默思念父母。

好在,这时有个女孩子发现了他的异样。

她接近他,劝慰他,在他最寂寞的时候,一直关怀他,在他最彷徨的时候,始终陪伴他。

渐渐地,他总算走出悲伤。

卓燕静静听着张一迪说下去。

“也许苦难熬完,老天爷会垂怜可怜人。突然有一天,我爸爸出现在我面前——他回家了!”

突然有一天,他爸爸回家了。

四个多月里,在经历被合伙人出卖后绑架、交假合同被发现后狠狠殴打、生病、渐好、出逃、被抓、遭到痛打、再出逃的一系列波折后,他终于被警方营救。

他的抵死不屈,为他保住了血汗钱,他终于可以让妻子儿子,从此衣食无忧。

他本该欣慰的。

可是想不到回到家里,却再也见不到发妻。

这个当初被人痛殴时没有求饶一声的刚毅男人,却在听到妻子去世的消息时,再也无法坚强,悲泪横流。

张一迪说:“从此我和爸爸相依为命。因为没有见到妈妈最后一面,爸爸始终愧疚,他在妈妈墓前发誓,一辈子不再娶,一定好好照顾我。”

卓燕听得很专心。可是,她眨着眼想,“这明明是他的家事;而他的女同学,到现在一点成为他女朋友的迹象都还没有!”

虽然心里有疑惑,可她并不发问,只静静的、耐心的听,听眼前少年一点点的往下叙述。

在他最孤独无助的时候,那女孩一直陪着他,他心里对她非常感激。

女孩从小学习小提琴,经常到国外参加比赛,频频斩获大奖,被业界前辈称赞为当代中国的帕格尼尼。

在他们成为好朋友以后,有一次她出国参加比赛。她很顺利地捧回奖杯,归途中却意外发生车祸。

他得到消息赶到医院时,她还没有醒。

医生宣布一个很坏的消息。

她一只耳朵已经失去听力,一只手再也没有力气拿任何东西,哪怕一杯水,一本书,甚至,一副琴弓。

她昏迷时,一直在叫他的名字。

她的母亲告诉他,她是因为不放心他——她还并不知道他爸爸已经回家——急着要赶回来陪他,所以才不顾下雨路滑,一定要走。

结果,拉着她和队友的车子因为路滑刹不住车,发生了意外。她为了护住队友,在车祸发生时整个扑在对方身上。

于是,别人的伤都不到筋骨,她却再也不能拉小提琴。

她醒来之后,不肯见任何人,一直哭一直哭。

她的父母几乎崩溃。

看着她母亲悲伤欲绝的样子,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他不顾她拒绝,硬是闯到她面前。

像以前她陪他一样,这次轮到他照顾她、陪伴她、鼓励她。

她终于渐渐接受现实,不再一直哭泣。

有一天,她把自己用不上一点力气的手搭在他手背上,哀切而小心地问:“你会嫌弃我吗?”

他知道,她的父母在殷切的看着他,眼底充满恳求;她也在殷切地看着他,眼睛里除了泪水、期望,还隐藏着恐惧。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擦去滑落在她脸颊上的泪水,贴近她可以听到声音那只耳朵,告诉她:“不会!”

于是他们,成为男女朋友。

张一迪喘口气,开始收尾。

“后来她家里听说有类似她的病患,在国外一家医院做复健治疗以后伤患得到痊愈,就在高中毕业后全家移民去了欧洲。她想我也出国读大学,可是我想多陪陪我爸爸,所以和她约定,考A大,到大三时做交换留学生去找她。”

卓燕好半天没出声。

回味一下后,意识到什么,便抬眼问:“呀,你大三就要走了吗?”

张一迪看着她,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消息让卓燕提前感觉到了离别的惆怅。

“时日无多了呀!”她不由感慨一句,瞪大眼睛使劲瞅着张一迪,“你这人不和女生照相,我就趁这会儿把你看仔细点吧,记住你长什么样儿,省得等以后分开了会容易忘掉!”

张一迪像是怵她直勾勾的眼神,视线对了一下后立刻垂下眼睑,飞快别开头。

他喉结上下一动,低声说:“我妈妈去世前对我说,做男人要像我爸爸那样专一,她坚信我爸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绝不是外面传的抛弃我们不管。她告诉我不要花心,不要随便和女孩子照相,那样她在天上会分不出谁是她儿媳妇。所以我答应她,以后只和她儿媳妇照相。”说到这里,他又转头看她,像在解释一样的对她说,“我妈妈去世以后,我不和任何女孩子合影的。她出国前,也只带走了我的独照。”

卓燕呆呆的眨巴眨巴眼睛,“哦”一声,“其实我没有那个责怨的意思……我只是在开玩笑、开玩笑的!那个,你别那么吝啬释放你的幽默感呀!”顿一顿,她问他,“你对你女朋友……还真够理性的!那她拿不到和你的合照,不会生你的气吗?”

张一迪摇一下头,“我答应她一个要求,所以她没有生气。”他看着她,一眨不眨,“我答应她,不理任何女孩子。”

卓燕怔住。

她指指自己,张张嘴巴又和合拢,合拢以后又张开,反复几次却说不出话。

张一迪又弹她额头一下,“你不是说,你是我的‘哥们’吗?哥们怎么算是女孩子!”

他解释得一派天经地义,她听完不由笑起来。

“你一定很喜欢她吧?”她不知不觉发出一问

他沉默不语。

她脸颊因尴尬悄悄涨红。

“呵呵呵……我好像问了个很蠢的问题啊……从逆境中相扶相持走过来的两个人,怎么会不喜欢呢?请你不要大意的无视我好了!”

她的话说完,他抬起头,看着她,微笑,答:“我感激她,也怜惜她。”

很久很久以后,卓燕回忆往事时,迟钝的她——或者说,是有心迟钝的她——终于发现,在那一晚张一迪对于他的女朋友,并没有说过——他喜欢她。

而那时,他正和她,远隔重洋。

第三十六幕

卓燕抬起头,看着张一迪,眼底澄清如水。

“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喜欢一个男生。"她声音有些幽幽沉沉,张一迪要反应一下才明白过来,卓燕是要讲她自己的事。他不动声色坐在那里,静静聆听。

“他叫董成,我和他高中时候曾经是同桌。呵,不怕被你笑话,在我的整个花季时光,我似乎只看得见他这么一个男生。"

高中整整三年,她原本以为她可以用这样一段时光和董成谱写出一段很圆满的恋情,然而事实却并没有按着她的意愿方向发展下去。

"原来,我的好朋友也喜欢他。"卓燕看着张一迪,很平静地陈述。

他看着她,隐隐动容。她沉静的面容下,似乎正隐藏着清凉的泪。

"于是,你为了友情,压抑自己,放弃爱情"他轻轻问。

卓燕笑起来,笑容牵强而涩然。

"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有别的选择呀!你知道吗,我的好朋友,她曾经救过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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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那年,她和同班好友林娟一起去湖边划船。都怪她好动,坐在船里怎么都不老实,不停地扭来扭去。单薄的小船从轻轻摇晃到颠簸颤抖,最后因为她一不小心重心失控,终于从船里翻了出去,落到了湖里。

她并不会游泳,掉在湖里,一边呛着水一边喊救命。

秋日的湖水冰凉浸骨。寒气和着凉水狠狠冲进鼻腔,窒息的感觉让她感觉到死亡的恐惧。

那天天有些阴,除了她们,根本没有别人出来玩。而林娟,不久前才刚刚开始学习游泳,只是个半吊子而已。况且此时她身上还带着很麻烦的"大姨妈"。

无论从哪一点看,林娟都是不该下水的。可是为了救她,她毫不犹豫地跳下了船。

差一点,两个人都没命。好在紧要关头,她们还能想起来搭着那条小木船扑腾到岸边。

这一场事故终于险险地化解过去了,没有人因为这个秋日的下午而丢掉小命。

事后她有些小感冒。她想问问看林娟是不是也受了寒。电话打去林家,她这才知道林娟正躺在医院里挂吊瓶。

对于林娟,伤风倒还是小事,更严重的,是她的"大姨妈"和她发起了脾气。

女孩子身上,和"姨妈"有关的事从来都不容小觑,这个时候一旦哪里不留心,说不定就会留下一辈子的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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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娟就此落下了病根,以后她的'姨妈'一直都不叫她太好过,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所以我很内疚,有时候看着她喊难受,我会恨不得不如那天下午就让我淹死好了!"卓燕一脸凄然的陈诉着。

这些话她从来没有对人讲出过,她把它们深深埋在心底,连同感激,连同愧疚,连同因为觉得亏欠所以凡事不与她争。

张一迪看着她,双眉悄悄蹙得紧紧。

"后来上了高中,她学文我学理,我们不再在一个班级里。高一下半学期开始,我和董成成了同桌.我们相处很好,很默契,很投机,彼此之间似乎永远有聊不完的话。"

那时她经常一边写着作业一边就会毫无征兆地笑出来,无缘无故没头没脑。其实只不过是她在心里偷偷想到他。

"我对他,渐渐有了不一样的好感,隐隐约约的;其实我知道他也有。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去戳破那层挡在中间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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