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向着自己渐渐走近,卓燕忽然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压力。

这压力令她有些紧张甚至是害怕。

她把一直提在手里的小筐一下举高,把它推送到张一迪面前。

“豆沙包!”她说出这三个字时,几乎是微微地带着喘,“快看看豆沙包吧!你瞧它,看到是你就一直兴奋地在扭!”

张一迪眼底像有什么黯了一黯。

缓缓地收住步子,他从卓燕手里接过豆沙包。

他把小刺猬托到与自己视线一平,喃喃地,像是在和它说话,又像是在和除它以外的别的什么“豆沙包”寒暄:“豆沙包,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好久不见了,我很想念你,很想念!”

这一刹,卓燕觉得自己眼底很酸。

吃饭的时候,卓燕趁势对张一迪说,要它把小刺猬带回去养。

张一迪没有答应。

“还是你来养吧;它已经快要不认识我了。”说到后面半句时,他声音里明显带着些落寞,“它已经跟我保持距离了。”他直直盯着卓燕的眼睛,一眨不眨,也锁住她的视线不让她移开。

卓燕的心咚咚直跳。

他究竟在说着这只无辜的小刺猬,还是在透着它说着什么人?

她不敢再想下去。

今非昔比,她再也没有资格随意遐想什么,也没有资格去招惹别人对她有所遐想。

她豪迈地端起酒杯,“我敬你!”没头没尾地,就这样突兀地敬起了酒。

张一迪眼底渐渐氤氲起一片雾蒙蒙似的什么。幽幽深深,隐忍而克制。

透过那对如诉如求的黑眸,像有许多汹涌澎湃的情绪,正被他苦苦压抑。

他默默地端起酒杯,强现出一抹微笑,仰起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那句诗: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卓燕,我就在你面前;你究竟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我爱你?

一顿饭拖拖拉拉吃下来,完事时天已经黑了。

葛辉他们三只妖怪直嚷嚷着不许散局,一定要去唱歌。

卓燕跟他们说自己有报告还没做完,不想去KTV了;结果被那三只妖怪好一番集体攻击。

他们死活都不许她走。

没办法,一个人的胳膊始终拗不过三个人的大腿,最后她只好被他们架着一起去了KTV。

路上,卓燕觉得葛辉他们有些怪怪的。

他们三个表现得实在有些刻意了——他们好像在故意给她和张一迪制造着什么机会。

卓燕无奈地苦笑起来。

她与张一迪,他们两个人这回可是真真真正的“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他们三个算是白忙活一场了。

在KTV的包间里,三只妖怪各自先点了歌曲轮番地唱着。

张一迪选了一首歌后,走到卓燕旁边坐下。

他离她一近,她便觉得那种莫名的紧张感又在向自己压迫过来。

她低下头藉着逗弄豆沙包以逃避开身旁那双灼灼视线。

忽然她听到他开口。

“一不小心,我们就这样长大了。好像就在昨天,我们还都是傻傻无知的少男少女,可是一晃眼之间,我们却都已经沧桑了。”他幽幽地感慨。

包间里那么嘈杂吵闹,可是他的声音却依然明透清晰。他根本不必用力去喊,她就可以听到甚至他的呼吸声。

“是啊,”卓燕不由被他勾动思绪,“我们的青春都不在我们身边了;我们毕业了,可它们却被驻留在校园里面。简直就像在做梦,一夜之间我们就成了大人,不知不觉就失去了天真的权利。”

张一迪沉吟好一会儿,才又出声问她:“卓燕,你觉得自己的青春是什么?”

卓燕很认真地想过后回答他:“一段充满美好向往和不得实现的、快乐与痛苦兼杂的回忆。”然后她抬头反问,“你呢?你的青春,你觉得它是什么?”

张一迪直直望进她眼底,“我的青春,是一段未完的爱恋。”

卓燕的心随他的话,咚地一下剧跳。

卓燕想起从一篇文章中看到过这样一个说法:陌生地男人与女人如果对视时间超过十秒,两个人之间就要绽放出火花了。

所以在对方直勾勾地看着她到第九秒时,她忙不迭地命令自己别开了头,不敢和他再对视下去。

葛辉他们三个人所点的歌已经各自唱完,音响里悠然响起张一迪将唱的那首歌的前奏。

葛辉把麦克递到张一迪手里。

瞥一眼卓燕后,他笑嘻嘻地给张一迪打气,“加油哇老大!我们三个誓死挺你到底!你一定要帮我们完成我们无法得逞的梦想哇!”

张一迪对他笑一笑,和着伴奏宛转开声。

……

寄一份心情给久违的青春

想念那个敢爱敢恨的人

相信忠于感觉会快乐一些

宁可受伤不肯说谎言

查无此人他们说查无此人

童年只剩一张黑白的照片

提醒我在逃离保护以前

我有过一个简单

却又美好的世界

查无此人他们说查无此人

青春只剩一段未完的爱恋

偶而像被风卷起的黄叶

落在心口上像一滴

被忍住的泪

……

他唱的是林宥嘉的《查无此人》。

当唱到“寄一份心情给久违的青春,想念那个敢爱敢恨的人”时,他灼灼地看着卓燕;卓燕不敢回应他的目光,使劲地低着头,恨不得折断自己的颈子。

当唱到“查无此人他们说查无此人,青春之声一段未完的爱恋,偶尔像被封卷起的黄叶,落在心口上像一滴,被忍住的泪”时,虽然低着头,可是从音波的抖动和传递中,卓燕感受得到,张一迪一直在偏着头对着自己在唱。

卓燕说不清心里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有些难过,有些心慌,有些想哭。

好不容易他终于唱完这支歌。

卓燕深吸口气抬起头,冲他鼓掌。

“想不到你唱歌这么棒!”她故意挤出一股恍若什么都不知道的天真样子大大咧咧地说。

张一迪依然直直的望着她,目不转睛地直望进她眼底。他一对眸亮得几乎让人心惊。

他看着卓燕,一字字无比清晰地对她说:“青春时我爱的那个人,我不想,查无此人!”

卓燕鼻子一酸,眼泪一下涌进眼睛里去。

强力克制住自己不许失态,把那些咸涩的液体牢牢包裹在眼皮下面不许它们流溢出来,卓燕连忙转移话题问向张一迪:“你女朋友,她还好吗?”

张一迪不慌不忙地回答她:“她很好;通过复健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假如她愿意,可以继续弹钢琴了。”

卓燕由衷感叹,“那可真的是很好!”随后嗫嚅着,又问下去,“那……你们俩呢?你们还好吗?”

张一迪绽出从容地微笑,彷佛被禁锢已久的那道枷锁终于得以解脱一般,笑容充满久违的欣慰与隐忍的激动,“我们很好;她还邀请我下个月去参加她和她复健医师的婚礼!”

卓燕一下呆若木鸡。

张一迪看着她,暖暖地笑着,轻轻地说:“所以,我回来了,来寻找青春里那段未完的爱情!”

卓燕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张一迪!”她声音里,有着难以抑制的哽咽,“我们,来不及了!”透过一颗颗滴落的泪珠,她带着沉痛地歉意告诉他:“对不起!对不起!我已经……有了男朋友!”

张一迪一下变得怔怔的。

他望着卓燕,望着她被泪水洗刷过的红彤彤的眼睛,望着她因为抽噎氤氲着湿气的红彤彤的鼻尖,望着她柔柔蠕动的红彤彤的嘴唇——从那里,她刚刚告诉他说,她有男朋友了……

他眼底蓦地凝聚起深沉的创痛。

好久好久,他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手捂去胸口那里。

疼痛正从那里散开,满天席地淹没着他。

他觉得自己就快要窒息。

他终于有资格去完成青春时那段未完的爱恋,然而结果却是,她已经不再需要他。

查无此人,查无此人。

想不到歌的名字竟一语成谶。

还没来得及寻,就已经查无此人。

抓紧胸口,大大吸气,他努力抑制着,不让自己掉出泪来。

然而虽然眼底的泪被止住了,可心里的泪却再也不受听管,它们在他心口放肆汹涌地恣意奔流。

卓燕,卓燕。

这名字,终于化作他心口上一道舍不得放却又不得不放的,绝望的伤。

沉默久久,张一迪嘶哑开口,“他……你的男朋友,我认识吗?”

卓燕点点头,“你见过的,就是原来我们班的班长。”

“他……对你好吗?”他问得几乎困难。

卓燕让自己尽量地笑,“嗯!他对我很好!”

张一迪紧锁的眉心似乎在颤,“打算过什么时候结婚吗?”

卓燕几乎已经不忍心回答他,“等毕业就……”

张一迪终于垮下去。

他抬起手臂,用掌心挡住自己的眼睛,喃喃地问:“为什么是他呢?那时他其实也是有女朋友的。卓燕,为什么我们总是错过呢?为什么?”

卓燕闭上眼睛低下头,心里一片恻然。

两个人都稍稍平静一些后,卓燕问张一迪:“她……就要和别人结婚了,我也……那你呢,你以后怎么打算?”

张一迪茫然摇头,“我不知道!”他苦苦一笑,笑容比哭更令人不忍看,“本来是想要回来的,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必要。”

不知不觉一夜就这样溜过去。

早上五点多一些的时候,大家送张一迪去机场。

这是卓燕第二次为他送别。

登机前,葛辉三个人识相地躲去一边,给他们两个留下仅余不多的独处时间。

张一迪凝视着卓燕,眼底涌现出深深痛苦。

很早以前,偶尔某个瞬间他也会想,假如出国以前告诉卓燕等他,等他把“女朋友”的伤治好以后,他会回来找她。

可是他那时又怎么能确定另一个女孩的伤最后会不会真的被治好呢?一切都是未知的不定之数,他有又什么立场要求她等自己?

他只是默默地凝望着她,一眨也不眨,什么都不说。

既已是这样一番状况,除了继续压抑自己,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一如既往地,实在不忍心给她压力。

他想起自己曾经说过,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时间。

他不能怨她,这不是她的错;错的,是他们之间阴差阳错的时间。

在张一迪马山转身要去登机的时候,卓燕却突兀地叫住他。

像是鼓足勇气,她壮士断腕一样,豁出去似的对他说:“张一迪,你别……别再惦记我了!我……我跟……我跟江山……我们已经那个过了……我不值得你这样!”

她终于把话全部说出来。

她低着头,紧闭双眼,不敢去看张一迪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她只听到在转身前行而去的踏踏脚步声响起之前,他对自己说:“可我就是惦记你,我自己也没法子!”

他的声音低婉哀伤,沙哑的音色里像是凝了湿湿的泪,叫听着的人不由自主便湿了眼眶。

卓燕回去学校时,竟然在宿舍楼下看到了江山。

他像是已经等她很久,下巴上泛着浅浅的青色。

看到她出现,他立刻瞪大了眼,冲过来质问她:“你去哪了?为什么不开手机?”

卓燕这才想起来,自己生气关机以后一直都忘了再开。

江山气咄咄地问她:“你这一晚,到底去哪了?其实你是和他在一起吧?!”

他讥诮嘲讽的语气令卓燕觉得十分难堪。

“江山,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不是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还有那么多人都在的!”

江山一下把眼睛瞪得更加地大,“你真的去见他了?!并且这一整晚你们都在一起?!为什么你一定要去见他?!!”

卓燕也生起气来,“不是你叫我去见他的吗?不是你让我去和他说清的吗?我听你的,我告诉他我们在一起了!我跟他说别我们上床了!我让他知道我是你的人了!这样还不行吗?!”

江山一下被她激怒。

他奋力抓住卓燕肩膀,用力握住使劲摇晃,咬牙切齿地恨恨说:“为什么明明是你自己想去见他,却非要说成是我让你去的?!”他看到卓燕手里还提着豆沙包,一下气红了眼睛,想也不想夺手便抢过来,狠狠摔在地上,“豆沙包、豆沙包!你还带着这畜生一起去见旧情人、一起诉旧情是吧?!”

卓燕眼看着豆沙包被江山甩到地上,无辜地小刺猬委屈极了地发出一声痛苦呻吟。

这一声直直砸到卓燕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