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晶晶窝在他怀里睡着了,谭伟抽出被她枕得发麻的胳膊,曲臂枕在自己头下。

他淡淡地想,淡淡地笑。

他若要真的想用手段网住一个女人,她一个叶晓棠,逃得出去吗?别说她一个,就是十个二十个,是对手吗?

这件事,让他动了多少心思。善恶翻转了多少次。

想过放过她。他不是没有女人,既然她无意,既然她说爱她那个哥哥,就成全了她美好爱情,毕竟一下饵就上钩贴上来的女人,他也看不起。

想过强要她。只要他耍点手腕给李剑施压,或是让李剑接触一点声色犬马,或是散布点流言到李剑耳里污她清白,不用他出面,她婚姻破裂是注定的事,到时候,她自然是他的。

但是强要她的想法让他自己都感到害怕,他何时为了一个女人,要动用这么激烈卑鄙的手段,值吗?为了什么?

想得到她,不过是因为她大方,明理,能给他照顾老人孩子,她聪明通透,识趣,不会干涉他在外面的事。他动了些许心思,一次次向她示好,她却拒绝,让他忍不住就把心冷下来。她已婚,青春零落,人品性子是不错,可人品性子不错的女人多了去了,环肥燕瘦他随便找,何必非得纠结这一个?

直到今夜晶晶的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他那奇奇怪怪,浓如酒,淡如水,患得患失莫名其妙的情感,不是他一时心血来潮的情动,竟然是,爱。

说不清是为什么,可就是着了她的迷,上了她的瘾,看着她就是顺眼舒服,喜欢听她说话,喜欢吃她做的菜,喜欢有她的那个家。

在那遥远的天涯海角,入耳是细细的涛声。谭伟在恍然间明白,他竟是,真的爱上她了。

流连欢场太久了,谈情说爱太泛滥,以至于他忘了爱是什么意思,在他眼里,商场抉择,女人如同交易,感情能算什么。那种叫□慕的情感,实在是太久违了,他几乎就淡忘掉。

谭伟枕着双手仰面笑。那个傻女人,她真的幸福吗?那个李剑有什么好,不过就是因为他们有过炽热的相恋,所以她甩不掉。

她就是个笨女人。世上有多少笨女人,沉沦在生活的泥淖,还以为自己劳苦功高?

男人有机会都出轨,她傻乎乎守着什么贞节牌坊?

40 夫妻结。。。

叶晓棠一个人出了屋,天飘着小雪花,她插着兜站在街门口,家家户户的灯笼都绽放着华美的柔光,高低错落着,让这个暗夜里的山村在飞雪里美若天上的街市。

谭伟说的这件事不能和李剑讲。不说,她还可以自由地进退,说了,反会受到李剑的肘掣。她这个年纪,在北京找一个稳定体面的工作谈何容易,这么大一个饵,李剑会毫不犹豫去吞,而后果,却只有她一个人承受。

他有一天会不会认为,她和谭伟之间有什么交易?他会不会多心?他会不会!

如果会,她将永无宁日。

一条黑色的狗在她身边悠悠答答地跑过,叶晓棠下意识住脚,离它远些。

狗原本是看家的动物,怎么就在黑夜里跑出来溜达?这里也算是她的家,她这是跑出来溜达啥?瞎想啥?

一直恪守着道德的底线,她幸福吗?一个男人给她华美的许诺,一个男人给她凄凉的冷落。

几千里地跟他回到家里,他没事人似的自己出去玩,把她甩在家里干活。公平吗?委屈吗?可自己找的男人就那样子,委屈啥?

她不会为这个再在婆家生气了。她再也不会。

飞落的雪积在地上,被光照成一片晶莹的白色。仰面看群山,群山巍峨。

七年了,每年来这里至少一次。这个地方既熟悉,也陌生,经历一个从天堂到炼狱,再到人间的蜕变。

第一次来的时候,刚和李剑确定恋爱关系,她还在上学,时间是十一国庆。

那时候风景正美,峰峦叠嶂,林岩竞秀。秋高气爽的时节,与李剑携手走在山间小石路上,山间的林木红如火,黄如金,翠如碧玉。

风过成涛海,山谷中光影半明半寐,飞鸟在不远处的林梢轻盈飞行,而她和李剑曾在那秀美的风景中倾情拥吻。

那时他至少是一个深情款款的男人,殷勤地陪着她,牵着她的手,虽然她像个聋子一样听不懂那叽里咕噜的方言,可她没觉得有任何隔阂。她第一次吃到当地盛产的大枣,她永远都忘不掉,那种脆嫩甘甜的味道。

第二次回李剑家,就是婚后回家过的第一个年。

她心目中的天堂变成炼狱,她过的不是年,是一场伤心伤身的劫难。

他们在外面结婚,过年回家他家自是补办了一场当地的宴席。然后,叶晓棠就傻了。

这男人第一次在她面前原形毕露。她一直以为他会像第一次带她回家那样照顾她,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有多可笑荒诞。

大年三十,一大早,谁也没注意的功夫,李剑不见了。

叶晓棠问唯一会说普通话的小姑,小姑说,她哥玩去了。

玩去了的概念是什么?就是赌。

公公和她说,李剑从小爱玩,去年还输了好几千,言下之意,要她管管。

叶晓棠最痛恨男人的两件事,一是嫖,二是赌。

可她和李剑谈恋爱的时候,李剑没流露出好赌的迹象,不过有时候玩玩电脑游戏,打打帝国红警,她觉得男人玩玩游戏难免,也没介意,所以李剑好赌这个认知,无异于晴天霹雳!

她一个外来的,语言不通,叫上小姑,就去找。倒是一找找到了,李剑倒也识趣,一叫就跟着回来了。

可是中午吃了饭,又不见人影了。

生活突然狰狞得让人绝望,叶晓棠有一种被骗上当的感觉,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人贩子卖到山沟里的无知少女,愤怒几乎让她失去理智。

自然是吵。李剑一边敷衍,一边和她躲猫猫。他在土生土长的地方如鱼得水,叶晓棠却是到处摸不着门。家家户户都可能有场子在打麻将推牌九,有钱大玩,没钱小玩。

叶晓棠几乎气炸肺,吵得实在凶了,公公婆婆又不乐意了,他们的认知里,儿子出去赌,他们管不住,媳妇得管,可是玩玩麻将很正常,是消遣,闹成这样,就这媳妇不懂事。

婆婆出来圆场,扣住李剑不让出去,叫人来家里玩,意思是让叶晓棠看着,他没玩大的,就是打打麻将,输一天也输不了几个钱。

婆婆护着让在家里玩,她有什么办法?可那李剑又怎么甘心打打小麻将,没两天又是溜出去,小姑带着她满村子找不到,打电话,通着,就是不接。

叶晓棠气得疯了,当下闹起来,离婚,她要回北京。

实在是闹得凶了,她豁出去拼命地闹,李剑怕了,唯唯诺诺地央求,他的父母也出来劝,可是第二天,李剑老实了多半天,又不见了。

叶晓棠原来看书,说“好似利剑劈开了我的胸口”,她还觉得那形容得很蹩脚可笑,那时她却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那种窒息心痛的感觉,胸口堵着一座山,一动,便是闪电般割裂的痛,像是被利剑劈裂了胸口。

他怎么不去死!叶晓棠心中郁卒难以排解,独自一人沿着路往外走,在村外小山坡,她无从发泄,仰面躺在雪地里看天。

她在心里发誓,离了那个男人,再也不来这个地方。

结果她不见了,李家慌了,到处没头苍蝇似的找。最后天擦黑的时候她自己回来,一屋子人看着她没怎么说话。他们也很生气,却似乎不敢招惹她,没说几句话。

她也没说话,夫妻俩冷着脸回了北京。回到部队大院也是一番大吵,李剑讨好不成恼羞成怒,咄咄逼人地逼问,过个年我玩玩怎么了!似乎他从来就没错,人家那个地方就是那习俗,她入乡,就得随俗。

她照样梗着脖子喊,想玩就别跟我过!

第一次情冷。多半年的情冷。那个已经和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陌生得让她懒于靠近。

李剑却是浑然 忘了此事一般,该上班上班,更加殷勤地凑过来叫老婆,叫得异常亲热。

回来的表现一切正常,貌似就是过年那段时间,那几天不正常而已。才结婚,就因为老公过年回家打几天麻将就离婚,思来想去,作罢。那男人信誓旦旦跪床发誓,以后不那么玩了,就是玩,得到她允许才玩。

与第一年的绝望,鱼死网破的争吵相比,余下的几年,她被磨得越来越平静。李剑自然是有所收敛,玩之前都是缠着她说好话请求准许,她观察过李剑真的就是去邻居家打打麻将,知道她死管着也让李剑没面子,也就点头让他去玩。

李剑倒也知进退,晚上十点之前就回来,偶尔是无赖了一点,也没有挑战她的底线。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很成功,各退一步,心平气和。其实他不知道,妥协的背后,不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不爱。

不再像从前那样爱。他不再是她心中仰望心仪的那个男人,她心目中英挺,雄心勃勃有志气,为人不拘小节的男人,一去不再回。

妥协只是意味着一种相处。从恋爱到婚姻,就是一个从天上到人间的过程。她要慢慢接受,那个男人好赌,自我,不体贴而且懒散。而李剑也梦醒般知道,他娶的不是依人的小鸟,而是把他闹得天翻地覆的豹子。

每场婚姻,可能都有一道狰狞的疤,看着可怖,却不痛。那件事,就是他们婚姻中那道狰狞的疤。

叶晓棠打住自己胡思乱想,回了屋,洗漱上床睡觉,不多时她便听见李剑回家的声音,听着他在父母那边转了一圈,然后窸窸窣窣摸进了他们的房间。

他没有开灯,蹑手蹑脚地走路,压低嗓子轻声唤,“宝贝,睡了吗?”

叶晓棠觉得他的样子好像摸黑进屋摸媳妇的猪八戒,当下忍着笑不动声色,李剑脱衣服上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进了叶晓棠的被窝,一把将叶晓棠纳在怀里。

那个瞬间他又像是武艺高强身怀绝技的登徒浪子,叶晓棠忍不住,“噗”一声笑起来。

李剑愣愣地陪着她笑,一边笑一边问,“咋啦,你笑啥?”见叶晓棠笑不禁,却越来越凶,忍不住笑道,“咋啦?啊?”

两个人笑着搂在一起,李剑开始在她身上动手动脚,叶晓棠道,“讨厌,睡觉!”

李剑小兽一样亲吻过去,叶晓棠躲不开,被他吻了一通,问道,“你干什么,三更半夜不睡觉。”

李剑的人已经压了上来,说道,“干什么,抱着自己媳妇你说干什么。”

叶晓棠往下推他,李剑道,“晓棠,我们要个孩子吧。”

叶晓棠怔住,问道,“你不是说不要吗?”

李剑道,“想要了,小时候跟我一起玩的,都有孩子了,结婚最早的那个,孩子都快上初中了。咱们也要一个,好吧?”

叶晓棠道,“你说养不起的。”

李剑道,“靠!我们再穷,难道比农民还穷?我们村一个农民一年到头肉都吃不上几斤,还能养三两个孩子,咱们俩,就连个孩子也养不起?甭管养起养不起,先生了,就能养起。”

叶晓棠笑道,“那你还抽烟!这个月别要了,我前段日子感冒,这段时间又累。”

李剑应允了,却很是热情高涨地要了她。两个人收拾了睡了,叶晓棠窝在他的怀里,又补充了问了他一句,“李剑,你真想要孩子了吗?”

李剑吻了她一口,说道,“想了,原来不怎么想,可是今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看着别人都有,也想了。玲儿比咱们小十来岁呢,刚结婚,就有孩子了。我也想了,啥穷啊富的,老大不小了,该生就生吧,你说呢?”

叶晓棠轻声道,“那你就有点责任感,别脑袋一热就把家里的钱全赌上,将来我和孩子都得靠你呢!”

李剑道,“晓棠你放心,我不胡来了,我一定让你和孩子过安稳日子。”

叶晓棠窝在他肩颈没说话,李剑叹气道,“我也想了,靠着炒股是不行,当时傻,着急挣钱,对股票也不怎么懂,就一下子投进去。你不知道,那东西可可怕了,就像赌博一样,看着钱到手了,转眼就又没了。你说凡是那些靠着赌博挣钱的,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久赌必输,是这个道理。”

叶晓棠伸手抱住他,轻声道,“你明白了就好,别让我整天担惊受怕的。”

李剑动情地亲吻她,叶晓棠便又觉得那个男人的心离她很近了。

过年回家之前,李剑很是有点愧歉地对叶晓棠说,“我妈问你那个项链戴不戴,她说老年人戴黄的好看,你要不戴,就先让她戴,省得花钱买了。”

叶晓棠怔了一下。她结婚,正赶上李玲上三本,她体贴人意,傻乎乎的什么也没要,母亲说啥也不要让人家看不起,唯一的一万块钱彩礼却是李剑用自己的名义找他姨借的,婚后他们还上,等于还是什么也没要。

那条项链是她第一次去李剑家,婆婆给的,算是见面礼,这唯一一件给她的东西,却要被要回去,叶晓棠心里有点不舒服。

她的确不喜欢戴项链,可是她不喜欢,也不能往外要啊。李剑在一旁忙着道,“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妈那人没脑子,觉得就一个儿子,早晚是你的。”

叶晓棠笑笑,“给她就给她,只是这话听着我瘆得慌,我要真想戴个项链,还得等你妈过世啊!”

李剑陪着笑,叶晓棠道,“李剑,你妈这话先和你说,不知道她是觉得你是当家作主的呢,还是觉得和儿媳妇要不方便。总之以后类似的事,你觉得不合适你就直接拒绝了,你和你妈说这东西不能要,你妈便觉得是不能要,要了不合适,她和亲生儿子不会生气,还会觉得你更明理。可你期期艾艾答应了,回头问我,说不想给就不给,让我去得罪你妈,你这是奸啊还是傻啊?”

李剑笑着抱着她示好,“别生气,你要真想戴,回头我再给你买一条。”

叶晓棠道,“现在家里的钱,都是我的钱,我想买自己就买,不用你再给我买一条。”李剑听了,只嘿嘿笑。

叶晓棠这些天在婆家,干活忙碌,却没拿出项链来,这天闲暇,公公婆婆小姑和她在一起闲聊吃花生,叶晓棠起身把项链拿过来给婆婆,公公婆婆笑着,婆婆拿出一条钯金的链子,没有坠儿,给叶晓棠,说是和叶晓棠换,叶晓棠笑道,“妈你留着吧,我也不爱戴,白的黄的都有,换着好配衣服。”

婆婆执意把那条钯金链子给叶晓棠,说,“你这个多沉啊,这么大的坠子,让你吃亏了,那个不如这个值钱。”

公公在一旁笑道,“啥这个那个的,又不是好几个儿子,厚此薄彼,就一个儿子,将来都是晓棠的。”

叶晓棠笑着,李玲拿过项链对母亲道,“呀,这也和我嫂子换啊!就拿这个和我嫂子换啊!妈你真是的,欺负我嫂子好说话!”

婆婆拍着李玲一巴掌,说道,“去!又没和你换!我和我媳妇换呢!”

李玲嘻嘻笑撇撇嘴,叶晓棠心油然一动,去年装修房子,李剑炒股赔钱,他是不是,背着她拿了家里的钱了?否则公公婆婆怎么都觉得问她要项链没什么,有点理直气壮的味道?

晚上回屋一逼问,果然是,家里给了他两万块钱,他放在股市里,赔了钱没敢和叶晓棠说。

叶晓棠顿时急火攻心。公公婆婆靠养猪种地,攒钱不容易,两万不是小数目,何况前年还替他们还了亲戚家两万块钱,按公公的话说,结婚时家里紧,现在你们买房子,家里松了点,能帮就帮帮。

叶晓棠一拳就砸在李剑背上,李剑挨了一拳就往后躲,叶晓棠气恨道,“你爹妈的钱,你也敢糟蹋!你丧心病狂你!”

李剑委屈道,“我后来也取出来,拿出来装修用了啊!”

叶晓棠背过身再也不想说一句话,心突然就冷了。她这是个什么角色啊!给钱给儿子,她一点不知道,要东西跟儿子要,她算什么人啊!

再说,他那是什么争气的儿子!就是一个混账东西!

初五叶晓棠给家里打电话,弟妹扬扬怀孕四个多月了,在电话里和她聊了半天。自己家里都好,叶晓棠心里既觉得欣慰温暖,又有几分羡慕。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自己家也就是工薪家庭,门第不高,可她这一入寒门深似海,李剑的作为,几乎让她有种咸鱼难翻身的绝望。

外面有积雪,偏偏婆家的地还是瓷砖的,踩得是一片狼藉。叶晓棠没心思理睬,事实上,因为婆婆身体不太好,手疼不能做重活,这个家很是有一种衰败般的萧条寥落。

她突然有点心灰意冷,公婆头发已白,渐露几分老态,似乎很是感慨他们离得远不在身边。这个家是需要一个像样的人来收拾劳作挑大梁,可是叶晓棠却想逃避。

她和这个家唯一的联系,不过是嫁了那个男人而已。那个男人暖心,她和这个家就近,那个男人冷心,她和这个家就远。薄情寡义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李剑要是离婚另娶,新人来了公婆照样视为座上宾,赶上个娇气的,一家人团团侍候着,而她这个曾经埋头苦干的,连个陌路人也不如。

贤惠云云,那都是扯淡的话。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父母,会因为儿媳妇真正与儿子反目。说穿了,婆家,媳妇,都是一场婚姻的附属品,重的时候,如泰山,轻的时候,如浮云。